玉树这一生;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从怀宋来到真煌;一路万里;跟随着数以万计的怀宋皇室贵族;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当时的情景;说得好听一点是怀宋顺应天命;归顺大燕;成为大燕附属诸侯。然而谁都知道;怀宋纳兰氏一族除了长公主纳兰红叶;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无以为继;这个所谓的诸侯;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等到长公主百年之后;怀宋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已经是好的了;当年三国之中;怀宋的国土面积是三国中最小的一个;甚至还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尽管靠近海岸;商业发达;但是却缺少铁矿、战马等必要的军事装备;武力向来在三国中居于末流。因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怀宋才得以在夹缝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权崩溃;胜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怀宋开刀。
当年的乱世;怀宋内部政权不稳;卞唐国土一分为二;国家机构崩溃;大夏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燕北铁骑出关;横扫中原。怀宋一无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能力;二无趁机占领他国领土的军队;三无稳定的本土政权;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事实也证明;长公主的策略的确是英明的;纵然国家沦为附属;但是宋国的百姓和官员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无损失;宋国官员在新朝也极有地位;远不向大夏遗民;位于帝国三六九等的最后一级。
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就不会有人去理会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还是姓纳兰。然而;也还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树还记得离开怀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读书人跑到皇室的车队前拦阻;被士兵呵斥之后;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浇油点火;****而死。
到了今天;玉树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个场面;大火呼呼的燃烧;那人一边惨叫一边叫着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说如果玄王爷仍在;绝不会让江山被无知妇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这样的声音渐渐平息;而那个曾经被大宋百姓视为救星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人提及了。就连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们这孤儿寡母;才会清早出城;赶上几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车;终于到了燕西山;这里山势陡峭;马车上不去。玉树穿着白色的裘皮披风;拉着永儿下了车;下人们抬了软轿;她坐上去;轿子晃晃悠悠的起来;就沿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为积雪很厚;下人们走的很慢。永儿这会来了精神;撩起轿帘好奇的往外看;不时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庙;看起来很残破;玉树以前上山曾在这歇过脚。知道里面只有十多个和尚;大多年迈;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总是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门口堆满了雪;也无人打扫。
她顺着窗子望出去;只见苍松林茨;郁郁葱葱;心下微微有些悲凉。
一年;又过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轿子过不去了。”
玉树点了点头;带着永儿下了车;吩咐其他护卫在这等着;只带了姜吴;提着纸钱香烛;拉着永儿就往山上走去。
第389章
越往上山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她将永儿护在身后;一步步的往上走。突然;耳边刮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林子里闪电般的窜出来;姜吴顿时抽剑;护在玉树的身前;然而还没等他的剑拔出剑鞘;已有两把宝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什么人?”
对方低声喝道;玉树面色发白;急忙捂住永儿的眼睛。却不想永儿反倒十分大胆;一把拉出母亲的手;理直气壮的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这是我母妃;我们来祭拜我父王;你们是什么人?是强盗吗?不怕杀头吗?”
孩子的声音清脆如玉盘珠落;和着呼呼的风声回荡在林间。玉树吓得一把将永儿拉回来;死死的抱在怀里。
谁知那几名强盗互相望了一眼;就纷纷收剑;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礼貌的垂首道:“原来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礼了;还请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几个起落就去的远了。
没一会;那人就回来说道:“王妃请。”
玉树狐疑的看着他们;反倒是姜吴似乎有所领悟;也不敢多说;只是对玉树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害怕。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十分平整;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天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云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下面扬起衣衫的下摆;漫天都是飞扬的大雪;呼啸着打着转;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浓雾。
玉树半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站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的披风;风帽竖起来;将他的头脸都遮住了;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大雪在他的身侧盘旋;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只见一个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苍松;挺拔的似乎能将整个天地撑开。
即便是看不清脸容;玉树却还是第一时间跪了下去;一拉身侧的永儿;用她不高的声音叫:“参见皇上。”
燕洵转过头来;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微微有些松动;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忘记怎样去微笑的缘故;他静静的点头;说道:“你来了。”
燕洵没叫起身;玉树也不敢动;心砰砰直跳;紧张的回:“是。”
“起来吧;当着玄墨的面;别叫他以为朕欺负他媳妇。”
他的话说的十分随意;玉树却听得两腿发软;她呐呐的点头;站起身来。拉着永儿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后十步处;只见玄墨的灵前幡烛高燃;灵香盘旋;黑色的纸钱随着风满地乱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说话;只是随意的退开;让出陵前的空地。玉树带着孩子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点香、树幡、烧纸;白纸一点点的被火焰吞没;变成漆黑的纸灰;苍白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鲜血一样的红;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却仍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点一点的;将所有的纸钱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儿来看您了。”
永儿乖巧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脸严肃的说道:“这一年我的功课很好;陆先生已经夸了我三次了;我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骑马;姜叔送了我一只小马驹;是黑色的;鼻子上还有一绺白毛;可好看了。”
孩子絮絮叨叨的说话;言辞间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声音软绵绵的;可是却故作大人的严肃样子;皱着一双小眉毛;可爱的很。
“父王;天冷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烧给你的棉衣你记得穿;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会替你照顾母妃的;你就放心吧。”
山风突然间大起来了;玉树转过头去;眼眶有些湿。
“母妃?你怎么了?”
玉树勉强一笑;说道:“没事;被风迷了眼睛。”
正说着;忽觉风小了许多。玉树疑惑的抬起头来;却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站在上风口;正好挡在他们母子身前。前面是悬崖峭壁;那人临风而立;衣角被风吹起;洁白的雪花盘旋在周围;虽然站的那么近;可是却好像有千里之远;永远也无人能够靠近一样。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永儿见她发愣;有些着急的叫着;玉树自知失态;连忙转过头来说道:“没事;永儿;快给父王磕头。”
孩子瞪着眼睛:“已经磕过了。”
玉树点了点头;将最后一串纸钱投入;然后也拜了三拜;就站起身来。
“好了吗?”
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玉树低眉顺目的连忙点头;燕洵说道:“那一起走吧。”
玉树哪里敢反对;仍旧老实巴交的点头答应。
燕洵走上前来;拉住永儿的手;微笑着说道:“你会骑马了?”
十多名护卫们跑上前来;有人在后面收拾吊祭器皿;有的则护卫在左右两侧。
永儿平日经常出入皇宫;加上燕洵对他向来和气;他也不怕生。牵着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的手;仰着头;笑容灿烂的说:“是啊;姜叔教我的;不过我现在还太小;不能骑大马;只能骑小马驹。”
燕洵一笑;说道:“你父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骑马;你比他厉害。”
“啊?真的吗?”
永儿一愣;傻傻的睁大眼睛;问道:“父王这么笨啊?”
燕洵闻言很开心的笑道:“你父王做别的都行;精通诗词;博览群书;偏是不会骑马;他的马术还是跟朕学的。”
“哇;那皇上不是我父王的老师了吗?皇上能教我吗?我想骑大马;不想骑小马驹了;姜叔送我的那只小马太懒了;连跑都不会;只会小步的走。”
“你还太小;教你骑马还不行;不过朕倒是可以教你点别的。”
“皇上还会什么呀?会斗蟋蟀吗?”
燕洵很平静的笑:“朕会的可多了。”
“皇上吹牛吧;我养的红头大将军打遍皇宫无敌手;连二皇子的威武绿头王都被咬下一条大腿。”
窄窄的石阶道上;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聊;其乐融融。风雪就在左右;可是却似乎不能介入到他们之间。
玉树跟在后面;出神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想;若是王爷仍在;也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也许也会在闲暇时带着永儿出去踏青;会聊一些别的朋友小时候的糗事;然后很臭屁的吹嘘一下自己年少时有多么聪明神武;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突然感到有些伤心;她虽然是个单纯的妇人;只知道照料丈夫;抚养孩子;可是也并非对于外面的事情全然不懂。
这些年;尤其是最近这两年;皇宫里的皇子一个又一个的出生;可是从来没听说皇上对哪个儿子多么宠爱。潜意识里;玉树也是明白的;燕国初立;各方政权目前还不稳定;北方目前还有小规模的战争;而且大燕在皇后嫁入燕国之前就有承诺;大燕的皇帝必是皇后所出之子;所以即便是皇后目前还没有孩子;皇上也不能和其他的儿子过分亲近;以免引起朝野疑心。毕竟;如今朝廷上;怀宋旧臣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皇上以这样温和的表情说话;恐怕就连他的亲生儿子;也没人见过吧。
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却不得亲近;皇上的心;也许也是很难过的吧。
玉树傻傻的叹了口气;一群鸟从树林上空飞过来;翅膀扑朔朔的响;她扬起头来;风吹在脸上;冰冰凉的。
一阵笑声从前面传过来;声音那么愉悦。
极远处的深宫中;纳兰将一方白绢投入火中;看着它一点点的被火舌吞没;化为黑灰。依稀间;似乎听到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从不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鼓之间。
深宫冷寂;她穿着华丽的宫装;层层锦绣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连带着她的喜怒哀乐;都在金碧辉煌的绫罗绸缎中变成了一种僵硬的符号。她的背脊笔直;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所有的侍女内官都站得远远地;无人敢抬头看她一眼;她仍旧是那个高贵的女子;怀宋的实权女皇;大燕的正牌皇后;纳兰氏的最后一名公主;然而;她的双肩却微微倦怠了。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光束下;有细小的灰尘上下翻飞。
一切都在变;唯有她的影子;多少年来;寂寞一条;被脉脉时光;拉的好长好长。
“又一年了。”
无声中;她微微一笑;笑容却如雾霭;轻轻消散在这秋末的冷雪中。
窗外风声簌簌;空旷的大殿;帘帷深重;请脉的太医刚刚退下;云姑姑就上了殿;穿着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给纳兰行了礼;却并不起身。
纳兰见了;无奈的苦笑;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姑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霜;皱纹极深;一双眼睛平日看起来浑浊无光;可是此刻却明亮若刀;抬起头来;犀利的望着纳兰;声音低沉的说:“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第390章
纳兰不置可否;静静一笑;点头道:“玄王对江山社稷有功;难得皇上体恤功臣;这不是好事吗?”
大殿里很静;静的能够听到极远处穿廊而过的风声。云姑姑跪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并不说话;目光也并不如何严厉;可是被她这样默默的盯着;纳兰表面上的那层伪装却一点点的褪去了。
她无奈的叹息;苦笑着说道:“姑姑想怎么样?我现在很好;皇上也没有背弃当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云姑姑突然激动的说道:“他恨你夺了玄王的兵权;恨你抽调了他的亲军;恨你将他调往东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后写给他的书信;他以为玄王才是与他守望相助的金兰兄弟。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啊;他恨毒了我。”
纳兰微微一笑;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喜气;不无开心的说:“姑姑你看;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对我这个结义兄弟;还是很好的。”
“公主!”
云姑姑终于生气了;拄着拐棍站起身来;脸色气的发青。
纳兰轻咳了两声;然后无奈的叹息:“姑姑;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
云姑姑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纳兰仍旧是微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姑姑想要我怎么样?以此为筹码;去向皇上乞讨一丝眷顾?姑姑;你当我是什么;国破了;红叶就连尊严都失了吗?”
云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烛火照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沧桑。
“我并非是为我一人活着;在我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皇室宗亲。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们怀宋的遗臣才不至于过的太辛苦。”
云姑姑皱眉;勉力争辩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会对你好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纳兰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缕柔和的浅笑:“你明白的。”
香气袅袅;一丝一缕盘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来;越发显得整个宫殿深寂冷肃。她转过身去;再不回头;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他与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变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徐徐而开;大殿深处空无一人;纳兰背脊挺拔;望着明黄一片的辉煌宫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紧;又一根根的张开;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承认了什么。
告诉他又能如何?他不会爱你;只是亏欠你罢了。
心底间;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原来;承认这一切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蕙质兰心的女子;一心九窍;玲珑剔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她知晓每一个为自己赢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说;之所以隐瞒;只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将一切大白于天下;也无法赢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顾。
与其得到一分感激两分愧疚;却仍旧要动情动心的与这整个后宫源源不绝的女子争抢暗斗;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勉强的;人心便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枷锁;正如玄墨对她;也正如她对燕洵;都是一样;一旦被困其中;便无法超脱。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遗臣;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皇子;五年了;已经五年了!”
宫门缓缓关上;再也听不到云姑姑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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