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左不想连累何湛,可他曾试图逃跑,却都被府中的奴才捉回来,之后又是不断地给他灌药。毒药不害他性命,却让他在短时间内昏迷不清,失去行动能力。宁右一直以为这个药让他瘫痪在床,却不想药力只够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宁左也发现了这一点,一直装作瘫痪的样子,静待时机。
他盼望着能有京城的人来探望他,却不想来得第一个人会是何湛。
他只能抓住这一线希望。
只是…
宁左写道:“你知道右的心意了?”
宁左问的时候,何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算之前宁晋怀疑宁左出事是宁右做的,何湛都未当真。他以为他很了解宁左宁右。两兄弟穿一条裤子长大,宁左虽然嘴上不说,但外人欺负宁右,他是绝不肯的;宁右更不用提,自小就崇拜宁左,宁左挨罚时,他常常护着宁左,时常代他受罚。
对宁左下毒的人,居然是宁右?怎么…成这样了?
宁左见何湛神游不定,以为他是在迟疑,急着写:“别信他,他要害你。”
何湛反握住宁左发抖的手,定着眼眸,在他手掌心中写:“我会救你。等着叔。”
宁左无助地在黑暗中沉浮,以为见到一丝光亮后,却被无情地截断,如此反复多次,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是考验他的精力。一次次地逃跑失败,一次次地灌药,几乎将他推入万丈深渊,让他险些放弃最后的挣扎,好在…何湛及时出现,拉了他一把。
他从未有过这样安心的感觉,感觉可以完完全全地依靠眼前的人。
何湛将他按回木桶当中,温凉的手抚上宁左的肩,低声道:“别怕,等着我。”
何湛有些恍惚地给他擦着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水温渐渐凉下来,何湛才意识到水凉了。他正准备唤人给加点热水,宁右猛地推开门,与何湛撞了个脸。
何湛着实被吓了一跳,惊恐地看向宁右,但很快就平复下来,抚着胸口说:“吓我一跳。殿下来做什么?”
宁右紧张地往屏风内望去,确认有无异样,何湛捉住他的手臂,稍稍挡了些视线,问:“看什么呢?”
“…弟弟,他如何了?”
何湛答:“还能如何?宫里没有派个太医来专门为安王诊治吗?”
“有…是有的,只不过太医因病请休,不在府上而已。”他将何湛的手握住,“叔累了吧?剩下的,让下人去做好了。你为他沐浴,我…我吃醋。”
何湛笑着拍拍他的手,不着痕迹地退开:“殿下专门哄臣开心的吗?”
“真心话。”宁右握住何湛瘦峋的下巴,眼眸变得温柔起来,“真心…”
两人一同离开,宁右吩咐人去为安王沐浴。
何湛来青州之前,身边有宁晋的影卫护佑。这次他甩掉影卫,独自来青州,可谓是孤立无援。现下周围都是宁右的人,要跑,必得要有个计划。
他邀宁右去龙安游玩,实则是熟悉周围地形,摸了摸逃跑路线,心中大概有个数。
宁右不知何湛在算计这个,跟何湛在一起,他是真得开心。
晚间两人凌晨才回府到府邸。何湛提着刚买回来的花灯,一直低头看路,脑海里将路线过了一遍又一遍。宁右见何湛心思全不在他身上,有些吃味。
何湛随着宁右逛,也不知走到了安王府的哪处,等回过神来时,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花灯陡然落地,烛火熄灭,敛去最后一点光亮。
何湛被猛然推到冰冷的墙上,一片温凉的柔软覆到他的唇上,何湛如被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宁右身上那股陌生冰凉的气息一点一点钻到他的胸膛中去,将他的心脏慢慢地包围,吞没。
宁右用膝盖抵开他的腿,手往下探去,何湛心中大骂着,死死地握住宁右的手腕,一时没能敛住怒气:“放开!”
在黑暗中,宁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这一声怒斥便知他惹了何湛生气。他用双手捧住何湛的脸,努力适应着四周的黑暗,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问:“你不想要吗?”
“不是…臣只是有些害怕,不敢相信…”
宁右大概能明白何湛说得这种感觉。他抱住何湛的时候,一样的害怕,一样地不敢相信。
“臣想喝口酒。”
宁右低低笑出声来,缓缓松开何湛,在他脸颊上偷吻了一记:“好。”
这一场酒喝到天刚蒙蒙亮,天方渐渐浮上灰蓝色,晨起的冷星变得黯淡起来。趁着宁右半醉的时候,何湛在酒中下了点东西,能让宁右好好睡上一觉。
等确认宁右没意识之后,何湛饮了口备好的醒酒汤,驱驱自己身上的酒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径直往宁左的居处走去。
宁左还未醒,这两天宁右似乎又给他灌了药,宁左尽管这药会让他神志不清,却又怕宁右会发现猫腻,只能如数喝下。何湛来时,叫都叫不醒他,但时间紧急,何湛知道拖不了太久。
只要能出青州地界,何湛就有办法脱身。
出青州,再走不久就能到丰州,他在丰州有商队,届时可以借着商队的掩护抵达京城。
何湛不再犹疑,将宁左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就出了门。
何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慌不慢地推着轮椅,巡夜的人来问询,他也只道是太子吩咐。
轮椅轱辘轱辘地碾过青石地,车轮每转一圈,何湛的心就收紧一分。
他为宁左带上纱帽,顺着先前摸好的路线一路走,走到租用马车的地方。马车夫靠着车厢,满嘴哈喇子地睡,何湛推了推他,才将他推醒。
车夫刚睁眼就见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砸到他的面前,赶紧起来接活儿,吆喝着问:“您是往哪个道上走?”
车夫帮何湛迅速将宁左和轮椅抬上马车,他见这两位公子似乎很着急,自己也不敢怠慢,赶紧上车挥起了鞭子,听何湛在里面说:“丰州,最快。”
“您坐好了!”
马车赶得急,出龙安城的时候,宁左就从混沌中醒过神来,但口齿不清,右手臂不断地抽搐颤抖着,已经不能控制自如了。
宁左意识到自己得救,眼角里滚出泪来,含混不清地喊着:“叔…叔…”
何湛将宁左往自己肩膀上按一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别怕,别怕。叔在这儿,叔一定会救你的。”
马车一路行驶,何湛掀起车帘往窗外看去,得知马车出了龙安城,正沿着官道往丰州去,他悬着不安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何湛松下腰肢,倚在马车厢中,希望能让宁左更舒服些。
宁左枕着何湛的腿,安详地睡过去。他希望自己再次醒来,能恢复一些行动能力,不至于拖何湛的后腿。
酒劲未散,何湛难受得很,他揉着发疼的额头,稍稍闭目养了会子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颠簸一下。何湛惊醒,本能扶住宁左的头,以防他因颠簸而掉下去。
他定了会儿神,习惯性地往窗外看了看。此时天光已亮,日刚刚从东山升起,阳光还不算毒辣,天还是灰蓝的,只不过此时的颜色更加澄明清澈了一些。
何湛见周围树木渐渐葱郁起来,越看越觉得诶不对,他问道:“不走官道吗?”
没有听到回应。
何湛惊着将宁左扶起来,掀开车帘,看见前方的路的确是通往密林深处,他死死扼住车夫的喉咙:“谁让你走这条道的!回去!”
车夫没有听何湛的话,手下猛地一抽马缰,何湛被惯力狠狠地带回车厢,背脊不防地撞到座位上,疼痛在他背后炸裂开,疼得何湛倒抽冷气。
这下连宁左都醒了。
马车在道路上疯狂地飞驰,葱郁的密林连成重叠的浓翠,看得宁左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何湛从袖中滑出弯刀来,冲着车夫的背脊就猛扎下!
车夫听到动静,纵身跳下奔驰的马车。
何湛扶着厢门去抓缰绳,忽地从空中飞出数十支弩箭。
何湛将厢门一拉,弩箭齐齐射到门上,差点直入车厢内。何湛飞快地扯下车帘,将几根弩箭拔出,想透过残破的小孔再探看前方的状况。
不想这时马车的一个轮子转脱出来,车厢瞬间翻下去!
何湛本能地将宁左护在怀中,跟他一起随着车厢跌到地上。
车厢翻了好几下才停。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何湛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马蹄声渐行渐近。宁左被护得很好,除了几处小痛之外没受什么伤,他瘸着一只腿将何湛拉起来,扶着他就要往林子深处跑去。
一瘸一拐,极为狼狈,何湛知道两个人是跑不了的。他将宁左推出去,紧紧握着袖中弯刀,冷声说:“跑!”
宁左明白当下的情况,他咬着牙,眼中流出泪来,扶着自己的右腿就往林子里跑。何湛转身握刀,看向追来的人,远远就见宁右领在最前头。
那个现在本该昏在桌上的宁右。
何湛不作他想,握刀正欲冲上去。宁右手中长鞭一挥,气狠狠地将何湛的弯刀打落。
何湛手背中了一记,身上的痛楚让他的反应都变慢了,躲不过宁右再度挥下来的长鞭。鞭似乎都要入骨了去,将他打得跪倒在地,毫无反手的能力。
他身后的人马未停,不一会儿,其中一人手中抓着绳头,另一头系着宁左。他被人从密林中硬拖了出来,口中不断溢出痛吟声。
何湛大惊,怒着盯向宁右:“宁右!他是你哥!”
宁右冷着眼,同宁左一样俊朗的脸上此刻却寻不到半点光明磊落的样子,有的全是阴鸷。他挥鞭抽向何湛,几乎是咬着牙道:“骗子!骗子!”
“你为了宁晋,都愿这样骗我!”
何湛僵直身体。
他从马上跳下来,鞭子绕上何湛的脖子,几乎将他勒得快要窒息掉。宁右狠着一双眼:“我想信你的,可你究竟喜欢谁?你要救他,到底是为了我哥,还是为了那个贱种?!但无论是为了谁,你都是不喜欢我的!何湛,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鞭子越收越紧,何湛脸色涨红。宁左见状,抓住鞭子,何湛抽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
宁右更怒,收鞭子转头打在宁左身上:“你也在骗我!都在骗我!”
宁左受了几鞭,何湛伸出胳膊如同护幼崽一样将宁左护在怀中。宁右疯子一样泄愤,之后抿唇平复着起起伏伏的胸膛,稍稍拉回些理智。
他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左右上前将何湛和宁左拉开,宁左一双腿废着,加上之前毒药未散,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何湛亦然,疼痛已让他身上所有的力气散去。
宁右看向何湛,缓缓跪倒在他面前,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三叔…一切都会好的。”
再上来两人擒住何湛。宁右伸手捏住何湛的脸,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膝盖猛击何湛腹部。
何湛松开牙关痛呼,药水灌下将他的痛声压成呜咽,灼热的温度从喉咙里一路向下,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第107章 算计
疏道导洪,这场旷日持久的洪灾终于在官民联合治理之下缓缓退了汹汹的气势。
丹江水面肥涨,滚滚向东。
一叶竹排飘荡在水面之上,上立着丰神俊秀的红衣公子,手撑竹篙。岸上桥上拥簇着人,个个都伸长脖子看向竹排。
一袭红衣灼灼如火,公子回过身来,眉眼带着明朗的笑,风采过人。猛地,他撑篙跃起,以竹篙为棍,滚棍狠狠劈开万丈波涛,声音如同雷响,震天动地,直震得竹排在水中来回荡漾。
水花与他同时落入竹排中,来回荡了几下才将竹排稳住。
先声夺人!
溅起的水花淋了他一身,可他脸上笑意更盛,岸上一片叫好喝彩的掌声和欢呼声。
他撑篙迂回到岸边,上来几个含羞的女子将手帕递给他,他浪着笑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
之后,无数的竹排从桥下游过,竹篙拍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岸上的欢呼声越来越响。
此举为“打鬼龙”。青州在水害之后就有这样的风俗,第一个下水打鬼龙王的人会背负上龙王的威怒,若是第一棍打得精彩绝伦,叫鬼龙王见了也怕,就算是鬼龙威怒也不足为惧。因此,甚少有人敢第一个下水,前几次打鬼龙王,都是十人一同下水,共同打水,以此来威慑鬼龙王。
今天当主事的祭礼再度问起有哪位侠士敢打第一棍的时候,何湛在攒动的人头中举起手,一边跳着一边挤出人群,亮着一双眼问:“在下不是青州人士,可有资格去打鬼龙?”
祭礼见他是外籍人士,可能是不懂打鬼龙的忌讳,故将此风俗的来龙去脉一并告知,听完何湛使劲点着头,生怕这第一棍叫别人抢了去,接过竹篙就说:“行,瞧我的!”
这一棍打得水花高起几丈,颇有劈涛斩浪的架势,打得既好看又精彩。
何湛将竹篙交了回去,岸上的人都为他鼓掌。
何湛半谦不谦地笑着,拱手一一回敬。
“三叔!”
人声鼎沸。嘈杂中传来唤声,何湛蹦得高高地循声望去,果然从不远处瞧见宁右。他挥舞着手,殷红的袖袍就像夜中的萤火虫,任谁都能一眼瞧见他。
宁右身侧的侍卫将人群拨开,何湛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赶紧走到宁右身侧。宁右捉住何湛的手,语气中有些斥责:“你跑哪儿去了?!”
何湛高兴着呢,心中的不悦被刚才的喜悦掩去,得意道:“刚刚看见叔打水了没有?小崽子,以后学着点!”
“你身上还有伤…”
何湛的脖子上还能看见未散的淤青,宁右暗自握了握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会下这么重的手。
“已经没事了。”何湛翻开袖口叫他瞧胳膊上的鞭痕,“看,好多了吧?”他看见宁右身边的侍卫,无奈地说:“不必派那么多人保护我,他们一来,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你病好,我就不让他们跟着你了。”宁右允诺道。
何湛点点头:“上次偷袭我们的土匪抓到了吗?”
“…没,还在查。”
何湛敲了敲脑袋:“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帮不上什么忙。”他与宁右下桥去,揽住他的脖子,像挟小孩子一样挟住宁右,哈哈笑道:“不过我侄子这么厉害,一定要给我报仇。这群王八蛋,居然敢打我头!这好在没打脸,要是打着,京城那么多仰慕我的女子可要哭坏了。”
“…”
“哎?我以前招女人喜欢吗?”
“…三叔,你…你先放开我。”
何湛嘻嘻地放开宁右,虎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得,小祖宗连碰都不能碰了。”何湛眼睛又不知道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嗖嗖嗖地就往人群里扎,回头还跟宁右报告一声:“我去去就回来啊!你去给我买点吃的。”
宁右看着何湛雀跃的身影没入人群当中,心中已经没有了担忧和不安。
现在的何湛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起点。何湛只能记得些许少年的事,忘记的都全是忠国公府落败之后的事。那一定是很痛苦的经历,才叫他这样忘得一干二净。
宁右无意中发现何湛和宁晋还有那样的关系,那晚在东宫偏殿,何湛被按在桌子上,眼中半含着泪意,口中唤着宁晋的字,嘴里说得全是情话,那种宁右奢望都不敢奢望的话。
如此一个人,转头便说他的意中人是宁左,宁右当时的确被这番话吓到,后来想了很久,一颗灼热的心渐渐冷下来。
他才不信何湛。
这个人不知何时学会了满嘴谎言,将心机和算计全都藏在最深处,跟谁都装作一副亲近的样子,却时时刻刻谋划着如何在背后捅你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