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传人上殿!”
黑袍人缓步从大殿外走来,他赤着脚,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仿佛是踩在刀尖上。他抬起阴霍的双眼,目光中带着仿佛地狱中才有的戾气,看向何湛。
…
金远晟。
纵然时隔多年,何湛也能认出这个人。
——他还活着,是宁晋的人救了他。
金远晟却连皇上都未参见,只对何湛说了一句:“别来无恙。”声音如同谢惊鸿一样,沙哑着,似乎被毁了嗓子。
金远晟在这个关头出现,何湛就明白金远晟不可能是宁晋的手下。在这个关头捅出摄政王钓名欺世、故意误导雍州兵士的事,无疑是对这场战争雪上加霜,宁晋不可能会这么做。
宁晋听金远晟一言一语叙述那天发生的事,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自己腹部的伤口,指控何湛杀人灭口。
御史中丞怒目而视:“何湛,你认,还是不认?”
金远晟压着声音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杨坤在天上看着你呢!”
见何湛一直沉默着,宁晋僵了半晌的脸,说:“当日之事,是朕要…”
“臣认罪——!”
何湛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自己外面的蟒袍剥下,跪在宁晋面前,说:“皇上,臣认罪。”
“叔!”
“臣的确杀了杨坤,金远晟身上这一刀,也是罪臣所刺。臣认罪,但凭皇上处置。”
御史中丞说:“朝中皆知大理寺卿与摄政王交好,为避嫌远疑,臣恳请皇上先将其关押在御史台的大牢内,之后案件的审理皆选他人负责。”
关于这个案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只因何湛当场认罪伏法,舆论才不至于甚嚣尘上,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何湛这么多世在监牢里进进出出,锁了又放、放了又锁的事没少经历,故而心态也算平和,至少他每天都能洗洗脸什么的,不至于太过难堪。
最坐不住的人是宁晋。他将风言风语压下,费了不少工夫,再见到何湛已经是几天后的事。
夜里皇上亲自提审何湛,可叫牢头吓得不轻,监牢里潮湿晦气,实在不是皇上能待的地方。
宁晋将四周屏退,打开牢门坐到铁床上,何湛热得难受,缩在一角倚着墙壁取凉,与宁晋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宁晋将扇子展开为何湛送风,说:“很快,朕就救你出去。再忍一忍。”
“谢惊鸿曾告诉我,金远晟是皇上救下的。”
宁晋:“你知道他说得是假话。”
“朝堂上再见到金远晟,皇上似乎并不惊讶。”
宁晋沉了口气,见是瞒不过,坦诚道:“他来见过朕,拿捏着你的秘密来跟朕做交易,说要在朕给他留一席之地,所以朕留用了他。后来朕发现他与谢惊鸿私下往来,故而打算灭口,不过…谢惊鸿把他救走了。朕那时候不知道,他指得是这件事。”
见他细细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何湛心上一轻,像是落了千斤石万斤铁一样。想想前世如此多的误会,或许就是因为他们之间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产生的吧?
“皇上不害怕臣吗?”
“我的命都是你的。倘若当初杀死杨坤就能换你平安,换雍州百姓平安,朕庆幸你能动手。”宁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轻声说,“在朝堂上,你不必认罪的。朕要保护的人,谁也动不了。”
“我不愿你为我立于不仁不义之地,即刻认罪伏法,才能避免此事发酵。而且,我另有打算。”
宁晋拒绝道:“不许。”
“无臣…”
“你少哄骗我,这么多次,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之前在雍州,何湛趁他醉酒偷偷跑到韩家军营地中去,独自一人去解救杨英招,何湛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何湛沉着自若:“我有把握能够拿下谢惊鸿。我想向天下证明,我爹虽是叛国贼,可我不是。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民间如何议论,何湛心里跟明镜似的。谢惊鸿一日不死,何湛就要背负一日叛国贼儿子的骂名。
宁晋说:“叔…你想做的,朕可以做。”
“臣能做什么呢?万事俱备,能不能成全凭皇上的定夺。”
“你想让朕做什么?”
何湛:“谢惊鸿势必要拿此事离析雍州士兵的军心,为保险起见,现下最要紧的是将雁北军调过去。臣…希望皇上能请宁祈回朝。”
纵然宁祈犯下刺杀君王的大罪,但他在朝中的威望还在,而且何湛了解宁祈,他不是一个为一己之私就置整个靖国不顾的人。如此关头,朝中年轻将领缺乏实战经验,老一辈的将领体力不比往昔,敌不过长途跋涉的艰辛,请宁祈来率领雁北军最为合适。
“允。”
宁晋连问都不问。
何湛手上的筹码,宁晋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何湛有七分把握扳倒谢惊鸿,剩下的三分皆由他来掌握。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我是叔永远的护盾。
何湛:想永远保护宁晋。
第131章 越狱
圣旨送到清风观,宁祈顿了很久没接,玄机子说:“去吧,也算帮你师叔了却一桩冤债。”
因此次战事爆发得急,宁祈回京后就受虎符,即刻启程赶往常州。
在走之前,宁祈在牢中见了何湛一面。想来他们也未分别多久,可再见时仿若隔世,来京那年何湛虽谈不上圆润,但好歹身形精健,如今却是瘦骨嶙嶙,还偏偏身处囹圄。
何湛见宁祈一身道袍,仍然美得风华绝代,叫人移不开眼睛。若是他不总板着张脸,多笑一笑,兴许会更好看。
“听说是你举荐?”
“我可是拼着摄政王的位置推选得你,可莫要让‘为父’失望。”
强行“为父”一波,气得宁祈顿时变了脸色。即使到如此关头,何湛还是那么讨人厌!
“滚!”
何湛苍白地笑了几声:“宁祈…记着,可别死在战场上。”
“你都能活下来,更何况是我?”
何湛吹牛皮:“那不一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能跟我比吗?”
宁祈抿唇:“我也不是好人。”
何湛失笑:“行。您看,我在这儿也出不去,不好相送了,祝你腰好腿好身体好,早日凯旋而归。”
宁祈站着没动,盯着何湛良久。
何湛问:“怎么了?”
宁祈说:“…皇上他信你吗?”
“你看呢?”
宁祈沉默一会儿,没有再问,只说:“保重。”
宁祈在用兵上极有天赋,能从短时间内牵制住谢惊鸿的兵力。谢惊鸿意图挑拨雍州兵营的军心,狡猾多端,若长久打下去,宁祈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监牢人端着套崭新的茶具进来,摆到何湛面前,说:“王爷,皇上让小的给您送点喝的,您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先润润喉,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何湛摆摆手:“不必了,能不能劳烦你去大理寺一趟,将秦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监牢人见他面容苍白憔悴,别人看不出变化来,他能看出,何湛饿了好几日,滴水未进,来来往往都在操劳常州的战事。何湛不比他见得那些贪官一样长得肥头猪耳,何湛斯文温和带点风流放荡,议事时常会面含微笑,但若提起前线的形势,眉梢会覆上冰霜,可见他真将靖国放在第一位。
皇上前来看他,何湛眉宇间便如春风化雨,温柔得不像话。皇上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提起何湛入狱的事不免有愤懑的时候,然身处囹圄的何湛却看得开,声音款款,总是很有耐心地安抚下龙怒。
可见皇上宠信摄政王并非无缘无故的,朝中哪个人有这等本事哄皇上开心?
这样的忠臣…怎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小人?
监牢人连忙应下:“您的吩咐,说什么劳烦不劳烦?”
监牢人办事效率很快,晚间天还未全黑下来的时候,秦方就从大理寺赶来见何湛了。
何湛叫监牢的人盯着好歹吃了个白馒头,秦方见了,心下愧疚,对于这个案件,他帮不上什么忙。何湛杀了杨坤是事实,连他自己都认罪了。
秦方说:“王爷还好吗?”
何湛将剩下的馒头咽下,拜托牢头将秦方放进来坐坐,监牢简陋,但宁晋已私下添了不少物什过来,至少两人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坐着喝茶。
何湛说:“我拜托大人的那件事,如何了?”
凤娘为何湛找来从鹿州逃亡过来的姑娘,算算竟多达三百多个,如此庞大的数目背后则是更加庞大的鹿州百姓,可见鹿州郡守因他儿子重病一事已犯了众怒。
何湛打算好好利用这一点,先削弱鹿州方面的势力,故而托秦方私自去问讯这些姑娘,并说服她们一同回到鹿州,指认鹿州郡守。
秦方说:“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等我回禀皇上,不日就带她们一同前往鹿州。”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
何湛往他面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说:“我要越狱。”
秦方瞪了瞪眼:“……!”
何湛说:“你有办法吗?”
秦方使劲压着嗓子吼道:“…你疯了!皇上要保你,你出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样直接逃出去,你让他怎么交代?”
“我不想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宁祈一个人身上。如今什么人都不能信,什么人也信不过。”
秦方怒道:“那你还信我——?!”
“你不一样。秦方,你不会出卖我。”
若叫旁的兄弟说出这种赤诚相待的话,秦方肯定将其视为知己,任他说任何要求,秦方定会努力去做,可偏偏这个人是何湛。何湛就是这么一个人,嘴上常说些好听的话,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秦方信他才怪!
“你别想骗我!”
“…秦方,我快被折磨死了。”
秦方皱着眉看着这干净得不像话的囚室,和桌上这一套漂亮得不像话的茶具,木着脸说:“这样都算得上折磨了?不如下官再去禀报皇上,将你关到忠国公府里去?”
“晚上…我总会梦到杨坤。”
“……”
何湛蹙着眉,看向秦方,淡声说:“他死后,还会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我去守墓时被关在密室中,因为窒息出现短暂的幻觉,我看见杨坤,他说要带我离开,说顾念兄弟之情,不愿让我在尘世中受苦。我清醒之后,才发觉我手中的刀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哪怕再晚一点儿,我就会死在墓室里。”
“何湛…”
“我没有选择。即使再重来一次,这都是我唯一的选择。坐在牢中,如同身处锅中热油一般,照例的审讯让我反复记起那天发生的事,秦方,我心怀愧疚,还要带着这份愧疚活下去。每一天都那么难熬,连想都不敢想…”
何湛伏在桌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间,声音中带着几近崩溃的颤抖。
“我手刃靖国将领是实,躲了那么多年,瞒了那么多年,但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如今靖国处内忧外患之际,当时挑唆韩家军谋反、令我与杨坤二人处于忠义两难全之地的人就是谢惊鸿,若我能将功赎罪…或许还能好过一些。”
秦方:“你想到常州去?何湛,你身患旧疾,如此前去无疑是送死。”
何湛抬起头,定眸看向秦方,脸上血色褪尽:“我生为草芥,死而无惧。”
秦方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可皇上不会让你去…”
“你帮我,朝中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从前不是挺看得开吗?怎么就过不了这一关?”秦方欲言又止,后终将后面的话全部咽下,长叹口气,说,“我…尽力而为。”
何湛灿然一笑,寻不着半点悲伤的痕迹,说:“一言为定。”
秦方睁了睁眼睛,纵然他目若观火,却也看不清何湛是真是假。可见他脸色变得如此快,难道又被他戏耍了不成?
秦方木着脸:“你等着!”
何湛没等太久就收到回信,秦方让何湛养精蓄锐。
这天何湛破天荒地吃了很多东西,睡得极早,监牢人总算放下份心,等到晚上时,外头果然有了动静。
秦方带人前来,言皇上要提审何湛,要将他押到大理寺刑狱中审问。皇上提审何湛不只一次两次,监牢人也没看出有什么寻常,立刻就让秦方带走了人。
外头的马已经备好,秦方给了何湛一些银财,又跟守城的人打好招呼,疏通何湛的逃路,令他即刻离开京都。
只要何湛能与手下四通八达的商队会合,就算有人追,也难寻他的踪迹。
秦方说:“鹿州的姑娘全都交给商队了,这件事交由你去做,免得皇上龙威大怒,你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何湛:“我没想到,你居然敢假传皇上口谕,秦方,你是不怕死了吗?”
秦方木着脸:“是摄政王的人将口谕假传给本官,本官毫不知情。”
何湛笑道:“呵,聪明了,都有眼色,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
秦方从袖中掏出把匕首来,又叫人拿了把剑给他,叮嘱道:“何湛,活着回来。”
“放心,你哥哥我一定比你活得长。”何湛也拿出一封信递给秦方,“等我离开京都,你将此信交给皇上,让他不要担心我,等破了谢惊鸿的兵,我就回来。”
何湛不敢再耽误,即刻上马去往城门方向冲去。
何湛原以为这件事能瞒到他出风临关,没想到刚要出皇城的时候,宁晋率御林军就从城中杀了过来。
何湛心中大叫不妙,他知自己这样离开必会惹宁晋生气,可他一走百了,两人至少不必针锋相对。
何湛哪儿能再叫他捉住?当即一夹马肚子,就冲出城门。
他从马袋子中掏出绳索,往城门环上一甩,借着马力带上沉重的城门。
因为城门在设计之时加了机关,一旦合上,城门若要开启,必须要从里侧触动机关,如此城池才能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何湛心里怦怦直跳,如同逃脱笼子的兔子,逃得飞快。
宁晋飞快跑上城墙,见极盛的月光下,何湛的身影顺着官道渐行渐远。
宁晋什么都不管,如同疯子一样从城墙上跳下来。
御林军大惊:“皇上!”
城墙太高,纵然宁晋有轻功在身,落地之时也猛然跌在地上,双腿被震得一阵麻痛,他强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几步就踉跄着跪倒在地。
宁晋看着何湛的背影全部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嘶吼道:“何湛——!你给朕回来!”
“饶不了你!朕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愿读者和宁晋都理解我。阿门。
宁晋:操!
第132章 起义
风沉夜静。
桌上摆着常州边境的地形图。
何湛将战旗放了又拿,思考一阵,又不免疑惑一阵。
自从雍州和丰州两侧的兵力调到常州之后,谢惊鸿立刻改变强攻猛进的策略,将兵力列线,全线压过来。边疆不断受到骚扰,战事打得精疲力竭,因常州两侧防卫薄弱,已经被谢惊鸿的兵力渐渐压下,颇有“包饺子”的意图。
商队的管事从门外进来,对何湛请示道:“三爷,车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
何湛闻声点头,示意他即刻整队。管事顿了顿,道:“听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好像是病了。”
何湛握着小战旗的手僵住,半晌没说出话来:“真的吗?”
“这几日断断续续地在上早朝,前线战事危急,皇上虽身处朝堂,却也日夜忧思,好几日未曾怎么进食,说病倒就病倒了…”
何湛:“那朝中的政事是谁在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