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歌正在病重,她就死呀活呀的,全然不忌讳。
裴元歌心中暗恼,面上却丝毫不露,冷冷道,“好,既然你要做个明白鬼,我就让你死得明白。”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声,“章姨娘来探视四小姐了。”
话音未落,身着锦缎碎花袄裙的章芸便已经进了里间,乌黑的发丝上带着嵌红宝石的八宝簪子,显得格外娇媚。她笑吟吟地坐在铺锦垫的春凳上:“我刚进门就听见有人说要让人死个明白?咱们裴府一向宽厚,是谁这么狠毒要人死的?再说了,四小姐病重,不管下人犯了什么错,斥责两句也就饶过了,只当为四小姐积阴德了。”
说着,看也不看裴元歌,径自让人扶跪在地上的白芷起来。
002章 惩治刁奴
见章芸发话,白芷底气更足,也不起身,就地高声哭诉道:“姨娘救命,有人要打死奴婢!”
章芸诧异道:“有这种事情?”环视四周,却就是不看裴元歌,满面怒色地道,“且不说咱们裴府的名声,单说白芷,她从小就伺候四小姐,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一向深得四小姐器重。就算有不妥的地方,好好教导也就是了,怎能如此狠毒,要将人打死?这不是扫四小姐的体面吗?”
桂嬷嬷上前道:“回章姨娘的话,是四小姐下令的。”
裴元歌原本只让白芷自己掌嘴二十,但经过白芷一哭诉,章姨娘一发怒,再经桂嬷嬷这么一回禀,登时颠倒黑白,坐实了裴元歌要将白芷打杀的指控,非但毁坏了裴府仁厚的名声,而且,这白芷还是从小就服侍她,深得器重的人。这事要传出去,任谁也会觉得裴元歌不念旧情,薄情狠毒。
众人的目光登时都集中在了裴元歌身上。
粉蓝色的帷幕下,裴元歌半靠在浅紫色绣花草的迎枕上,因为生病的缘故,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显得楚楚可怜。就像没听到先前的话一样,虚弱地微笑,轻声道:“多谢章姨娘来探我,我这一病,倒叫姨娘费心了。”说着又呵斥小丫鬟道,“都楞着做什么?还不给姨娘奉茶?”
丫鬟们这才反应过来,忙有人端了茶来,先递给章芸身边的大丫鬟喜言,再由喜言递给章芸。
章芸一怔,若是平常,此刻裴元歌就该低声认错,将此事揭过。但现在,她却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话晾到了一遍,就像没听到一样……她掌管裴府已经近十年,裴元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每一件事她都能准确地预料她的反应,突然出现她预料不到的情况,不由得她不上心。
因为出神,接茶时便没拿好,白瓷青花的茶盅砰的一声落地,摔个粉碎。清脆的声响,在因为对峙而寂静的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裴元歌眉头一扬,立刻道:“连个茶杯都端不好,姨娘留你何用?还不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章芸的笑容僵住了,目露怒色。她掌着管家之权,又是半个长辈,这个裴元歌居然越过她直接发落她的丫鬟,这是在打喜言吗?不!这是在打她的脸!眼中闪过一抹锐色,沉沉道:“四小姐好大的威风!喜言是我四德院的丫鬟,还轮不到四小姐来管教!”
“章姨娘这话说得对,四德院的丫鬟,的确轮不到我管,是我逾矩了。”裴元歌颇带歉意地道。就在众人以为她已经服软的时候,裴元歌却突然话锋一转,容色凛然,“那么同理,我管教我静姝斋的丫鬟,也轮不到章姨娘来置喙!别说只是掌嘴二十,就算我要杖毙她,也是我这院子的事情!”
章芸这才知道中了裴元歌的套,一时无以为辩,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四小姐张口管教,闭口杖毙,若传扬出去,未免会让人以为你狠毒刻薄。我原本是一片好意,没想到四小姐却这样顶撞,倒像是四小姐不是为了惩罚白芷,而是冲我来似的。”
“姨娘进门来,也不问事情缘由,就先数落我不该管教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倒好像我这静姝斋里的动静,整件事的是非经过,姨娘比谁都清楚似的!”裴元歌半步不让,针锋相对地道,“姨娘执掌管家之权,我倒要问问姨娘,白芷身为丫鬟,竟然贪掉我应得的例菜,而将这样的饭菜端来我用,如此欺主的奴才,难道我不该教训教训吗?”
白芷哭着道:“四小姐这样冤枉了我,您凭什么说我贪了您的例菜?是您亲眼看见了吗?”
“有句话你没听过吗?偷吃要记得擦嘴,你瞧瞧你自个衣裳上沾的菜屑,再对镜子照照你嘴上的油光,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府上丫鬟的例菜反倒比小姐的还好!”裴元歌厉声道,“若不是贪了我的例菜,怎么会端了这样的饭菜给我?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大厨房的人故意慢待我,故意给我这样的饭菜?”
白芷这次不敢再辩,只求救地看着章芸。
她们偷吃例菜的事情,章姨娘自然知道,也并未苛责。但现在裴元歌提到大厨房……掌管大厨房的张婆子是章姨娘的心腹,她若再辩下去,牵扯到大厨房,那事情的性质就变成了章姨娘苛待嫡女。章姨娘一向爱名声,绝不会认这样的罪名。她终于害怕了起来,不住地磕头道:“四小姐开恩!”
这显然就是认了。
裴元歌冷眼乜视章芸:“章姨娘,你是管家的,敢问偷食主子例菜,该如何惩治?”
章芸很想扫掉裴元歌的威风体面,但她深知轻重,不想因小失大,只能咬牙道:“杖责二十,罚半年月钱。”
“刚才当着众人的面,她就满口我呀我呀的,这不敬之罪,又该如何处罚?”
章芸强忍道:“杖十。”
“唉,我本来想张嘴二十,以示惩戒也就算了,但章姨娘掌府,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只能照办了。”裴元歌轻叹一声,淡淡吩咐道,“没听到章姨娘的吩咐吗?还不把人拖下去,杖责三十,罚半年月钱,以儆效尤。”
这次交锋,裴元歌占得上风,罚了白芷,已经让章芸极为不忿,这会儿听她的意思,倒像是这责罚是她吩咐下去,裴元歌反是仁慈,原想轻办,只是拗不过她才不得已似的,更听得她几乎想要吐血,再也坐不下去,直接回到她的四德院。
一进院门,她的奶娘王嬷嬷便迎了上来,欣喜地道:“姨娘,舅老爷刚送信过来,说老爷已经奉旨回京,再过三四天就要到了。”她说的舅老爷,就是章芸的亲哥哥章显。照规矩,章芸只是妾,章家与裴府不算亲戚,但章芸管事时久,府中权重,众人也就这样叫开了。
章芸一惊:“月前不是才传书说战事紧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您不是天天盼着老爷回来吗?”王嬷嬷不解。
章芸焦躁地道:“我当然盼着老爷回来,可现在不是时候。”手指了指静姝斋的方向,道,“那边刚退了婚事,那丫头又病了,老爷回来,我要怎么交代?如果被老爷看出什么端倪,我……”原本以为裴诸城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等他回来了这事儿也就尘埃落定,没想到……而且,今天裴元歌异样的表现,也让她心中不安。
王嬷嬷醒悟,也愁了起来,忽然心中一动,附耳道:“依我看,四小姐这病病得正是时候,病得极好。若是再重一些,那就更好了。”见章芸凝神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色,缓缓道,“她若不病得重些,别人怎么能知道您对她有多掏心掏肺呢?只要老爷觉得您对四小姐是个慈母,又怎么会怀疑您呢?”
003章 再见裴元容
“小姐,小姐……”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谁在推她,急切地喊他,裴元歌费力地睁开眼,发现已是半夜,四周寂静,水银般的月光从窗口流入,伴着屋内摇曳的高烛,却只照着一室空寂,唯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药草清香,昭告着曾有人来过,只是已经不知所踪。
正想着,觉得手腕处有异。
低头望去,却见手腕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看完上面的内容,裴元歌将纸条放入灯罩中烧毁,病弱苍白的脸眸色沉凝,在摇曳的烛火下,光亮阴影交错,不带半丝情绪,看上去仿若幽魂,阴翳沉郁。
※※※
“我的四小姐,待会儿老爷过来看你,你就算哭着求老爷,也要让老爷挽回这门婚事。要知道,镇国侯门的门第高贵,不是轻易能攀上的。再说,女子若被人退了婚,就坏了名声,好人家都不会要的,四小姐你又老实,不会讨好公婆,到最后只能嫁个破落户。老奴这是疼小姐,才跟你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千万别当耳旁风!”
桂嬷嬷一边唠叨着这些天常说的话,一边快速为裴元歌梳了个垂髻,又特意梳下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点漆般的眼眸,擦了厚厚的过于白的粉,掩饰原本光柔细腻的肌肤,再选了件土黄色绣缠枝花纹的对襟上襦,同色罗裙,只是领口、腰身以及袖口处做了巧妙的手脚,使得穿着的人看起来有些臃肿。
裴元歌看着镜中病恹恹黯淡无光的自己,淡淡一笑:“桂嬷嬷的手艺真好!”
她的模样酷似生母明锦,十足的美人胚子,但在前世,桂嬷嬷就是有办法压下她的美貌,让她整个人显得平平无奇,裴元容清雅时,她就庸俗;裴元容华贵时,她就黯淡,无论何时,站在裴元容面前,她都是衬托红花的绿叶。她年纪小,又对桂嬷嬷信赖有加,一直以为是自己天生容貌不如裴元容,从来不疑有它。
直到她嫁入万府,万老夫人教她妆容打扮,桂嬷嬷连声说自己人老,以前眼光不好,她也相信,根本没想到她的险恶用心。
外面丫鬟通报:“老爷并三小姐、章姨娘来探望四小姐了。”
裴元容……她也来了!
裴元歌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见碎裂,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临死前的记忆历历在目。她紧握着双手,任由修长的指甲刺入肉里,想用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裴诸城绕过屏风进来,见状以为她是病着,急忙上前将她扶上床,盖好绣被,这才不悦道,“身体没好,就不要轻易下床,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客套。又换衣裳又梳头的,没得劳累了你,养病重要。”
裴元容身着乳白色撒红鸢尾花的短襦,下桌银红色齐胸襦裙,鬓上斜插着两只赤金镶红宝石的垂珠凤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在裴元歌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光彩照人。她娇俏地笑道:“定是四妹妹爱美,病还没好就急着打扮,连父亲到了都听到,还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理妆呢!实在该打。”
她边说边笑,似乎只是在打趣裴元歌,但用意却着实恶毒。
如今以孝治天下,父亲前来探望,子女应当到庭院迎接,以示敬重。裴元歌病重,没有远迎倒还情有可原。但如今有爱美梳妆的力气,却连起身迎一迎父亲都没有,传扬出去,差不多也就能扣上个不孝的名声了。
凝视着裴元容明艳的容貌,裴元歌几经努力,终于克制住了情绪,咳嗽几声,声音微带嘶哑地道:“三姐姐说笑了,我虽然好了些,却实在病弱无力,只是听说父亲要来,想着病容憔悴,让父亲看了担忧,岂不是我的不孝了?因此才强挣扎着让桂嬷嬷帮我梳妆,没想到反被三姐姐怪罪。既如此,三姐姐且打吧!”说着,费力的伸出右手,想要递到裴元容面前,却因为无力半途坠落,更证明她方才所言不虚。
如此病弱却还为父亲着想,不愿让他担忧,非但不是不孝,而且还是大孝。
而且她的话全是接着裴元容而下,又撅起了嘴,眸带娇嗔,宛如一幅女儿家赌气的娇俏模样,不动声色间便击碎了裴元容的进宫。
裴元容一怔,这个裴元歌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口齿伶俐,巧笑娇嗔间不但没掉进她的言语陷阱,反而不动声色地讨好了父亲。看着裴诸城赞赏的眼神,心中极为不忿,那是父亲对她和大姐姐时才有的笑意,裴元歌这小贱人凭什么拥有?
“瞧你这副伶俐可人的模样,谁舍得打?”章芸见状不妙,不动声色地掐了裴元容一把,示意她不要漏了行迹,被裴诸城瞧出不妥。一面又笑道,“你这孩子,实在是心思太重,老爷最疼你了,你能养好身体,比什么都要紧。你正病弱,这样起身劳动,若吹了风,加重了病情,岂不是更惹老爷伤怀?”
这对母女,言语里处处都是陷阱,非要栽个不孝的名头给她。
都是言笑晏晏,裴元歌反不好搬用大道理,反而显得矫揉造作,索性倚小卖小,借着年幼的好处,偎依进裴诸城怀中,撒娇道:“父亲你听听,姨娘好利的嘴,我可说不过她,父亲替我做主!”
裴诸城心底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只是常年征战在外,难得回府几趟,裴元歌却处处顶撞,让他十分难堪。没想到这次病重,倒对他亲近起来,终究是大了懂事。裴诸城心中喜悦,笑着抚摸着她的头,道:“好好好,父亲替你做主,都是你姨娘可恶,处处欺负你,赶明儿咱们父女联合起来欺负回去,好不好?”
裴元歌嫣然一笑,道:“算了,能够博父亲一笑,就算被姨娘打趣,我也认了!”
这句话一说,到变成了她忍辱娱亲,博父亲欢颜。
章芸和裴元容没想到,他们连番设计,到最后反倒成全了裴元歌,都气得仰倒。连章芸也几乎保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在桂嬷嬷和白薇白芷的“悉心教导”下,裴元歌素来不与裴诸城亲近,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是谁在中间捣鬼?着实可恶!
裴元容掩口娇笑,似乎只是在说笑:“父亲自然最疼四妹妹,这不,听说四妹妹被退了亲,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要给四妹妹撑腰呢!”但终究年轻,言语中的棱角遮掩不住。
裴诸城浓眉微蹙,元歌的病本就是因退婚而起,此时尚在病中,哪能再提此事?但念着裴元容年幼,倒也没出口斥责。不过,他是武将,习惯干脆利落的风格,既然提到,索性把事情处理清楚,免得日后纠缠:“歌儿,这桩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终于说到了重点!
章芸又得意起来,这些天,她早授意桂嬷嬷等人在裴元歌耳边灌输挽回婚事的重要性,更将结果说的十分严重,威逼利诱,必定要让裴元歌哭闹着要挽回亲事。
以裴诸城的脾气,镇国候府退掉与裴元歌从小就定下的婚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裴诸城都不可能再让裴元歌嫁过去,以免受苦。但裴元歌却不明白其中的苦心,只想着镇国候府的门第,以及被退婚后的悲惨境遇,自然更愿意嫁过去。而且,方才裴元容的话里本就带着陷阱,说裴诸城是为裴元歌撑腰来了,裴元歌被桂嬷嬷等人说服,若哭闹着一定要裴诸城挽回,裴诸城固然不回去,但也会对裴元歌失望,疼爱之情渐淡。
要挑拨离间吗?
望着章芸含笑的眼眸,裴元歌心中淡淡一笑,前世的她的确不懂事,在这件事情上与父亲争执。但她已非从前,这次,恐怕章芸注定要失望了……
004章 “慈爱”姨娘,感天动地
“女儿明白,父亲是为女儿好。如果镇国候府是因为对女儿不满而退婚,那即便女儿嫁过去,他们也不会善待女儿;若是因为什么误会,那么,这样不辨是非的人家,也无法成为女儿的依靠。”裴元歌缓缓道来,有理有据,完全说到了裴诸城的心坎。末了又黯然道,“女儿只是伤心,让父亲丢脸了!”
看着无辜的女儿,裴诸城心中满是怜爱,柔声道:“与歌儿无关,是镇国候府欺人太甚!哼,那个世子安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娇宠得狂妄自大,又心胸狭窄,哪里配得上我的歌儿!歌儿放心,父亲日后,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