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目。”李德海早料到如此,从胸口取出一幅卷轴,双手展开,让画的内容呈现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幅色泽浓艳的春日赏花图。
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花海间,一名白衣女子翩然而立,半侧着身体,手里拿着一枝海棠花,似乎正要嗅闻,却听到别人喊她,于是转过身来,回首嫣然。图画所截取的正是这一刻的美丽温馨,女子眼角眉梢笑意莞尔,眸波温柔,神态栩栩如生,几乎从画面中就能感觉到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在璀璨的百花丛中,宛如出水白莲,轻灵幽雅。
显然,绘图之人对她极为熟悉爱恋,这才能将她的神态气质绘画得让人如临其境。
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出尘,容貌的确与裴元歌有七八分相似,而画卷边上写的日期却是十四年前,那时裴元歌尚未出生,显然这画上的人正是她的生母。
望着这幅卷轴,皇帝的神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取过明黄色的锦帕,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这么说,裴四小姐的容貌是随着生母,而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等等,裴四小姐……”
柳尘香似乎说过,裴四小姐曾经赢得斗棋,拿到了七彩琉璃珠。
是巧合吗?还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辗转许久,七彩琉璃珠竟然落到了有如此相似容貌的裴元歌手里……皇帝顿时陷入了神思,神情有些恍惚。也许这是天意,是“她”依然在保护着他,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裴元歌刚好在赏花宴中不适退场,而他又一时心血来潮,到裴府去见裴元歌,让他的危机能够消弭于无形中?“阿芫……”皇帝轻轻地道,带着无限的沉痛和思念。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李德海也神色黯然,慢慢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从思念中回神,想到如今的形势,眉目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淡漠,低声道:“李德海,朕去过裴府一事,你要严守秘密,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也许裴元歌的容貌相似只是个意外,不过,如果让有心人看到,就算是意外,也会变得不是意外,你应该知道轻重的!还有,把画像送回裴府吧!”
说到最后一句,却又带上了些许无奈哀伤。
裴诸城思念他的平妻,还能够绘于纸端,常常揽顾怀念。而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在偌大的皇宫拥有一幅阿芫的画像。关于阿芫的一切,都是这个皇宫的禁忌,被时间深深地锁住,埋在地底,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否则,就会是一场滔天大祸……。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
思来,真是一场笑话!
※※※
深夜,即将到宵禁的时间,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道清癯的身影匆匆走向馆驿,容貌普通,衣饰普通,满身的书卷气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一样。唯有那双沉静坚毅的眼眸,不带任何的迟疑和犹豫,坚定、平静,会让人恍然惊觉,这个人的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无可动摇。
文弱如玉之彦,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黑影在跟随着他。
“就是这个文弱书生?没认错人吧?”黑暗中,有人压低嗓子,轻声地道,手放在腰间的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还以为是什么难打发的人,居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知道这样,哪还用这样小心翼翼?
“就是他没错,我见过他本人!”另一人压低声音道。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个黑衣人没想到,在他们身后,有着三道身影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大将军说得没错,果然会有人对这位玉大人不利,难怪要我们跟着?不过说真的,这位玉大人太清廉了吧?居然连个小厮都没有,这样的人还被告受贿行贿,没天理!”
“正是好官不多了,所以,我们才要保护好他!”第二人道。
“喂,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好像被人——”第三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极轻极轻的风声,正暗叫不妙,想要侧身闪开已然不及,只觉身后一麻,吭也没吭一声便栽倒在地。
其余二人大骇,正要反击,却也已经被人摸到身后,一指点晕。
“裴府的亲兵果然不一般,居然被察觉到了。”一道矫健的身影啧啧道,面目方正,忽然抬头,有些不解,“九殿下,这三个人应该是裴尚书派来保护玉之彦的,跟您的意思是相合的,我们干嘛要对他们动手?”
“因为他们是来保护玉之彦,所以只是弄晕他们;如果他们是来刺杀玉之彦的,这会儿早没命了!”宇泓墨依旧一身大红衣衫,这样火焰一般,鲜血一般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和他的容貌,他的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只让人觉得,见过他的红衣,天下便再无人能穿出这样的风情潋滟了。
这时候,玉之彦已经快要转弯,眼见四周无人,他身后的突然银光一闪,一道利刃无声无息地朝着他刺去。
宇泓墨双眉一轩,微微笑着,双足点地,纵身飞跃之前。
虽然离玉之彦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但却比那些黑影后发而先至,从容不迫地落在玉之彦身前,未曾出鞘的长剑往身前一横,恰恰好挡住那刺客的利刃。相比刺客惊骇的面容,他却有些漫不经心,微震剑鞘,长剑脱鞘而出,夜色下寒光凛冽,如闪电般地一划,轻轻巧巧地割断了刺客的喉咙。
后面,寒铁和其余暗卫一起动手,在另一个刺客还未察觉前就先杀掉了他。
宇泓墨满意地一笑,转过身来,望着神色惊骇,却仍不失镇静的玉之彦,“嗡”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玉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想必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两名刺客是谁派来的,你应该心里有数。玉之彦,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九殿下?”玉之彦脱口道。
凡事见过宇泓墨的人,就很难忘记这么一张倾城惊世的容颜。
但很快的,他就冷静下来,沉着地问道:“我想,九殿下也不会是正好经过此地,才救了微臣吧?”
“没有好遮掩的,我听说五皇兄对你很是恼怒,派死士前来刺杀你,所以就跟着过来了。当然,你也不必再猜测,的确,我早就能解决他们,刻意等到他们动手才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你,是我,救了你!”宇泓墨很坦白地道,“施恩必图报,这是我的做事风格,怎么样,玉之彦?反正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不如来帮我吧!”
玉之彦这是第二次见这位九殿下。
在此之前,在棘阳州,他听过关于这位九殿下无数的传言,五殿下和九殿下不合,从他的羽翼嘴里听到的宇泓墨自然不会是好人,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言行放荡、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而入京以来,关于九殿下的言辞听得更多,却多数都不是什么好话。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在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见九殿下,也确实察觉到他的乖张和恣肆,但很奇怪的,他觉得自己很难讨厌这位九殿下。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在于九殿下在他面前这种“坦率的狡诈”。
就像现在,他明明白白地说出,他就是跟着刺客,等到刺客动手才来相救,就是要施恩图报。但是,正因为他坦率地说了出来,反而让经理官场狡诈的玉之彦感到一丝可信。但他心志甚坚,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摇摇头,婉拒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但玉之彦这一生只忠于大夏,终于皇上,我不想参与到您和五殿下的争斗中!您可以骂我忘恩负义,玉之彦无话可说。”
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宇泓墨耸耸肩,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却也不失望,洒脱地收剑道:“骂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记得你欠我个人情就好了!”看了会儿玉之彦,忽然道,“别住驿馆了,不要以为五皇兄不敢在驿馆动手。我在外城南郊十八里胡同有栋私宅,幽僻寂静,你先住进去吧!寒铁!”
身着暗卫服饰的寒铁跪地道:“属下在。”
“保护好玉大人,如果他有什么损伤,提头来见!”宇泓墨吩咐完,径自转身离开。
“是!”
这位九殿下行事,实在让人难以捉摸!玉之彦皱眉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不过,玉之彦不敢接受?”
“你以为我送你一栋豪宅收买你?想得美,借你住几天,护卫借给你几天而已!反正已经送了你人情,索性让你多欠我点,别倔了!你想要为大夏的百姓做事,总得先活着吧?南方的灾民可还等着你去筹备赈灾事宜,你若是死了,再委派官员,交接手续又是好些天,大概又得而死几千人吧?我是无所谓,玉大人如果无所谓的话,也请随意!”宇泓墨说着,洒然一笑,带着其余暗卫翩然离去。
他很擅长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现在,自己已经有些心动了。
玉之彦摇摇头,这位九殿下,很厉害!
寒铁躬身道:“玉大人请吧!”这会儿他有点明白,九殿下为什么要打昏那几个裴府的护卫了。不打昏他们,这会儿有裴府护卫的保护,玉大人又怎么可能接受九殿下的好意呢?只是……这种行为,似乎,好像有点损吧……
※※※
按照惯例,裴府小姐的院子里该有两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不限。只因为之前静姝斋的人都赶了出去,其余众人都是买来的,因此暂时便没分等。如今木樨等人已经到静姝斋有段时间,考察过她们的为人得用后,裴元歌先将紫苑从原本的二等丫鬟升为一等,却空着另一个名额。
二等丫鬟四人,分别为木樨、楚葵、青黛,最后则是司音。
其余人则都是三等丫鬟。
空出一名一等丫鬟的名额,是为了让木樨等人有个力争的上游,更好地为她出力;至于将司音提为二等丫鬟,只是为了暂时安抚拉拢她。原本是想把司音送到同泽院,拿她来对付章芸,后来因为夫人的出院而搁浅。不过,像司音这种不安分的人,有时候也是少不得的,说不定日后另有他用。
尤其,听楚葵说,她似乎已经跟裴元华的雨霏苑搭上关系,那就更要留住了。
如今府里的事情基本都由夫人舒雪玉打点,静姝斋的丫鬟订好等,自然也要告知她一声,备个案,以后的余钱、各季份例奖赏,就都能依据而行。盘算已定,正好也要去给夫人请安,到时候顺便一提就好。裴元歌想着,叫紫苑木樨帮她梳头换衣,往蒹葭院这边过来。
才刚出静姝斋的门,便遥遥看见一个小丫头朝着这边飞奔过来,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是水绿色的裙子,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颇为有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裴元歌,福身行礼,这才低声道:“四小姐,昨儿晚上奴婢的娘瞧见雨霏苑的流霞、流霜两位大丫鬟拿了几匹缎,前后去了各位姨娘的院子,让奴婢今儿一大早跟四小姐说声。”
这个小丫鬟就是泉儿,和她娘都在洒扫上做事,曾经受过舒雪玉的恩德,倒是个很忠诚的小丫头,人又机灵。那次魇镇事件,章芸盯裴元歌和紫苑盯得紧,倒是多亏了这小丫鬟把那件男子衣衫偷走,换了撒花青缎包的魇镇,胆大心细,倒是个好苗子。
不过,这是裴元歌难得的暗棋,在洒扫上打听消息,传递消息又很方便,因此倒先没有动她。
这小丫鬟也明白,知道哪些院子的消息要紧,一旦有事,就立刻来报。
“我知道了,谢谢泉儿。紫苑,拿五百文钱过来给泉儿。”裴元歌点点头,赞许地道,“泉儿,你先在洒扫上做着,等时候到了,我就把你要到静姝斋来,将来必定会给你个好前程!”
泉儿的脸有些红了,羞涩道:“四小姐不用这样,夫人对奴婢全家都有大恩,奴婢为夫人和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奴婢是悄悄跑出来报信的,还得回去做事,四小姐您自己保重!”
说完,连赏钱也没拿,飞一般的就又跑了回去。
这个小丫鬟倒是十分忠厚!裴元歌想着,继续往蒹葭院走去,心中却在沉思。裴元华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送东西给三位姨娘,多半要有什么动作。只是不知道准备借三位姨娘生什么事来?这些年来,三位姨娘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防备为妙。
进了蒹葭院,毫不意外的,裴元华正端庄地坐着,带着浅浅的完美微笑,跟舒雪玉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竟然连舒雪玉脸上也带着些笑意。听到丫鬟通报的声音,两人都抬起头来,舒雪玉有些紧张地招手,道:“元歌,过来我这边坐!”她实在不想元歌跟裴元华多接触,但这每日的请安却是避不过去的。
裴元歌歉意地向裴元华笑了笑,朝着舒雪玉福了一礼,这才过去,偎依在舒雪玉怀里,笑道:“大姐姐早,跟母亲在说什么?”
自从这位大姐姐回来,每天早上第一个到蒹葭院请安,裴元歌也懒得跟她争这个。
裴元华笑道:“再说四妹妹昨儿在裴府的斗画呢!听说四妹妹画技了得,得到五殿下和绾烟公主的赞赏。母亲听得高兴,正不住地问我细节,只后悔当时不在场。”斗画之事,本是让她觉得极为丢脸的事情,但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不带丝毫不悦,而是满含欣慰和赞赏,似乎很为裴元歌这位妹妹而骄傲。
看舒雪玉的模样,似乎很疼爱裴元歌,她就以此为切入点,果然引得舒雪玉有了兴致。
想到这里,又有些恼意。
她是裴府的第一个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玉雪可爱,裴府人人都喜欢她。只是偶尔会看到有人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惋惜,偶尔听到人窃窃私语道:“好个相貌,好个品格,只是可惜了,是个庶女。若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将来什么样的贵人做不得?”
小的时候,她不明白庶女是什么,也不明白姨娘生的和夫人生的有什么区别。
但她知道,那不是好话。然而她并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而沮丧,而是绽放出更可爱的笑容,看着那些说话的人,张手要抱抱。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只要她这样灿烂地笑着,就会很讨人喜欢,然后博得所有人的赞赏。而所有的人里,最喜欢她的,就是那位夫人。但是,这些话却牢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再后来,稍微大了些,了解到庶女和嫡女的区别后他,小小的心里已经知道什么叫做不甘心。
明明她是这么出色,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她应该是最好的,为什么偏偏是个庶女?明明夫人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夫人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呢?再然后他,她听到丫鬟的议论声,说:“大小姐对着夫人比谁都笑得甜,又那么讨夫人的好,多半有了别的心思。也是,夫人如今也没有孩子,如果真的喜欢大小姐,说不定会把她抱养过去,记在自己名下。这样一来,大小姐姐就成了嫡女了!”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庶女也是能够成为嫡女的。
只要讨好夫人就可以了吗?这很容易的,只要她对着那位夫人可爱地笑着,娇娇地喊她母亲,她的眼睛里就会有光,小小的裴元华知道,那是喜欢。于是,她加倍地讨好夫人,果然看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对她的神情越来越柔和,那时候,她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夫人才会把她抱养过去,把她变成嫡女呢?
等啊等啊,她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却还没有等到。
直到那天,她偷听到明锦夫人跟夫人说话,“这女孩有点奇怪”“不真实”“虚假”“你别急着抱养她,再等等看”“等这个孩子要出生,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