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血性十足,顿时赢得众人一片叫好声。
听着他的话,温璟阁心中冷笑。
若真是这样有血性的汉子,为何不在私底下说要解除婚约,却要在众人跟前说这番话?分明就是要把赖婚的罪名兜给温府,他倒是落个有情有义的名声!淡淡地看了李树杰一眼,温璟阁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李树杰?靖州左布政使司李树杰?我儿是与你定下了亲事?”
听他咬重“靖州左布政使司”几个字的音,李树杰有些慌乱,随即道:“就是我与温兄定下的亲事!”
只承认亲事,却不敢承认自己是靖州左布政使司李树杰,裴家那丫头说得不错,这个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温璟阁在心中想着,神情平静如水:“我这儿子不成器,居然在酒醉之下,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也没有问过我那媳妇,就定下了我孙女的亲事,行事实在糊涂。实不相瞒,对于这桩婚事,我本人十分不满意。”
“温府果然想赖婚啊!”人群中有人吼道。
“是啊,再怎么说,已经交换了信物庚帖,就算是定下了。李大人的身份门第也不低,哪里就配不上温府的小姐了?”
“是啊是啊!”
……。又是一阵群情激昂。
众人已经替他回答,李树杰倒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冷笑着看着温璟阁。
“安静!”温璟阁扬高声音,喝了一声,那种阁老的气势风范,顿时将众人压制下来。他这才继续道,“我这个孙女,我一向是当做掌上明珠看待,心疼得很,她父亲行事不妥,草草地定下这桩婚事,我很不满意。但是,正如这位学子所说,人无信不立,就算我再不满意,也不能不承认这桩亲事。”
“温阁老此言有理!”先前那学子欣然道,“阁老正该为我等读书人做个表率才是!”
那欢喜却是油然而发的,不带丝毫掺假。
周围一些书生打扮的人也纷纷露出笑容,温阁老也是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中十分有名望,是很多学子举人敬慕的对象。温府赖婚的传言,对他们来说,实在毁损温阁老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半信半疑之下随着众人来到。这时听到温阁老这样说,顿时欢欣鼓舞。
李树杰却在心中冷笑,看来主人猜测得没错,为了名声,为了首辅,温璟阁这伪君子肯定会牺牲孙女。
不过,这可是个连环局,主人早就猜到这一点,安排的有后招。如果温璟阁真的把自个孙女卖了,那才是真的中了圈套!如果说温璟阁察觉到他的异常,坚持要查清身份再决定此事,虽然耽误两个月,坐不到首辅的位置,但两个月后就会还他清白,因为他的确不是李树杰。到时候温璟阁依旧是读书人的表率,清流的代表。
但是,如果他利欲熏心,意图以孙女的幸福来交换名声和首辅的位置,那却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明明察觉到异常,却为了一点声名,连亲孙女都能出卖,这样沽名钓誉,冷酷无情的人,别说首辅,就是做阁老,也有污大夏王朝的声誉。而且,这是温阁老自己做出来的行径,切切实实的罪名,他根本无法洗脱。这样一来,他非但坐不上首辅的位置,反而要彻底地声誉扫地,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温阁老承认这门亲事,那为何我屡次入府,却都被轰了出来?”李树杰问道,却是加重众人的疑心,既然前面被轰了出来,为何这次却会承认婚事?显然是见风转舵,为了自己声名不顾惜孙女。这样等将来真相揭开,更能表现出温璟阁的沽名钓誉。
“这我倒要问你。”温璟阁不急不缓地道,虽然年龄老迈,却依然精神矍铄,让人不敢鄙视,“你自称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也是官家身份,怎么行事却如此不成体统?如果你有结亲的诚意,就该委派官媒到我府上提亲,正正经经地走六礼。结果呢?你却自个儿上门,就要与我定下婚期,我问你,谁家女儿的婚事能如此草率?你这是在羞辱我温府,还是在羞辱你自己?在场诸位也有为人父母的,我问问你们,有这样走婚事礼仪的吗?”
将心比心,温璟阁这番话顿时赢得众人的赞同,风向顿转。
“这就是李大人的不是了,既然有心结亲,就该依礼而行。”有人出来讲公道话,“温阁老说的是,你这样做,不知道是羞辱温府,更是对自己官身的不尊重啊!”
“是啊!是啊!”
……
李树杰有些慌张,原本以为在这样众情激怒的情况下,温璟阁应该会很慌乱,没想到他还能沉着气来捉他的把柄。眼珠一转,顿时又了主意,道:“既然温阁老这样说,那我先下就派人去请官媒,走六礼,咱们这就把婚事定下来,如何?这可不是我如此急切,行事无度,实在是你们温府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我心有余悸。焉知不是今日见众人为我助威,众怒难犯才勉强应下,等到事情一平静,便又翻脸无情?”
却是一定要坐实了温阁老言而无信的名声,给他罩个污名。
“你尽管去请媒人。”温璟阁也知道,今日这件事,赢得众人的认可,将势扭转到自己这边才是关键,摆出一副世族大家的风范,气度卓然地道,“我温府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我温璟阁虽然不才,却也蒙皇上恩宠,进入内阁为学士,一诺千金这句话,我还是懂得的。李大人切莫拿你李家的行事风范,来玷辱我温府的声誉。若你还不放心,咱们六礼都在众人跟前公开,李大人意下如何?”
言下之意,显然是说李树杰自个行事有问题,心思狭隘,便以此猜度温府。
这番话说得极为公道漂亮,顿时赢得众人的赞赏。尤其是那些读书人,本就十分崇敬温璟阁,见他并无悔婚之意,便十足地维护起来:“李大人,你这样想,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温阁老为人高洁耿介,言出必行,众人皆知。这次亲事,也是李大人你先行事不慎,有违背礼仪之处,温阁老才迟迟不应的。既然现在温阁老答应了,就必定不会反悔。”
这话一出,顿时赢得一片符合声,显然,温璟阁的言行,已经将原本的劣势慢慢扭转过来。
周围有人想要反驳,但读书人本就练的一张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顿时将那些煽动众人的家伙驳斥得哑口无言。说到底,还是温阁老素来为人谨慎,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传出,之前是李树杰本人言辞确凿,让人不得不信。但如今温阁老出面驳斥,又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一下子就把风向转了过来。
这次李树杰却没有理会,温璟阁你这个伪君子,尽管在这时候粉墨登场吧!
你现在说得越慷慨激昂,越是表现得道貌岸然,等到六礼走过,温小姐清白已毁,到时候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你就会跌得越重,越永世无法翻身!不止是你温璟阁,整个温府都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再也抬不起头来。
看到李树杰眼眸中的怨毒,温璟阁心中一动,这人似乎对自己极为愤恨?
“既然如此,咱们不放在这看看热闹,也算促成了一段佳话,大家说是不是?”见事情已经难以扭转,于是又有人高喝道,想要趁着众人在此,尽快地把婚事敲定,好进行第三步的计划。
“好啊好啊!”热闹谁不喜欢看?众人顿时纷纷附和。
看着那些领头挑动扇风的人,温璟阁心中冷笑,低头吩咐管事,把这些挑头的人记住了,盯准了,等待会儿的事情一了,就跟着过去。
众人都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作见证,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婆子的呼喊声:“前面的可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李树杰李大人?”说着,一个灰衣裳婆子拉扯着个面覆轻纱的青衣女子挤开人群,来到顶头,一看到李树杰,便哭喊着道,“果然是你,可算让老婆子我找着了!”
李树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婆子:“你是什么人?”
“你个忘恩负义的,果然不认我老婆子了,只亏了我们家小姐!”婆子一拍大腿,哭天抢地地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开开眼,看看这些个忘恩负义,不守信任的混账东西啊!先前听说你攀上了温府的亲事,我还不信,现如今果然是攀了高枝儿就不认得从前的恩人了,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婆子这一声喊,顿时又将众人的兴趣挑了起来,都好奇着这又闹得哪一出?
李树杰摸不清楚这婆子的来意,心中却隐隐察觉到不妙,厉声喝道:“你这婆子,在这胡说些什么?什么恩人?什么忘恩负义?我可从来不认识你!”
那青衣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楚模样,不过体态臃肿,上前扶起那婆子,安慰道:“娘,你别哭了。遇上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是女儿命不好。好在今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朝廷官员,定会有人给咱们做主。”声音倒是清脆好听,说着走到李树杰跟前,福身道,“李世伯,虽然说我容貌不好,但当时定下亲事时,你和令公子都是知道的,如今悔婚,转而攀龙附凤,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李树杰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苦命的女儿,你就不要跟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讲道理了,这都是没有心肝儿的!”婆子已经呼天抢地地道,“当初看上我们王家的钱财,甜言蜜语地说要与我们结亲,想讨我家女儿做儿媳妇。我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为了能结这门亲事,倾尽家财,把你扶上了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的位置。没想到你做了官就忘了本,再不提起这门亲事,可怜我这女儿,痴痴地在家等到十七岁啊!天哪,这没法活了!”
听着婆子的意思,似乎李树杰的儿子已经许了亲事?
异变突起,众人顿时越发关注,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目期盼之下,温璟阁不负众望,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位李大人的儿子才与我们温府定下亲事,又怎么会跟这位姑娘有婚约在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攀诬官员,想要赖上李大人?这里可是京城,容不得你们这样放肆!来人,去请京兆尹过来,把这些刁民都带回去好好审问。”
这个老匹夫,貌似在帮他说话,实际上根本是在架桥拨火!李树杰恨得牙痒痒。
“这位大人且息怒,听小女子将事情原委道来。小女子姓王,家住靖州边界云竹县,颇有富余,七年前,这位李大人携子经过云竹县,遇到强盗,幸亏我父亲经过,救了他,在家中好生招待二人。李大人为感救命之恩,便想要与我王家结亲。小女出世起容貌就不好,家父如实以告。但李大人说,家父对他有救命之恩,可见王家是良善之家,再说,娶妻娶贤,仍属意定下这门亲事。家父自然欣喜,双方交换了信物,以一对碧玉簪为证,也换了庚帖。因为有姻亲关系,家父便取出家中的钱财,为李大人上下打点,谋得官职,并助他步步高升!”
刚说到这里,那婆子忽然冲上来,冲着李树杰啐了一口,道:“那是我家老爷瞎了眼,没认出这是只白眼狼!”
“娘!”
青衣女子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继续道,“四年前,家父亡故,小女为父守孝三年,眼看年岁渐长,家母便派人前去与李大人商议婚事,谁知道李大人却避而不见,更为此躲到京城来。家母咽不下这口气,便变卖家产,一路追了上来。谁知道一到京城,便听说李大人与温阁老府邸结了亲事,便匆匆赶来。”
说着,转过身来面向李树杰,凄然道,“李世伯,家父为了给你打点,散尽钱财,如今王家已经成为普通门第,小女子又容貌丑陋,的确配不上贵公子。您想要寻门更好的亲事也是常理。但是,家父生前遗嘱,小女子不敢或忘,李世伯想要为世兄谋得更好的婚事,那就请赐还定亲的碧玉簪,以及小女子的庚帖。这样一来,小女子和令公子都能够另谋姻缘。小女子虽然不才,却也有着三分傲骨,绝不会攀附你们李府!”
那声音宛如银铃,既有被悔婚的悲愤,又有一番傲骨凛然,自尊自爱,格外令人敬服。
温璟阁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李树杰在心中狂喊,难道真的这么巧,李树杰的儿子跟眼前王家的姑娘定过亲事?刚好被他赶上了?不,不对!李树杰心中一凛,这是假的,都是假的!如果说这王家的姑娘真跟李树杰定过亲事,又怎么会把他当做是李树杰?这是温璟阁这老匹夫在捣鬼!
李树杰怒目转向温璟阁,冷笑道:“温阁老,如果你不想答应这门婚事,直说就是,何必找这么一对母女来演戏?下官根本就不认识这母女二人,更别提什么姻亲之说,想要诬赖我,没有那么容易!”
“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王婆子怒吼道,“你一介平民出身,在官场上没有任何人脉,如果不是我家老爷拿钱财为你打点,就凭你这会儿能做到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你得了高位便忘了恩人,还敢说我们诬赖你!这真是贼喊捉贼,你个天打五雷轰的!”
青衣女子垂泪道:“李世伯,人都有私心,小女子能够见谅。婚事,本是结两家之好,没有说反而结仇的道理,你若不愿意与我王家结为姻亲,只将信物碧玉簪,以及小女子的庚帖还我便是,何必出口伤人?当初咱们两家的婚事,是在官媒那里存过档的,铁证如山。小女子愿意与李世伯同到官衙,等待官衙派人到靖州官媒出取来存档。李世伯若说不认得我们母女二人,可敢与小女子同到官衙吗?”
她话语柔柔弱弱,却是如剑般锋锐。
“这……。”李树杰又气又急,“靖州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个多月,你们这是想要拖延时间!”
“李世伯若这样说,小女子就不明其意了,人生在意,清白守信何等重要,莫说是两个月,就是两年,若能证明小女子的清白,小女子都等得。为何李世伯身为官家,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若小女子当真诬赖李大人,那靖州官媒处便不会有我与令公子的订亲书,李大人只要等两个月,便能真相大白,为何却不愿等,反而说什么想要拖延时间?”青衣女子义正词严地道,“既然李大人不愿与王家结亲,还了碧玉簪和庚帖,小女子自会另谋婚嫁。李大人如今这般,可是贪图我王家的碧玉簪珍贵,不愿相还?”
王婆子也道:“你个遭天打雷劈的,我王家耗尽钱财为你谋得官缺,你不认婚事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我王家仅剩的传家之宝碧玉簪也不肯放过!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苦命的女儿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白眼狼的公公啊?”说着,搂着青衣女子哭天抢地。
眼看着李树杰脸色通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这对母女却是言之凿凿,尤其是那名青衣女子,平心静气,句句在理,又愿意到官衙,等待取回靖州官媒处的凭证。相反的,李树杰却似乎不愿意这样做,这不由得众人不疑心。为官之人,官名何等重要,只要等两个月,这件事就能真相大白,为什么这位李大人却不肯这样做?
难道是做贼心虚?
难道真如这母女所言,李树杰图谋他们家的钱财,将儿子跟这位王姑娘定下了婚事,却又在耗尽人家钱财之后翻脸不认人?如今王姑娘知书达理,句句相让,甚至愿意退婚,只求拿回定亲的碧玉簪和庚帖,李树杰却只说王姑娘在混赖,说不定真是想要赖人家的传家之宝。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而他们刚才居然为这样的人摇旗呐喊?
人本就有同情弱小的心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