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疼痛便渐渐地清晰尖锐起来。柳姨娘本是娇养的人,哪里忍得住这种疼,当即便掉下泪来,只哭着喊疼,又委委屈屈地掉下泪来,勉强道:“夫人,婢妾……婢妾真的没有而已,只是想要多聆听夫人的教诲而已!您……您怎么如此狠心,要置婢妾于死地?啊,婢妾……婢妾要死了……”
见状,周围的丫鬟们都惊呆了,忙上前去,大呼小叫地张罗着。
看到假山上的血迹,柳姨娘额头滴落的血,舒雪玉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自己推开她的力道并不大,最多只能把她推开,又怎么可能将她推得撞到在假山上?再听着她装腔作势的呼喊,更觉得厌恶,冷冷道:“装腔作势!”
一拂袖,转头就走人了,白霜急忙跟上。
望着舒雪玉离开的身影,柳姨娘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夫人果然是个直性子,轻易地就钻了她的套!
虽然说老爷跟夫人吵了架,两边关系僵硬,但毕竟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哪可能一下子就断绝?何况,老爷也不是贪花好色的人,这时候想要靠美色迷惑老爷,取夫人而代之,根本就不可能。想要在这个时候上位,就必须要另辟蹊径,想办法引起老爷的注意,甚至怜惜,就像现在这样。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故意出入老爷的同泽院,又留下那盅补汤,只要让这个消息传入夫人的耳朵,夫人一定会以为她在趁机讨好老爷,以夫人对老爷的在乎,必定心中怀缀。这时候,她再找机会出现在夫人面前,不动声色的挑衅,纠缠,一直到激得本就闷着怒火的夫人忍耐不住动手,然后就像现在,她作势自己朝着假山撞过去,让自己伤得更重。
老爷和夫人本就有心结,只要让老爷知道,夫人知道她去过同泽院,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再发生这种事情,老爷一定会觉得夫人心胸狭窄,手段狠毒,因为一时嫉妒而要取她性命,对夫人会更加不满,对她怀有歉意和怜惜。到时候她只要装作宽容大度的模样,既往不咎,甚至为夫人开解,将此事平息,老爷一定会觉得她乖巧懂事,相比手段狠辣的夫人,自然是她更容易让人生怜。
到时候,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让老爷对她的歉疚和怜惜保持下去,那么,她就是会是下一个章芸!
这个法子说来简单,但是抓住了老爷和夫人的弱点,所以会行之有效。
肖姨娘果然出得好主意!
※※※
从镇边大将到刑部尚书,身份地位,事情冷暖的落差固然难受,但裴诸城还能算能接受。而且成为京官之后,能够跟女儿们相聚,共享天伦之乐,尤其是歌儿,聪慧乖巧,伶俐体贴,更是让他心怀大慰。对裴诸城来说,真正难的,是刑部的公务,和京城复杂的人情,能够递到他们刑部的案子,都是复杂混乱的,这种复杂和混乱,不止是指案情,更多的是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网。
他习惯于直来直往,对于这种拐弯抹角的事情很不感冒,但是却又不能由着性子来,因此做得十分压抑。
外面的事情本就让他头昏脑胀,最近家里也是纷乱迭起,歌儿的婚事是他最忧心的,虽然现在订了傅君盛,但前些日子与傅英杰偶谈,说到他给傅君盛谋的御前三等侍卫的位置,迟迟未曾落实,似乎是五殿下从中作梗,又说到五殿下曾经想要请旨立歌儿为侧妃,话里话外透漏出些许埋怨。
这让裴诸城有些不满,五殿下虽有这个意思,但并未请下旨来,歌儿和傅君盛定亲名正言顺,五殿下蓄意刁难,那是五殿下自己做人不地道,这事情怎么也不该怪到歌儿身上来……如果易地而处,若是宫里刁蛮任性的公主看上了傅君盛,但傅府不满意,他裴诸城二话不说,当即履行婚约,别说是刁难,就算丢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也没话说,他心安理得。
两人毕竟是生死的交情,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这交情未免太过薄弱。
但裴诸城也不能不顾及傅英杰的想法,毕竟傅君盛是他唯一的儿子,作为父亲,担心儿子的前程也无可厚非,尤其,歌儿还是要嫁过去,必须要把关系处理好。所以,这几天,他也在为傅君盛的差事而努力。
这些事情交杂在一起,他已经觉得很烦了,偏偏这个时候家里还不消停。
所以,当沉思中的裴诸城被外面越来越大的争吵声打断时,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怒气冲冲地出来,喝问道:“到底在吵嚷着些什么?你们这些人怎么当差——”话才说到一半,便看到当头的丫鬟满手是血,脸上也带着些血痕,泪流满面,也吃了一惊,待到看清楚不是静姝斋的人,才微微放心,深吸一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哭着跪过来,磕头道:“奴婢是飞霜院的大丫鬟彩青,之所以前来冒犯,打搅老爷,实在是出了大事。柳姨娘她……。柳姨娘她被夫人打死了!老爷要为姨娘做主,姨娘……。”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听她还没说话先哭,纠缠不清的模样,裴诸城没耐心听她说,径自往飞霜院走去。
飞霜院现在一片忙乱,哭声此起彼伏。
裴诸城本来还以为,是柳姨娘跟舒雪玉起了冲突,被打了两下,丫鬟们大惊小怪,说什么被打死了,但现在看这模样,竟像是真的出了人命,不由得心里暗吃一惊,又闹又怒,对石砚道:“去把夫人叫过来!”扭头,阴沉着脸进了寝房。
房内一股鲜血弥漫的腥味,裴诸城眉头皱得更深了,大踏步上前,只见柳姨娘双目紧闭,躺在绣床上,从头部开始,身下的被褥浸染着大片大片的鲜血,许多人都被这副模样惊呆了,勉强有几个丫鬟颤颤巍巍地站在旁边,却也不知所措,肖姨娘双眸含泪,脸色苍白,似乎吓得不轻。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连裴诸城进来,众人都没想起来行礼。
上前探了探柳姨娘的鼻息,裴诸城心下一沉,转头看着周围几个人,点了肖姨娘的名字,问道:“怎么回事?”
“婢妾也不是很清楚。”肖姨娘惊魂未定地道,“原本婢妾在院子里坐着赏花,忽然听到飞霜院这边一阵喧闹混乱,就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过来就看到柳姐姐额头一直有鲜血滴下来,面色苍白的,很是吓人,丫鬟们都吓得失声尖叫,柳姐姐还在呵斥她们,所以才会乱成一团。婢妾也吓了一跳,勉强上来搀扶着柳姐姐进屋躺下,又叫人去汗大夫,谁知道……。谁知道柳姐姐从额头流下来的血越来越多,到最后就……”
说着,舀帕子遮脸,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裴诸城终究是刑部尚书,俯身顺着血迹找到了伤口,是在右额的鬓发里面,伤口极深,大量的鲜血将周围的鬓发染得一片濡湿,看来致命伤口就是这里。裴诸城环视着屋内众人,问道:“柳姨娘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有个丫鬟乍着胆子站出来,颤颤巍巍地道:“是……是夫人推的。姨娘说今日天气好,想要到花园里赏花,谁知道夫人也在那里,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然后夫人就很生气地推了一把姨娘,姨娘的头撞在了假山上,一直流血……。然后夫人就走了,奴婢……奴婢扶着姨娘回来,谁知道……。谁知道……”
舒雪玉推了柳姨娘?
裴诸城面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一拳砸在了旁边的花几上,将坚实细密的花几砸出四分五裂的缝隙来,连带着拳头上也一片模糊,心中的怒气熊熊燃起。舒雪玉的性子他很清楚,刚烈暴躁,动手打人并不罕见,之前在同泽院,看到柳姨娘从院子里出来,大概又以为他和柳姨娘有什么苟且,带着怒气离开,谁知道在花园里又遇到,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动手推了柳姨娘一把绝不希奇!
但是,再怎么刚烈易怒,也不该闹出人命来。
看柳姨娘右额伤口的情况,这一推肯定用尽了全力,不然不至于要了柳姨娘的命,说是无意的都没人会信!
想到这里,裴诸城更加觉得恼怒愤恨,不过是看到柳姨娘从他的院子里出来,就觉得两人一定做了什么,舒雪玉的疑心病真的是越来越严重!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猜疑得过了头,心中恼怒愤恨,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该存心如此恶毒,就要因为这个要置柳姨娘于死地?
从前他一直觉得,舒雪玉也就脾气坏些,心性还是善良的,但事实证明,他再一次看错了。
明锦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他就不该放她出来!
就在这时,舒雪玉也来了。她还不知道柳姨娘已死,进门来闻到满室的血腥味,再看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柳姨娘,以及她身下那大团大团的鲜血,顿时吓得面容失色,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颤颤抖抖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诸城冷冷地看着她:“你在花园里推了柳姨娘一把,头撞到了假山?”
“是,我是推了她一把。我想要走,她却一直拦着我的路,所以我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但是我推她时力道不大,按道理她不应该——”舒雪玉下意识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看床上僵硬的尸体,再看看裴诸城冰冷的神色,难以置信地道,“你认为,是我害死了她?”突然间激烈地喊道,“不是的,我那一推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力气,不可能害得她死掉。”
“没用多大的力气?”裴诸城不住点头,怒喝道,“你来看看她头上的伤口,没用多大力气,她头上会有那么深的伤口?会因此流血死掉?”又是重重一拳捶在了床上,显然愤怒已极。
舒雪玉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不可能,我只是想要推开她,然后离开而已,根本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是,我甚至觉得,以我的力道,她都不可能撞到假山上。她根本就是故意撞上去,想要赖在我身上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这样就死了?”
“你是说,她用苦肉计,结果自己把自己撞死了?”裴诸城气得几乎要笑了,道,“舒雪玉,你不觉得自己说的很荒谬吗?”
舒雪玉当时实在是被柳姨娘纠缠得烦了,才一把推开她的,也完全没想到柳姨娘因此而死。如果柳姨娘撞到假山上真的是她的苦肉计,那应该会有节制,不可能会撞得直接死掉的!难道真的是她无意中推的?舒雪玉思索着,但又觉得不可能,她真的没有用很大的力道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意外,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算计她?
舒雪玉慌乱无措地想着,忽然间接触到裴诸城冰冷而失望的眸光,心猛地沉了下去。无论这是意外,还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裴诸城显然认定了她是凶手。也是,刚在同泽院遇到里uiyi娘,不欢而散,然后在花园里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到她推了柳姨娘一把,让她的头撞到了假山上,血流不止,回来柳姨娘就死掉了,又有谁会觉得,她不是凶手?
何况,在裴诸城心里,她是有前科的,她曾经因为嫉妒害死了明锦,现在再因为嫉妒害死一个妾室,再顺理成章不过。
顺理成章得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柳姨娘是不是真的是她害死的?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明锦身死,裴诸城归来时的情形,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无数的证据都指向她是凶手,连她自己都百口莫辩……。突然间,舒雪玉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怎么不说话了?”裴诸城冷冷地问道。
“还能说什么?这个时候,我说我是冤枉的,有用吗?”舒雪玉只觉得压抑,痛楚,心似乎被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紧紧地咬着嘴唇,只咬得发白的唇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才慢慢地抬起头,任她多倔强,多刚烈,多想要忍,却都忍不住眼前的模糊,“你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认定我因为嫉妒而害死了柳姨娘,这个时候,我再解释,再辩解,有用吗?裴诸城!”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喊出裴诸城的名字时,已经到达了顶峰。
随着她这一声怒吼,似乎整个房间都寂静下来,针落可闻。在这片寂静中,舒雪玉似乎听到了眼泪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厉声道:“裴诸城,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相信?你在跟我提相信?”裴诸城微微挑眉,黑眸之中宛如有烈焰燃烧着,将隐忍了十多年的怒气一同燃烧起来,霍然起身,盯着舒雪玉,咄咄道,“舒雪玉,你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当初我没有相信过你吗?你说章芸对你不尊重,忤逆你,所以你要教训她,我不相信吗?你说姨娘们勾心斗角,故意陷害你,我不相信你吗?你说身边的丫鬟动手脚,害你流产,我不相信你吗?你说你会善待姨娘,善待明锦,主持好中馈,我不相信你吗?你说我应该知道你的心性,你说你对明锦没有恶意,你说你没有处处刁难明锦,我不相信你吗……。就是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
裴诸城咬牙:“最后,明锦死了!”
听他提到明锦,舒雪玉终于忍不住,泪珠成串跌落,对于别人,她或者可以理直气壮。但是,明锦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的确曾经任性地对明锦肆意刁难,以至于……。
“舒雪玉,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是,最后我都告诉自己,要相信你,你没有那么心狠手辣!所以,当我从边疆赶回来后,看到的,是明锦的尸体!”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想到这里,裴诸城只觉得心痛如刀绞,“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不要那么自欺欺人,有怀疑的时候就插手,是不是到最后,也许元歌不会中毒,明锦不会死?而现在,舒雪玉,你居然跟我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觉得荒谬吗?”
“既然相信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呢?”舒雪玉忍不住嘶喊道,“如果……如果真的这么不能相信我,那么——”她咬咬牙,扬声道,“就请赐我一纸放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连肖姨娘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母亲——”裴元歌的惊呼声从门边传来。明日就是魏师傅交绣图的日子,所以她今天到简宁斋去,用另配的黑墨线,帮他将剩余的涂画勾勒出墨边。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府里惊变,先是柳姨娘身死,她匆匆赶过来之后,却听到了舒雪玉的话。
放妻书,就是和离书,母亲她,居然想要和离?
舒雪玉置若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裴诸城。
在那一刻,裴诸城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觉得和离对你来说,是解脱的话,我会修书给岳父岳母,请他们到京城来一趟,”深吸一口气,“那么,就和离吧!”
裴元歌惊呼出声:“父亲!”
舒雪玉怔怔地望着裴诸城,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答应,和离!最后凝视着裴诸城一眼,慢慢地转身离开。裴元歌想要拦阻她,却被她甩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裴元歌转头去看裴诸城,却见裴诸城神色也是一片默然,挥挥手,也大步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去看她。
这到底是怎么闹的?裴元歌又急又气,直跺着脚,居然能闹腾到要和离的地步?环视四周,这才看到血泊中的柳姨娘,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却又强忍住,看了看周围的人,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蹊跷得很,却因为不知道详情,一时间整理不出头绪来,父亲和母亲闹得这样僵,柳姨娘的身死又有古怪,偏偏两件事混在一起……。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处理和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