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定了心神,才发现出手的不过是近来小有名声的一个新兴门派中人,还不够资格参加剑试。那人生的眉目俊朗,此刻却站在帷幕前凛然怒视众人,大声道:“谁敢对斗神不敬!”
众人都被他慑住。片刻,才有人回过神,出声嘲笑:“还真以为是鬼宴,就什么小鬼都能跳出来出风头了?”
那人瞥他一眼,并不动怒:“不错,我楼冠宁现下不过是是无名小辈,但便是我也知道这世上什么人值得天下人敬重。叶秋前辈是什么样的人,见了该是什么礼数,诸位都是江湖中有名的豪杰,难道连这些都不知道么?”
先前那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时又一人冷笑一声,怪声怪气道:“楼少爷,什么时候该出风头,什么时候不该出风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呢。与其在这边找不痛快,还是乖乖回家当你的富少爷去吧!”
楼冠宁挥手止住身后勃然作色的弟兄们,不疾不徐笑道:“晚辈我要学的自然多,但恐怕阁下要学的更多。”他向前进了一步,忽然收了笑容,高声喝道:“我是个富家少爷,更是个江湖汉子!我心慕斗神已久,敬他剑道高绝,更佩服他一人撑起武林豪门,是天底下第一号的人物!今天在这鬼宴上,敢向这进一步的,我与他不死不休!”
话音落地有声,楼冠宁巍然背手立在帷幕前,背后几个弟兄一字排开,震住全场。更兼楼冠宁本是关中首富的出身,大多人并不愿与之结仇。一时场面陷入僵持。
帘幕后,叶修低声笑道:“这兄弟,好人啊。说得我脸都红了。”说着像模像样去摸脸,结果一手摸到面具上。
周泽楷不答,静静看着殿中。他们都知道,这场面维持不了多久。单凭楼冠宁一人,是拦不了那些想打倒斗神出名想疯了的江湖人的。
然而,并不仅仅是楼冠宁一人。
陆续有人从人群中站出,默默站在帷幕前。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站在那一条跌落在地的帷幕前,如同默认它便是雷池。而他们便是沉默的守卫者。
这些人,叶修大多并不认识。甚至其中很多人,从未见过叶修。
但仅仅凭着一个名字,凭着耳濡目染的传说,凭着年少时所有存在过的向往和寄托,凭着世间瞩目过的所有辉煌和胜利。
这些人站了出来。
他们也并不确知那个帷幕后的人是否就是真的叶修,那一个斗神。但他们站出来维护的,原本就是那一个存在于心中的名字。
嘉世放出叶修叛逃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至今尚未平息。那些身处高位,执掌门派的人物,各有各的苦衷,对此大多缄默。但谁都没想到,最先站出来声援叶修的,却是那些最寻常的人们。
那些在茶馆里说起叶修真真假假的传闻就口若悬河的说书人,那些驻足聆听间或叫好的贩夫走卒,那些初入江湖却自小就憧憬着斗神传说的少年……
他们站了出来。
他们不相信连盟主之位都推拒的叶修会因为所谓门主的权力离开嘉世,更不相信带领嘉世走上辉煌之巅的斗神会叛逃坚守了十年的门派。他们不明白江湖上诡谲的风波,他们不知道剑试一年比一年更加繁多的规矩、更加苛刻的门槛,他们甚至对不上很多门派和人物的名号。他们知道叶秋,便认定了叶秋。
有些人觉得,这些人的声音无关紧要。他们站得那么高,岂会在乎尘埃里发出的语句。
但若无地基,何来高楼。
殿中一片沉默。
周泽楷侧过头就看见,叶修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他的目光透过面具,望着场中的两方。
良久,他在面具后低声说:“叶修何其有幸……”
纵然少小离家吃尽苦头,纵然被为之呕心沥血十年的门派背叛,纵然这一路风霜刀剑加身……但他从不悔江湖里走这一遭。
这世间有最可憎的事,便有最可敬的事;有最令人愤懑的不平事,便有最令人痛快的乐事。红尘本就如此,热闹和寂寥都在这把尘埃里。
人生在世,当不负红尘。
少年快意仿佛从心底的沉睡中惊醒。叶修微微一笑,便打算揭开面具。
但帷幕后那人比他更快。
面具落在地上。
面具后那人目光沉静,淡然扫过殿内,而后举步跨过跌落的帷幕。他的目光并无什么感情,但却有如实质,带过威压的力度。步伐所及之处,人群自然而然如海水分开。那人走到殿中央站定,负手而立。
此人显然惯居高位,气势慑人。但周身气息却只是个寻常人,毫无一点练武之人的模样。殿下群人皆是惊疑不定。
而殿前的众人,也陷入愕然中。
因那人的面容,除却表情,与叶修一般无二。
叶修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他只有过短暂的惊讶,而后又懒洋洋倚回帘幕后。
周泽楷只看了一眼那人,便移开视线,转头去看叶修。他还有点诧异为何那么多人惊讶。对他而言,一眼看出那人不是叶修,便不再关心。随即他便听到一声低语。
“糟糕了……”
还没等周泽楷来得及担心,叶修又道。
“被难缠的家伙追到了。”
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觉得糟糕的意味。
那是一种,带着促狭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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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遲了……祝大家七夕愉快》《
章二三 局中局,弈者亦为执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李轩顿了顿,又道:“但若是双生子,便不足为奇。”
夜明珠的光芒愈淡,教人如置身萤火之原。杯中酒,酒面上也仿若飘着萤光。吴羽策执杯看那一点光影,半晌道:“二十余年前,朝中某家权贵诞下一对双生子。人以为妖,流言沸沸不息。”
“是以满月宴上,向外透露姓名的只有长子,视次子如无。”李迅接口道,“果然贵门无情。”
李轩又斟了一杯酒:“而得到世子名号的那个孩子,名字也正叫叶修。”
一个声音打破了殿中凝滞的寂静。
“若你是叶秋,就跟我打一场!”
一人从人群中抢出,眼中带着狂热和希冀:“打败了你,我就是打败了斗神!”
讥笑声从各处响起。人人都看出殿中那个叶秋身上毫无一丝武功,即便是斗神此刻也不堪一击。这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搏个击败斗神的名声。
但存着这个心思的,又何止这一个人。
倒是楼冠宁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也看出这个叶秋身上有古怪。而此时有人向叶秋挑战,他们自是不便阻拦,也不会阻拦。
刀兵环伺中,叶秋拿眼角冷冷看着这群江湖人,不发一语。他从始至终毫无动作,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他这般模样,震慑了大部分人,却也激怒了一些人。又一人越过众人,竟是拔剑直直向他袭来。
剑光已在咫尺之间。
那一刹碎裂的光芒,比殿中的夜明珠更明亮。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柄挟带千钧之势的剑刃被一颗夜明珠半途阻了去路,软弱无力地斜开轨迹,最终化成纷散的碎片。
人人俱是一惊,纷纷向掷出珠子的方向望去。
叶修抬手扔出珠子,而后举步向殿中走去。修罗殿里他依然信步如闲庭,走到叶秋身边站定。他似是叹了口气,而后揭开面具。
面具脱手而出,逼退另一个偷袭之人。
帷幕随剑气激荡。
叶修站在明灭的光影间,站在脸色晦明不定的众人中,站在寂如荒野的大殿之中,悠然一笑。
“都说我现在叫叶修了——怎么都记不住呢?”
之前气氛紧绷如箭在弦,此刻却骤然一松。
张佳乐笑了一声,对灰衣人道:“果然这个才是叶修!你看他那副欠揍的样子。”
“堡主,火气郁结于心,久之伤身。”张新杰看了眼捏着拳头的韩文清,本着医者之心建议:“不如打此人一顿出气。”
李轩摸摸下巴,对李迅扬扬头:“把那颗珠子的账记在叶修身上。”
肖时钦微微一笑。
有一种人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总能让身处的环境变暖。
雷霆府君心情很好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喻文州给自己斟了杯酒。
他没有喝,仅仅置于掌中把玩。犀角杯,触指温润。指尖如玉,一点光泽。
陶轩看着这双手。
现如今,他终于发觉,这个执掌蓝雨的年轻人,把玩局势如把玩手心的酒杯。
一切都在脱离他的掌控。
最初签下同盟之约,是在几年前,蓝雨前阁主忽然遁隐的多事之秋。那时候,这个在狂澜之刻站出来的无名小辈,力排众议接过了嘉世递来的盟约。
陶轩还记得叶修知道这件事时的怒意。他绕过叶修,私下约喻文州商议。等叶修闻讯赶来,一切已成定局。那一瞬间,陶轩几乎以为叶修会拔出却邪。他终究没有那么做。但分歧已然暴露天日,无法掩藏。
而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斗神面前依然平静。陶轩听见他说:“……然而,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叶修看了他半晌,再出声已经失了怒气:“……也好。”他忽然变得极为疲倦:“愿你不忘初心。”
少年垂下眼。他的声音很淡,在季末的风里才发出便散去:“我从未忘记。”
那一份盟约并不公平。喻文州也因此在蓝雨处境艰难。然而少年阁主表现出了与外表全然不服的强硬,更兼剑圣黄少天从旁协助,诸般艰险也终于一一走过。这个并不甚融洽的同盟,最初几年犹为嘉世所主导。而等蓝雨不可阻挡地在剑试中绽放光华,这个年轻人也渐渐变得难以揣测。现在想来,最初那几年的谨小慎微,何尝不是步步为营。
喻文州,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陶轩移开目光,极力平稳语气:“那人是谁?”
喻文州道:“谁?”
他面色如常,陶轩却觉得他在装傻。陶轩忍住怒气:“那个和叶修长得一样的人。”
喻文州抬起眼,语气很淡:“那是叶修的兄弟。”
陶轩讶然:“兄弟?”
喻文州道:“不错,双生兄弟。”他看着楼下:“任当朝一品尚书令的——兄弟。”
陶轩不由失色。虽说向来朝堂江湖两不相干,但又何尝不是互为掣肘。他喃喃道:“我从不知道……”
喻文州笑了起来:“陶长老又知道叶修多少呢?”
他的语气很温和,唇角有笑意,眼底却是一片薄凉。
陶轩只觉从心底泛起凉意。他不欲多言,转头去看楼下。
叶修面上带笑,却在叶秋耳边低声道:“你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叶秋道:“你也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跟兄长怎么说话呢。这边的人我一个能打一群,你连家里那只狗都打不过。”
“你能不能别把小时候的事拿出来说?”
“哦哦那你现在能打得过小点了?”
“……我不想跟你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叶秋虽然语气很冷,但神情却比方才缓和了很多。叶修看他一眼,问:“心情不错?”
叶秋道:“与长兄久别重逢,想不高兴也很难。”
叶修点了点头,而后道:“可我很不高兴。”
叶秋闻言皱起眉,他看一眼叶修,后者面色懒散,看不出分毫。
这个长兄自小就是,很容易懂,也很难懂。
叶修踏前一步,目光掠过众人。被他瞥过的人,各个神色不一。
“在下叶修。”
他露出一点懒洋洋的笑:“谁要买我弟弟?”
众人相顾哑然。叶秋站在叶修背后,脸色都青了。
不少人以为叶修那个弟弟是吓的。却不知叶秋素来心性极高,此时被叶修这样一说,气得一口血在喉间。
楼冠宁怔在一边,此时才醒过神,说话都不太利索:“呃……叶秋前辈……不,叶修前辈……”
叶修一手执伞,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楼冠宁是吧?是个汉子。”
楼冠宁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脸红!也不要傻笑!
他定了定心神,才道:“我虽然初次赴鬼宴,也记得鬼宴虽然流通一切宝物,但从未有过买卖活人的先例。”
“不错。”红衣鬼王拂袖站起,慢慢踱至殿前,“我虚空以情报立足江湖,自然鬼宴上,以情报为重。”
“卖的不是人,而是情报。”
“现在人,在这里了。”红衣鬼王抬了抬眼,淡漠扫过殿中,“其他的事——便与虚空无关。”
这番话的意思,将虚空摘得干净,亦是表明虚空不会插手。众人喜忧参半。
叶修懒洋洋一笑,道:“吴羽策,我真好奇自从你成为鬼王,虚空每年能多进多少银子。”
吴羽策面无表情道:“原来之前有银子进么?”
李轩咳了一声。
叶秋忽然道:“我买。”
他迎上叶修的目光:“我买我自己——而你,跟我回去。”
叶修叹了口气,道:“你何苦做这等无用之事。”
“我已经不会回去了。”
“十年前,靖南侯府传出消息,说长子暴毙。”
喻文州弹了弹杯身。鸣声悦耳。
“不过,若去发掘这位世子殿下的墓地,恐怕也只是一具空棺。”
杀头的话被这君子轻轻巧巧说出来,仿佛就是圣贤的句子,煦如春风。
陶轩皱眉。他只觉得喻文州比起上一次,仿佛有所不同。他无暇理会细枝末节,沉声道:“即是说,便是叶修有何不测,靖南侯府也不会有所干涉,是也不是?”
喻文州松了手。犀角杯落在桌面上,嗡鸣一声方堪堪站稳。
“不错。”青衣阁主注视着杯子,“我以无论叶修何等处境,朝堂皆不可作为的条件,答允尚书令、世子阁下将他带来鬼宴。”
陶轩心中一松,笑道:“喻文州,不愧是喻文州。”
喻文州也闲闲一笑,垂了眼,掩去眼中倦色。
叶秋寸步不让:“你如今的处境,不随我回去更待何时!”
叶修不答,摇了摇头。
那神色让他想起十余年前某个夜晚,少年背着剑翻墙,他忽然惊醒走出门恰好撞见,墙头上遥遥的那一眼。
叶秋心中又急又痛,脱口道:“十年前你也是这样,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走,只有我……只有我……!”
话出口便觉不妥。他毕竟心性又高,素养又好,怎容自己如此失态。立刻便拂袖转身去。
叶修注视着这个弟弟的背影,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柔软的东西浮上水面,他的语气温和了很多:“这十年,辛苦你了。”
叶秋不答,也不转身。
叶修不理会这沉默的倔强,接着问:“将你带来此处的,可是喻文州?”
二楼,陶轩转眼去看喻文州,却惊讶地发现——
喻文州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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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麽當初葉修發怒——一者,陶軒此舉,是趁火打劫。嘉世雖得一時益處,卻虧欠了道義。二者,嘉世此舉,是讓天下人知嘉世獨霸的野心,而後幾年裡,果然其他門派合力對抗嘉世。三者,喻文州絕非池中物,他日必會反咬。而喻文州明知嘉世此舉短視,卻也依然背著葉修訂立盟約,也是對嘉世的利用。盟約雖在,情義已失。
感謝送圖的姑娘》/////《
以及雖然已經0:01但我就算是15號的了!我日更了!【。
章二四 聚散匆,终不负本心
十余年前,本打算离开的是叶秋。
叶秋不知道自家那个总是没什么干劲的兄长是何时发现他逃家的意图。白天时他还故作轻松的和兄长谈笑,到了半夜却忽然心慌,辗转反侧睡不着,下了榻推门看月。
如今想来,说双生子之间冥冥中自有感应,并非虚言。
尚是少年的叶秋没见着月色,却看见院墙上,自己那位兄长背着一个极其眼熟的包袱正往外翻。他一瞬间明白了长兄的打算,毫不犹豫地脱口大喊:“来人!有贼!”
所以说,这一对兄弟某方面实在很像。
侍从们提着灯赶来,灯火照得庭院如昼。随之被惊动的还有靖南侯。侯府外墙内墙重重,叶修此刻堪堪扒在第二道墙上。
叶秋毕竟年纪太小。他不会预料到,靖南侯瞥一眼墙头,便下令射箭。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