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浴血的战将,孤身立在一人的战场上。他依然在前行。他的剑,依然指向前方。
王泽怔怔望着递到眼前的剑尖。它不堪一击,抬手便能拨开;可又岂止千钧的力道。
一片白色掩去了血色的剑。
叶修不知何时已进入场中,抬手阻了乔一帆的剑。
乔一帆缓慢地眨眼,认出眼前是谁:“前辈……”
叶修面色依旧懒淡。他扶住少年,向王泽道:“这场我们认输。”
王泽讷讷无言。
叶修不再看他,转头对乔一帆道:“你做的很好。”
乔一帆好像才发觉叶修的举动,他抓紧剑不放:“前辈,我还没输……我还能打,我、我想……”
我想赢。
“已经足够了。”叶修告诉他。
少年还想说什么,黑暗已经袭来。
在昏过去前,他好像听见叶修说:“下次记得喊我掌门啊。”
叶修点了几个穴位给少年止血。可喜大多只是外伤,休养之后应当无虞。
一瓶药递到他眼前。
高英杰苍白着脸,沉默地看着乔一帆。
叶修看看他,又看看乔一帆,干脆利落地把人递了出去:“就托你照顾了。”
高英杰接住好友,默然转回微草的座位上。
叶修拾起剑还给那个江湖人。那人望着微草方向:“那位小兄弟没事吧?”
叶修道:“无事。”
那人叹道:“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心性,真想知道将来会如何啊。”
叶修笑了起来:“你就等着看吧。”
王泽仿佛忽然惊醒。他瞧着叶修的笑容,恍惚记得这样的笑容他以前也曾经见过。
那是邱非初入嘉世便被叶修看中,收为嫡系弟子的时候。那时他心中满怀嫉恨,心想不过区区一个小鬼,竟然比自己这个堂主更得青眼。
现在想来,那样期待的神色,叶修不是没有给过他。
只是后来,自己想着爬得更高,想着获得更多权力,想着广交人脉扬名天下……
叶修是劝诫过他的。
但那时自己想什么?疑心叶修防着自己夺权,越发疏远。
后来,自己正如当初所言,剑道上已经许久没有长进。
直到今日,与那个少年对战,他才依稀记起,自己初次踏入嘉世时的心愿——学得天下最好的剑法,成为第一等的剑客。
少年时的誓言,在不知不觉走上歧路的时候,已经遗忘了。
王泽沉默地收剑回鞘,指尖微微颤抖。他转身下场,脸上毫无得胜的喜色。
刘皓没料到第一场就能胜利,正满面笑容打算上前恭贺,看见王泽的表情,怔了怔没把话说出口。
陶轩面色复杂地注视着叶修:“你总是喜欢做这种多余的事。”
这一场,点醒的是两个人。
叶修的苦心,毕竟只有少许人能看出。
叶修摇摇头:“于你,只是棋子;于我,都是江湖的后辈,更是可期许的对手。”
他不欲多言,转而道:“下一个是谁?你们要一起来也没问题啊。”
“我来!”
黄少天的人比他的话音更快飘至场中。年轻剑客唇边笑意如锋,眼底灼然明亮。
“我一个人,就够招呼你了,叶修。”
此刻华夜已深,帷幕垂地。
叶修看见是他,没等黄少天开口就道:“快打。”
黄少天还想说什么,叶修看见他张嘴立刻又道:“别废话。”
黄少天怒:“叶修你好意思说我?之前看你废话那么久怎么到我就不说了你看不起我不是?我告诉你我还懒得跟你说话说一句气死十个人你要脸不要?我说都是前辈怎么差别这么大你看看人家……”
叶修两眼无神打断他:“你已经讲了很多了,我还想赶得及去吃个宵夜,拜托你快点打。”
黄少天还想驳回去,陶轩忍不住道:“剑圣,可以开打了,别的就不谈了吧。”
黄少天瞥他一眼,冷笑一声:“我蓝雨的人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关你嘉世一个长老什么事?我告诉你,我跟叶修打,是因为我想揍他,可别会错了意自作了情。”
陶轩没料到这一出,居然愣了一下。他回过神,难以相信黄少天如此当众驳他面子。陶轩毕竟是老江湖,呵呵一笑,对二楼道:“喻阁主,剑圣似乎今天心情不好啊。”
喻文州还没答,黄少天道:“我心情怎么不好?我心情好的很,讨厌的东西终于能痛快说讨厌了,看不顺眼的家伙也能好好揍一顿,我怎么会心情不好?”他眯起眼睛,看起来十分愉快。
喻文州温润的声音此时才传来:“蓝雨之事,请陶长老不必介怀。”
陶轩皱起眉。
难道今日,蓝雨已打算舍弃与嘉世的盟约了?
黄少天在蓝雨阁地位超然。他虽然话说得多,但不该说的从来不会多言一句。
叶修懒得听他们废话。他抬起伞尖,直接爽快地给了黄少天一道暗器。
黄少天侧身避过:“我去你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打有没有点道德……我去你还来!”他足尖一点向后急退,一手拔剑。
剑尖一点寒芒,抖开流光如云线迤逦,剑气逸出,如山岚起于远山。
被追击之时,如浮萍顺水而下,久则气势萎落。与其退,不如逆流而上。
冰雨不退反进,寒刃冲出。
比刹那更快的一刹那。
剑刃架上伞身。
相击的鸣声中,两人视线相触,彼此咧嘴一笑。
咫尺之间,杀意伴随剑气喧嚣。
“看这两人打,真是又痛快又痛苦。”肖时钦叹道。
痛快的是打得精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剑招跟不要钱似的一个个甩出来。毕竟是高手之间的对决,叫人看着恨不能下场一战。
痛苦的是,这两个高手,一个废话极多,一个话不多开口就气死人。看着如此精妙的过招,耳边却似菜市口,叽叽呱呱不亦乐乎,那一点气氛全没了。
肖时钦心想,这次回去一定要做个隔音效果奇佳的耳塞。
韩文清抱胸看着场下,皱了皱眉。
张新杰注意到,低声问:“有何不妥?”
韩文清道:“嘉世当初说,叶修于剑道停步不前,已不足以执起却邪,是以只好请他辞去嘉世门主之位。”
张新杰了然,他看着殿中打得正酣的两人:“如今看来,叶修的剑道似乎更为精进了。与嘉世所言,并不相符。”
“一个斗神,一个剑圣。”李轩转头问,“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身侧的座位却是空的。他看了一眼空杯,问李迅:“阿策呢?”
李迅正目不转睛看着殿中,此时回过神:“啊?……好像之前说去醒酒了。”
醒酒?吴羽策从未醉过。
李轩不动声色起身离席,往殿后寻去。
“叶修,我要从右边反刃斜挑你了!你给我小心小心小心看我来这一剑!”
“……我们俩都不会信的话说着有意思吗。”叶修撑开伞面一转,挡住自左侧横斩来的冰雨。
“就是不信——”冰雨挟着风雨之势,滑过伞面,带出一串尖锐鸣响,“才说着有趣!这种趣味老年人是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你的无聊。”叶修说着,伞尖自冰雨刃面上一点借力,人已经跃起半空,而后收伞,斩落——
又一次剑伞相抗。
“所以说你老了!”黄少天眼也没抬,反手挥出冰雨,准确架住斩落的千机伞。他这才堪堪抬起头,在剑刃后一笑。
“就等着被我揍到死吧!”
“他们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刘皓紧张地盯着殿中。
“等到天明,烟雨的船就要到了。若苏沐橙说出什么,岂不难办。”
陶轩瞥他一眼。“一个小女孩,怕她说什么。”
他负手望着殿中:“不过,也不能放这两人这么打下去,没完没了。”
刘皓道:“不如我们这边也派出人来上场。”
陶轩沉吟。
刘皓道:“我们的筹码,到底是在孙翔与叶修的那一战上。”说到这一句,他心下犹然不忿,却不得不说下去:“如今被蓝雨平白抢了风头,岂能甘心。”
陶轩淡淡说:“既然你这么想,便去做吧。”
刘皓面露喜色。他还想问让何人上场,不料陶轩又道:“就你去吧。”
刘皓一惊,开口就要反对。却看见陶轩面上莫测不定,口边的话只能咽下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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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过十分钟以内,还算是日更,嗯。
章二八 弃子去,一线决死生
“不错嘛,看来你还能打几年。”黄少天一击即退,避过伞面上突起的暗刺。“是谁说你不能打了?我还以为许久不见,你骨头都懒成渣了。”
叶修颇遗憾地收了机关:“那肯定是谣言,你过来给我打几下,就知道真假了。”
黄少天笑骂:“做梦吧你!”
他战意更浓,抬起冰雨又一记剑招斩落,忽然瞥见他身后一道银光一闪,脱口道:“小心!”
叶修头也不回,反手以伞格住。
但黄少天这一剑已经无法收势,眼睁睁看着冰雨朝叶修身上斩去。叶修此时已是避无可避,腹背受敌,纵然已经侧身尽力避过,但添一道伤口恐怕难免。
却忽然一个人影挡在面前。
一柄剑架住冰雨。
剑身片片霜花,绽放银芒。
碎霜。
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他身前的是周泽楷。
叶修一怔。
正尽兴的比试被突然打扰,黄少天怒极反笑:“好得很,一个个都跳出来,这还要打个屁!”他冷冷瞥了一眼刘皓,似是已知嘉世所为,便只把目光放到面前这个还戴着面具的人身上:“你又是哪个?快让开。”
“……”周泽楷在面具后缓缓吐出:“不。”
“什么不?不什么?叶修这是你的人?叫啥名?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你究竟哪来的这么些奇奇怪怪的……”
叶修任黄少天念叨。他看着身前这个年轻人。
方才片刻之间叶修调整位置,已经把预计的伤害减到了最小。受了那一下,也依然有一战之力。
他相信周泽楷并非看不出。
他亦不知道如何回答黄少天,就听见周泽楷在面具后缓缓吐出几个字。
三个字,回答两个问题。
“是。”
“莫凡。”
叶修咳了一声。
某条船上某个少年打了个喷嚏。
黄少天怀疑地看着这个面具人:“莫凡又是哪个?我管你是谁快给我让开!”
那一瞬间,周泽楷只是想为他挡下那一击。
他想到,便这样做了。
至于他随口报出的假名,使得剑试上莫凡被一群人追着求一战,都是后话了。
此时叶修只想笑。
若不是此时此境,他真想看看那张面具下是什么表情。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对黄少天道:“你没听见?都说了这是我的人,他一个招呼你足够了。”
话说出口,他便满意地看见背对他而立的青年身子动了动。
叶修第二次遗憾此时不能看见那张面具下什么表情。
而他方才说的,正是之前黄少天说的那句话,现在又被这家伙丢回原主身上。
黄少天自然不信:“叶修你少激我。喂,说的就是你,给我让开,不然我的剑可要好好招呼你了。”
没有回答。
“喂,听见没有?快让开。”
青年站在那里,并不言语。只有手中碎霜轻轻一转,霜花辗转过冰雨。
低鸣一声中,战意隐隐。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在挑战谁?”黄少天挑起眉,唇角撇开杀意的笑:“也罢,等我顺手解决你再去跟叶修打。”
剑意点起剑尖锋芒,就着两剑相交的姿态,迅如闪电般向前斩出:“叶修你等着,别跑!”
叶修没理他,转转伞,望着眼前另一个人,“这位……刘副门主,好久不见啊。”
刘皓没想到于此时直接对上叶修。
他下意识昂起头:“寒暄就不必了吧。”
叶修道:“怎么,好歹你也跟了我那么久,现在说几句话都不行了?”
刘皓虚虚一笑:“岂敢。”
叶修叹道:“你还是一样虚伪。”
刘皓眼皮跳了跳,起手一个剑式:“请阁下赐教。”
叶修说:“你打不过我。”
他的语气很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但刘皓听见这一句话,如同听见心底天长日久的恐惧。
它们积攒太久,又太多,空洞而巨大,掩藏在一切憎恨与厌恶之下,时刻准备着浮起。他注视这个背影太久,久到忘记最初的本心。
只余下不甘与忿恨。
即使用卑怯的手段将那个人逐出嘉世,即使背地里一次又一次派人追杀……但心底某处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与这个人面对面,他永远没有胜算。
他只能从背后偷袭。
当他站在这个人面前,看到那双淡漠的眼睛——他已经输了。
迅速的落败。
叶修的伞尖点在刘皓的喉咙。
胜负已分,叶修也无意再下重手。
也许刘皓以为叶修对他如同他对叶修一般的恨意——然而其实,叶修视他,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他所作弄的种种手段阴谋,在叶修看来,都算不上什么。
刘皓比他所设想的更为不堪一击。陶轩仅仅如此想着,开口道:“没想到刘副门主会自己跳出去偷袭,真是令人震惊。”
刘皓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
原本对嘉世忽然偷袭的行径十分不满的众人停下议论。
陶轩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嘉世容不得这等毫无道义之人。刘皓,嘉世容不下你,请自去吧。”
两句话的起落,竟已是把这颗棋子弃了。
刘皓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他仔细回想,那时陶轩说——“你这么想,便去做吧。”
如今想来,方惊觉另有深意。若刘皓得手,嘉世获利;若未得手,也可弃子保住名声。
他听见身边议论纷纷,愣怔在原地,只觉天旋地转。心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叶修冷眼看着这一幕。
视线对上,陶轩还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
叶修低声说:“总有一天,你身边不会剩下任何人。”
陶轩道:“如若站上顶峰,何愁山脚无人臣服。”
叶修知道多说无益,手中伞一转,扬了扬头:“那个盯着我看了好久的年轻人,打一场?”
孙翔早已跃跃欲试,听见这句话倒脚步一滞。他破口大骂:“谁看你好久!我看的是后面那颗珠子!”
叶修懒淡地抬抬眼:“区区一颗珠子,嘉世还不至于买不起,看那么久做什么。”
孙翔看起来快炸掉了。
陶轩揉了揉眉心。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最后王牌,被叶修一搅无端变成闹剧。他对这位新嘉世门主道:“跟他打就是,尽量少说话。”
孙翔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便提起却邪冲了上去。
陶轩见到孙翔的时候,那年轻人还只是个小门派里的寻常弟子。
他有天赋,剑道进步极快,在江湖中已声名渐起。但在为人处世上却一窍不通。
冲动、年轻、心无城府、渴望很多很多的荣耀,很多很多的胜利。
陶轩看见他摔了门派所发的寻常铁剑,在后山一人站着出神。
他走过去,问:“你想要却邪吗?”
如果说孙翔有一个死都想打败的人,那便是叶修无疑。
他接过却邪后,才发现成为天下第一没那么简单。
他走过嘉世的楼下,走过园中的小路,坐上门主的座位。他总是听见,侍婢和仆从们窃窃私语,议论比较着他与斗神叶修。
而当他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个低下的头。
他越来越觉得烦闷,越来越暴躁易怒。直到有一天,陶轩告诉他,鬼宴上,他可与叶修一战。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孙翔想,只要他打败叶修,那么,一切烦闷都能够消除了。
他紧紧抓住却邪。剑柄在手心里生出凉意,但沸腾的战意却自心底喧哗而起,越拔越高,越拔越高。
剑光出鞘。
黄少天最初以为几剑就能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的家伙搞定,然而几招之后,他心头震动。
当世有这般剑技之人,他所知不会超过十个。
而能与剑圣交锋依旧不落下风的人,就更少。
此人不言不语,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回一句。然而手底下剑势却收放极为自如,便如流水载花,进则阻之,退亦不追。剑刃相击之刻,剑上霜花反着点点银芒,绽如春雪。
好几次黄少天想越过他直取叶修,但只稍稍在剑式中略显出此意,对方便已发觉,剑势顿时凌厉起来。几次之后,黄少天便发现,对方的意图,仅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