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咳了一声，装作没听清：“什么？”
青年捉着他的手腕，平静地与他对视，坚持着又重复：“是不是？”
叶修看了他一会，然后微笑了。
“我于你是如何，你于我，便也是如何。”他说。
这句话说得隐晦而绕口，周泽楷却已经明白。叶修在青年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他还想开口说点玩笑或者别的什么话，忽然全身僵硬了。
青年抬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然后抬起眼看他。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欢喜，清亮亮地流出来，让看见的人也生出暖意。似乎还嫌不够，又把他的手指头咬了咬。剑客惯于握剑的手大多敏感，只是唇齿下轻柔的触碰，却令身心都战栗了起来。
叶修不知道此时他的表情也是温和的愉悦与平静。正如方才青年所看见的。周泽楷看着他，又露出一点笑意：“前辈。”
霞光下的年轻城主纵然全身湿透，风仪依然清越。似乎所有的朝晖都收进那双温柔的眼睛里。
叶修有生之年也体会了一次脸颊发热。
“……啊。”
叶修不是没看过或是在某个茶馆听过绮谈话本，一般而言，互通心意的书生和小姐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外乎私奔、成亲、非礼勿视。有些时候最末一项跟第二项的顺序是反的。
然而没有一个话本告诉他，当互通心意发生于两人漂在茫茫大海上之时，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叶修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由得笑出声。他问周泽楷：“我们勉勉强强算私奔？你，”他指了指对方：“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周泽楷：“？”
“我，”他又指指自己，“落魄书生……大侠。”
然后愉快地总结：“不错的话本故事。”
周泽楷：“……”
晴光落在海面上，叶修把伞撑开，两人一伞一起漂在虚海中。叶修内伤未愈，在鬼宴上又历经鏖战，何况此时全身浸在冰冷的海水中，说不虚弱是假的。他提着一口气勉强谈笑，不多时气力渐渐不足，只能闭着眼任周泽楷拉着。
周泽楷很快发现他的状况，沉默着把人更紧地揽在怀里，试图将叶修与冰冷的海水隔开。极目远眺，虚海一望无际，连鬼殿也失去了踪影。
“前辈。”他低声说，“别睡。”
“前辈？”
“前辈……叶修！”
叶修茫然睁开眼，而后缓慢地笑了笑：“小周啊。”
周泽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而后更多的担忧浮起。海波轻晃，不知将要把他们送往何处。他只能更紧地把人抱在怀里，低声喊对方的名字：“叶修。”
“嗯？……要叫前辈。”
“叶修。”
“……嗯。”
……
“叶修。”
………
“我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一条大船破浪而来。不多时停在两人身侧。
“叶修还活着么？”
周泽楷听见一个声音这样问。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奇怪的眼睛。
一大一小。眼睛的主人站在船头，淡漠地审视他们。
青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唤：“叶修。”
叶修勉力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王大眼？”
王杰希面无表情看着他：“许久不见，别来有恙。”
周泽楷才知道这是微草境主。
叶修笑了笑，面色疲倦：“劳你不远而来。”
王杰希平静道：“我来接门下弟子，你是顺路。”
叶修低声说：“多谢。”
说话之间，周泽楷已经揽着叶修跳上船。王杰希看了眼他们，转头吩咐：“回微草。”
长帆扬起，穿波度浪，向虚海之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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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三 境中镜，曾照故惊鸿
周泽楷穿过草药圃，向别院走去。
高英杰和乔一帆两个人蹲在草药圃一角，乔一帆先看见他，连忙站起来问：“周城主是去找叶修前辈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
“从这个门走，穿过前面的竹林，叶修前辈和境主在后面的院子里。”
少年脸上还沾着泥土，目送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
自鬼宴后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那天乔一帆在船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虚海还吓一跳，然后看见境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心一沉。
然而境主什么也没说，给他诊了脉就走了。过了会，高英杰推门进来，手里一碗药。
“老师给你开了药，趁热快喝吧。”
乔一帆把碗端在手里，热气蒸着眼睛有点疼。高英杰说了这句话就沉默地坐在对面。一时房间里只有小口啜饮的声音。
“老师知道了。”高英杰忽然说。
乔一帆手一抖，差点摔了碗。
“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吗？”
乔一帆端着碗，过了会，回答：“……决定了。”
房间里又沉默下去。
“今年我也会参加剑试。”高英杰说。
乔一帆抬起头看他。
“我在剑试上等你。”
乔一帆一怔，然后笑意漫上眼角：“好。”
“我可不会输。”
“我也是。”
叶修撑着头临窗看一片葱葱郁郁，王杰希坐在他对面卷着一本医书闲闲翻着。午后日光慵倦细长，枝叶的影子渐移过晾晒药材的木架。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微草境主又翻过一页，头也不抬问。
叶修也没动，懒懒抬了抬眼：“多住你几日，别小气嘛。”
“伤都给你治了，还留这做什么。”
“你我也算是故人，数载未见，也不请一杯酒。”
“你能喝么？”
所谓故人，是多年未见后，依然能如多年前一般交谈打趣。 相交如水，深浅自知，连水域中每一片暗礁都知晓位置。
叶修不是会刻意避开暗礁的人。王杰希也不是。
于是叶修瞥了眼王杰希的医书，问：“那几味胡扯的药材，你改了没有？可不要贻害后人啊。”
王杰希卷着书的指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谈起。”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一个少年闯过他设在门口的药阵，向他求医。那时少年境主从药圃中直起身，因为被打扰了试药而有点不快。
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初见。
叶修还记得手执一株不知名的草药，站在草木之中淡漠看来的那个缟衣少年。世人说微草境主面有异相。那确实是一双奇异的眼。
那双眼里，没有红尘。便如高天之月，淡漠瞥见世上死生——只是瞥见而已，并不为所动。也因此，叶修曾以为这是一个太过冷情冷性的人。后来他发现并不是。
十年前的少年究竟是太心软。而十年后的王杰希，连那一张药方的希望都不会给予。他是当世卓绝的医者，医者之心，本该如此。
十年后叶修再说起旧事，已然心平气和。王杰希在窗下看了看他，垂下眼继续从方才那行看下去，一边淡淡道：“如果你因那张药方对我有所怨憎，王杰希有愧无悔。”
叶修摇了摇头：“我该多谢你。”他的声音很温和。
“何况，”他顿了顿又道，“你确实为我开了一味良药。”他说着，眼底笑意浮动。
轮回城主拨开竹枝，穿过竹叶投下的细碎光影，向他们走来。
第二日微草弟子通报有人来访。叶修走到院门口看见是喻文州时，并不觉意外。
鬼宴一事中，并无人伤亡。机关触发时已是终宴之刻，后来喻文州也询问得知，吴羽策一早将鬼侍们遣离了内岛。是以除去因故滞留的几人，虚空之岛上几乎是空无一人。
那时恰逢海啸。火海很快被海浪扑灭。喻文州只说他在废墟中未曾发现任何尸骨，却闭口不谈他找了一天一夜。叶修听了，也只说：“不知吴羽策是什么心思。”
青衣阁主站在微草之境披拂的花影里，淡淡一笑：“也许他只是厌烦了。”
厌倦了双鬼王共拥王座却互相猜忌，也烦透了另一位鬼王捉摸不定的态度。他设下局，布了阵，在局破阵现的最后一刻，逼那人给出唯一的答案。
而李轩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千里外某间茶肆，偷闲没几日的李迅看见对面不知何时坐下的两位，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不知明年是否还会有鬼宴。”
“我得到的消息，鬼王说，’照旧’。”
喻文州这次来，是作为下一届剑试的东道主来送剑帖。叶修接了，拿在手里并不翻看，懒淡笑道：“蓝雨阁主亲自送这一趟，好生惶恐。”
喻文州微笑：“你还是快想好自己的门派叫什么名字，早点填进剑帖里。”这次发出的百余封剑帖，只有眼前这一张抬头是空的。要说透漏出去，又是江湖上一桩笑谈。
叶修道：“要不你帮我起一个？”
喻文州毫不犹豫回绝：“敬谢不敏。”
正事说完了，闲谈亦无多少好叙。喻文州并不急着走，他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叶修。白衣人似乎更消瘦了一些，然而精神不错。喻文州听见他说：“忘了恭喜你，这一局，最后的赢家是你。”
蓝雨阁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与旧嘉世的盟约，表明亦是被陶轩所蒙骗，又慷慨不计前嫌，向嘉世新门主邱非递去示好的拜帖。这一遭变故里，蓝雨的实力有目共睹，剑圣的剑技在鬼宴上光芒更盛，而喻文州的手段软硬适度，一时江湖上蓝雨阁风头无二。现在想来，那一场鬼宴局中有局，局外更有局。喻文州正是为数不多的掌局之人，他自始至终冷静执子，坐观全局，胜了这一场也是理所当然。
没人能料到，喻文州有朝一日能把蓝雨阁推上巅峰。但叶修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迟早。而喻文州站在那里，面色平静一如当年。
草木微风里，叶修说：“你我那一局，今日才算终了。”
叶修送喻文州出去，回来正碰见江波涛向周泽楷禀报今日的消息。江总管一眼看见荒火明晃晃挂在叶修腰上，眉毛抽搐了几下。当初他叮嘱自家城主，切莫让叶修知道周泽楷还有一把袖中剑，没想到一转眼自家城主就把它借了出去。如今他才算知道，那次在沙海边缘周泽楷交予叶修的是什么。
江波涛接到周泽楷的消息后便向微草行来，路上遇到喻文州便同行到此。叶修见了他，思考了一下，自我感觉没把周城主拐带得太歪，于是极坦荡地招呼：“江总管，你也来了。”
江波涛眉毛又抽动了一下：“承蒙斗神照顾。”
叶修装作没听懂他话里另一层意思：“不必客气。”
周泽楷看了看两边，不明所以。他走过去拉住叶修的手，指尖相扣。他做这番举动极为自然，叶修也任他拉着。两人都不觉有何不妥。
江波涛看见了，默默转过头。他胃略痛，心略累。
然而这两人都是世上第一等的人物，立于高峰之巅，自有光风霁月的坦荡，怎会介怀他人目光。这样一想，江总管总算觉得聊可安慰。
他想起一事，抬头看那两人已经走了好远，只好快步追过去。
江波涛说路上遇见苏沐橙一行，轮回马快，烟雨走的水路，估计没多久也到了。
果然下午几人都来了，还多带了个人。那年轻人一见叶修就翻衣下拜：“老大！”
叶修闪身避开，问苏沐橙：“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人一拜不得，两眼亮闪闪扑过去抱住叶修小腿：“老大！你怎么一抬头就不见了，好快的身法！”
“……别这么叫我。”叶修哭笑不得，把人拉起来，那人还是一脸好奇猛盯着他瞧。
苏沐橙一脸无奈。莫凡阴着脸扭头。原来他们路上经过一个小镇，这少年在邻座看见莫凡带着剑，跟在后面要求一战。莫凡烦了就跟他打了一场。没想到这少年剑法古怪得很，莫凡初时不以为意，后来发觉异样专心比试，最后居然只是险胜。想到那一场比试，莫凡的脸又阴了几分，他是真没见过有人能在剑法里还混着刀法，说不定还有拳法，东一剑西一剑，让人完全无从猜测下一招是往哪。
纵然输了，少年也没一点垂头丧气，反而欢快地追上来继续求战，最后就变成了一起走。他问这世上最厉害的剑客是谁，苏沐橙自然说了叶修的名字。结果这初入江湖的少年毫不犹豫把叶修认成了老大。
年轻人叫包荣兴。叶修与他交谈几句，只觉得其人心如赤子，坦荡爽快，虽然常常说着话就南辕北辙，倒很对他的眼。
当晚叶修去向王杰希辞别：“明早我就走了。”
王杰希忙着碾药，头也不抬：“走好不送。”
叶修饶有兴致看他磨了会药粉，自己退出门去。走过竹林听见风叶萧瑟，抬头看见冰轮在天，已是将盈满的模样了。他才想起，再过一段日子，便是中秋。
他又看了会月色，然后踏着一地清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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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王杰希大大了……！从第一章开始就想写的王杰希大大QAQ……！
荒火只是暂时借出的信物啦，怎么说都不会拿去送人的……
下章完结^^
终章 与归
微草之境中，四时花木相伴而生。境中有一泓温泉，周遭终年覆着白雪，藏在半亩梅花林的后面。转过落雪掩埋的小径，扶着梅枝穿过暗香与疏影，迎面便是温热的水息。
这泓温泉原本一直空置着，直到王杰希做了微草之境的境主，才将这方天成的宝地辟作药泉，每隔三日更换一次置于出水兽口的药囊。叶修内伤更兼外伤，王杰希已经习惯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处理了伤口就把人丢进药泉，嘱他记得每晚泡上一个时辰。
带着清淡药香的温泉水暖滑轻柔，叶修半身靠在池沿，枕着落了点雪的石块。氤氲的水汽把梅花香气蒸得煦暖，闻了让人无端欲醉。慵倦从身子深处浮起，叶修合了眼，有点昏昏欲睡，即使听见踏过积雪的足音由远及近，他也没有抬眼。
脚步声停在他的近处。叶修闭着眼都能想见青年踏雪行来的风仪。他想这位城主大人真是不解风情，忍心践踏雪地留下足印，一面又觉得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他倒不想自己也是一路踏雪而来。周泽楷寻到此处，看了摊手摊脚泡在池子里的叶修一会，俯下身拨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点雪。
小雪从晚饭后开始絮絮下起，停了还没一会。叶修也不知那点雪是何时落在他的肩上，被青年的手指拨去才发觉。裸露的肩头被温热的指尖碰触，又被打个滚从肩上滑下的落雪带起一路寒意，不由得轻轻一颤。周泽楷垂眼看着指尖下的那处渐渐泛红，却依然将指尖停在那里。
搭在肩上的那一点暖意，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熨着那一小块皮肤。空气里翻卷起缱绻暗昧的触须，顺着连接的那一点攀爬而上。
叶修忽然向前踏了一步。青年的指尖落了空，抬起眼看了看那个背影，收回手站起身。叶修涉水去另一侧拿衣物，一把袖中剑从衣服里滑出。他看了看，忽然一笑，随手披了衣，拿起荒火走到周泽楷面前。
青年看着他执起自己的手，把荒火放进他的手心。叶修抬起眼看他，唇边笑意懒淡而温和：“如今算是完璧归赵了。”
当初在虚海边境，作为与发带的交换，轮回城主将一直藏于袖中的荒火借予叶修，是坦诚相待，也是某种祝福。
袖中剑沉甸甸压着手心。周泽楷不答反问：“明天走？”
叶修道：“不错。你也是？”
周泽楷点点头。
叶修看了看他，又抬头看看月色：“这一别，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
缺月将满，人却将离。
“……不会太迟。”
周泽楷将手中的剑帖递去，叶修看了一眼，便知道了：“今年的剑试，轮回是打算参加了？”
轮回自迎来新任城主起，已经数年缺席剑试。然今年轮回城主现身鬼宴，蓝雨阁主随即便送来剑帖，可见中原武林也准备好迎接重回逐鹿的轮回。
月光跌碎在雪地里，如有声息。青年静静立在月下雪中。白衣人望着他，忽然说：“你猜我在鬼宴上看见你与人比试，心里在想什么？”
周泽楷望着他没出声，月色落在他眼中，光华流转。
“我想着你曾对我说——跟我打。”叶修自己回答了，他的声音浸着水汽慵懒，“周泽楷，那时候，我真想跟你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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