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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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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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约翰克利斯朵夫》
  那是只活在梦中的八十年代。
  有人一心谈论它的美好。恍如一夜春风,万物复苏。久久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们掀开帐幕,拿出新到的颜料桶,不讲章法地在新画布上挥霍色彩,笔触稚拙却也叫人由不得会心一笑。自由,梦想,爱,每一个字眼都那么陌生,那么美……
  有人决然否定它有任何可爱之处。旧的律法翻篇了,新的却没有到来,罪恶从崩毁秩序的废墟里纷纷破土。人们追逐前方的光明一路小跑,看不见身后也一直追逐自己的黑影。宣告一个时代死亡的丧钟从他们陶醉于新的颜料桶时就不远了。
  在每个人心中,那个年代的意义有别,分量也各不相同。对吴华亭而言,眼下他能切实感受到的意义是,长三角停滞许多年的小聚会又开始办了。
  聚集在西湖的时候还是呼呼啦啦十几号人,假模假式地轮流为大伙拍照,后面慢慢地就割据成三四个小团体,年长的倚老卖老年轻的虎头虎脑都不肯听统一调度,对行政上的上级很缺乏敬畏之心,等走到钱塘江边,就剩下他们三个光杆司令——咦,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他们也乐得清闲,自我安慰那些溜走的家伙们是体谅上级,让领导之间能说点私房话。不过当他们在河堤上踩着小草和碎石子边走边闲谈的时候,也无非是方才场合的延伸,顶多话题的选材尺度稍微大了一点——各种意义上来说。
  沈倾之(杭州)走累了,就一撩长裙坐下来,打趣吴华亭最近老跟些大学毕业不久在文化单位工作的女孩子套近乎。她的消息来源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位杭州湾对岸的“小兄弟”捕风捉影再添油加醋传播出去的。
  “没有那么夸张。”知道别人没认真说,吴华亭也不认真解释。
  “不过,他提到有个在电视台的,虽然是后台人员但是长得很漂亮?要是真成了带张照片给我们看看?”沈倾之说话的内容像个过早操心的长辈,但只要稍微对她有点了解,就会看出她眼里闪动的纯粹是对美的好奇和欣赏。
  吴华亭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成啊。她不是那号人,而且有对象,今年下半年就能吃上她的喜酒了。”
  “哦,可惜了……”
  江昭涵说:“又不是这就没机会了。就算结婚……可是可以的嘛。”
  “咳!”吴华亭今天第一次有点坐不住的感觉。“我不是这种形象吧?”
  “这哪里算什么,”江昭涵盘腿坐着,一脸皮笑肉不笑,“谁心里没有点隐秘的想法呢?何况你这么年轻,就算得上功成名就……”
  “这个啊,从事实上我可以佐证。”沈倾之摸摸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按捺不住,“毕竟活久了,也不是能一直过得很充实,总有闲得发慌想找刺激的时候。虽然也不算很多吧!但数数咱们圈子里那些风流韵事、红杏出墙,怎么也超过十个手指头……”
  沈倾之如往常一样声柔语淡地闲唠着家常,却总似有一丝冷嘲不屑萦绕在话里忽隐忽现。吴华亭有所察觉,虽然升起一星半点的好奇心,还是没把它显露出来。倾之这样的人,看上去是落落大方的闺秀,总为他人送来一缕清风,骨子里却相当好强还有很独立的自我意识。他们中到一定岁数的人,对人对事要么都看淡了,由得别人闹去,要么还觉得可以一搏,抱持的观点更加顽固,倾之算得上后者。要只是事不关己的品头论足倒也无碍,万一真的一脚落空闯进别人的私人领域,吴华亭对自己能全身而退没有太大把握。
  右边坐着只是看上去无害的淑女,左边那位脾气更不消说。偶尔吴华亭夹在中间为难过后,也会在暗处不无阴损地想,他能在这群表面光的人中间平安长大,还没太长歪,简直是奇迹。
  不过在他年幼的时候,他的理解力还不足以觉知人心的暗流。
  有一回他偷偷解开别人系在岸边的小舟,任由它顺着水流在河道里飘走。倒不是对船主有什么意见,只怪他正好处于一个尴尬的年龄,身量上长大了,不用长辈常常探望操心,周围人虽来来往往,却要慢慢接受与他们不是同类的现实。接纳这寂寞的宿命,习得熬日子的本领,对有些人不太困难,对他就免不了经过一点波折。生活怎么就可以一成不变,几百年重重复复又臭又长?怎么就没有一点新奇的发展,让他为之能付出全部心思,让他在大家眼里能与众不同?
  这不过是他那个时段发泄无处安置的精力中的一件平常小事。不平常的是,那一天沈倾之来了。她来的次数不算频繁,顶多是个玩得不错的大姐姐,船主误以为他们是一家人,朝倾之絮絮叨叨抱怨了很久。话说完了,倾之拽着他胳膊就走。她脸色铁青,手劲很大,让吴华亭很感到意外:她不像是会在乎这点事的人吧。
  走到僻静处,倾之松手把他推到一边,靠在坍塌了一半的墙根,忽然仰起线形优美的脖子,眼泪刷的往下流。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知,就知道玩……”她说,“才没功夫管你……”
  她抽噎一会儿,立刻又收住眼泪,用微微发红的眼睛盯着他,说,清军要来了。
  然而沈倾之也不像为这种事哭泣的人。对每一个单个事件,所有人都可以说是猝不及防;但归纳成一类事件,她有充足经验。往后回想,吴华亭总是觉得,她的眼泪,没有为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而流。从此以后他也再没看见或听说过这样的倾之。
  那些隐匿在名为“日常”的让他们自以为生存在可以安心托付的世界背后的影子,仅在很偶尔的瞬间偷偷露出一角。到他能有意识地捕捉、甚至揭露那些影子的时候,他也真正地不再年幼了。
  坐久了也无趣,他们掸掸衣服上的灰起来,走到一条支流去。今年因为各种原因,他们聚会的时间比较尴尬,春天过去了,观潮的最佳时节还早着,正踩在梅雨季节的门槛上,再继续拖十天半月,没完没了的雨水就会淹没他们刚才坐着的位置。
  沈倾之发现一条停在岸边有主人的小船,跟船主嘀咕一阵就成功借来新的游玩工具。这片支流的水情有点复杂,但有沈倾之在,三人一点都不担心。
  摇橹时候,吴华亭听见左边传来漫不经心的哼歌:“那里来的姑娘辫子长呀,两个眼睛真漂亮……”
  他转过头看江昭涵。江昭涵暂停一下,跟他说:“那个地方,听说风大得要命。哪有什么漂亮姑娘,还赶着马车带着妹妹和嫁妆嫁给你。”
  “这符合普通男人的幻想。”
  “幻想嘛……实现一个,就会想要更多。”江昭涵一指船底,“什么时候翻船了都稀里糊涂弄不明白。”
  “对我们呢?应该不止这点矛盾。”
  “人纠缠太多细腻的东西会活不长的。不要去想外面、想以后怎么样,趁着有心有力多做自己高兴的事。”
  江昭涵顿一下,继续轻声说:“每一天起来都想着:马上要变天了,要世界末日了,不能没有意义地过完最后的光阴……这样想着过活会单纯很多。我已经是这个样子,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年轻……”
  吴华亭没有回应什么。他抬起头,乌云不知不觉堆积在上空。要变天了。
  他提醒两人该回头了。想了想,又说:“这次不尽兴,等到夏天最热的时候过去,找一片湖,一起去骑自行车吧。”
  话音才落,他伸出手,一滴雨水在掌心里化开。
  “咱们快不行了吧,哥。”
  有一日彼得忽然对他这样说。
  不不,这怎么能叫突然?米哈伊尔咬着小圆面包,甜得要命,垫着昨天的报纸,白纸黑字印的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粉饰太平的谎言,帮怀着侥幸心理的人自以为还能每夜安眠。与此相反,彼得说的是确确实实的真话。他要么游离在外,飘忽言语间偶尔掀起遮在真相前的纱帐一角,旁人还未看清忽又垂手放下;要么就是不要命地拿一把刀子,血淋淋地捅进人心里去。
  言语就像风,不能伤害我。米哈伊尔默念这句话,又不可遏制地愤怒,他知道他还是被伤害了。又因为知道这个事实,他又更加愤怒起来。
  他拍了拍手,让面包屑簌簌洒落:“也许吧。”
  彼得笑。对了,他这个弟弟还爱笑:“我觉得是件好事呢。”
  “……”
  “已经走了整整一年了呢。”彼得望着日历。1990年11月9日。“我是说,莱因哈特。”
  他单手托腮斜斜送去一瞥:“嗯?”
  “没有什么感想吗?缅怀我们的好同志、好战友,尽管他已经弃我们而去——”
  “——去向西方,把另一半自己缝回来了。”米哈伊尔想,他没办法现场观摩一个被人为割裂的城市如何小心谨慎地把自己缝起来,真是非常、非常遗憾。
  缝回来以后伤口就不会再疼了吧?还是因为重新缝合会带来一段时间的另一种疼痛?何必操心他呢,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表现忠诚时好像别无他想,等到有离开的机会蹿得比最胆小最警觉的兔子还快。也就比立陶宛人稍好一点。不过立陶宛人啊,他本来也知道。
  不,莱因哈特怎能和那些立陶宛人相比?立陶宛人,他自认为他知道,他们的离开给了维克多不小的打击,但米哈伊尔心里早就清明。可是莱因哈特,莱因哈特……那些已经扭头不看他和维克多的,和还勉强留在他们身周的人们,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比。
  他们两人至今都没有办法真正地相互理解:他们向彼此说的话,表的意,就算撒上糖霜,就算真诚到已经骗过自己,芯子却是烂的,没法下口咀嚼一点点。
  莱因哈特知道了,在那次华沙的剧院之行。他成了后知后觉的那个,但总算,还不是很久以后。
  “彼得,”他的愤怒荡然无存,反而满心惊奇,像发现新大陆的第一人那样喊道,“我发现——”
  他环视屋子。彼得已经走了。
  一年之后又一个多月,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许多许多年岁以来,米哈伊尔头一次感到彻底的放松、彻底的自由。他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巨大的沉痛与巨大的欢喜一起交织冲撞。一方面,他曾经为之效力、为之呕心沥血、曾一度寄托所有即使疑虑四起的时候也勉强不能放弃的神圣联盟,就这么突然之间坍塌成一堆碎片;一方面他又受够了,受够了说各种各样的谎话,尽管他以后依然免不了说;受够了帮一任一任垂垂老矣的书记维持一个过分庞大的国家,尽管眼下这个还是很大;受够了违背他从小受到的教化,养成的观念,去相信什么能在人间建立地上天国的理想。
  他没有试图寻找维克多。维克多那种人,可不会像他经历的某些人类领袖,非要靠一堆插在身体上的管子来寻求一点虚妄的安全感。他曾经时而高谈阔论、时而严肃批判的双唇现在闭上了,他定意要寻一个安静体面的死法。米哈伊尔当然体谅他,当然不愿打搅他。
  米哈伊尔的生活还要继续。但在这短暂的几天,他也有了免于受打搅的自由。
  他现在的感觉跟死了一遍倒也没有太大区别:他毕竟身体里、心里都有一部分,跟着维克多永远地去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是摇晃的、癫狂的,他没有办法正常地考虑即使是泡一壶茶这种最轻微的小事。但他也没有为维克多的离开、为自己过去心血全部毁于一旦去哭天抢地的打算。他还打算要在不算太晚的时候,躺在离市区有一定距离的自己别墅的床上,那会是绝对无人打扰的一夜完整的睡眠。
  而现在,他需要出去走走。
  他出门了,顺着他极度熟悉的道路一直走。走过沉默不语的人群,走过低头摇曳的松树。走到一片普通的僻静公墓,走到一个他莫名其妙觉得亲切的低矮墓碑前。
  他摘下手套,拂落墓碑上厚厚一层的雪花。
  那是个他没有印象的名字。但是此时,他只想倚靠在这里,和已经故去的人谈谈天。
  “我想和您聊聊,可以吗?最近发生了大事,很大的事,不过跟您没关系,跟我们要聊的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聊聊……”
  “您享年75岁,还是挺平安地度过了一生吧。您墓碑上的信息实在太有限,我只能猜,猜错了请您不要生气。”
  “我猜您是一位工人。一位普通工人,没有得到过什么头衔或者勋章,日子很平淡。您和妻子感情还算和睦,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卫国战争的时候,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前线牺牲了。还有一个女儿,她有幸在战后还能找到适龄男子,嫁了个好人家。女婿是个青年才俊,很能干,很有抱负,但是太自信于自己的能力,说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一次班底换血之后他就没落了,他们家再也没有以前的风光。一次您去看您的女儿,偶然发现女婿喝得醉醺醺的,拿着棍子,把您的女儿打得在地上滚。您唯一一个还拥有的宝贝女儿!但是您的女儿觉得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她希望那个男人还可以变回他原来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您的妻子,她经历了太多事情,她撑不住,先走了。渐渐地,您最大的乐趣就成了看望外孙,那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您想逗他开心,让他快乐。可是年纪不饶人,您还没有看他长得更高,走的更远,就先去了……”
  “您会怎么评价您的一生?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如果可以选择,您会接受这样的一生吗?”
  “我想,一定有过很多非常痛苦的、觉得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刻吧。您是怎么挺过去的?那些心底的伤口没有办法真正缝合吧?”
  “您是对的。人活着……真的好苦啊!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但是,您毕竟来过、走过,在这世上英勇地战斗过了。您走的时候还有盼望;如果您信神,那么您现在已经在天国了。”
  “天国美吗?不,请不要告诉我。您在人世的光阴结束了,我的天国何时才会来呢?”
  “会不会有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是啊,当然会有。可是,就算犯了许多错,你们都还是坚强、可敬的人物。我确实这么软弱、胆小、无能为力……”
  “下面该向哪儿走?我好累啊,真的不想再走。”
  “我没有兑现向你们这些勇敢、可爱的人承诺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对不起,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
  终于,米哈伊尔靠着墓碑,像孩子一样蜷缩起来,头深深埋进臂弯,痛哭失声。
  阳光一点点减弱。米哈伊尔抬起头,粗暴地擦掉泪水。
  和来时路线不同,他选了一条更近更好走的路返回市区。在晚上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别墅的床上之前,他还有一些东西要收拾。
  如果想避开人流,他可以抄小道抵达办公楼。但他还是选择经过红场,反正在这些特殊的日子人们只顾着自己活着,竭力不被时代的大潮冲走,并不会有闲心转过头,多看陌生人甚至熟人一眼。
  广场上的雪积了很多天,没有人清理,那些大人们忙着为联盟善后和权力重新分配,放任这个历史悠久的美丽广场变得越来越脏。米哈伊尔没想多打量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低头快速穿过。但是当他偶尔一抬头,便浑身僵住。
  一步,两步。他停下脚步。
  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那人的头发又留起来了,这次比上次见更长。在过去两年里想必也经历过很多事情,只是都与他无关了。好像早料到他会在这里一样,站在广场中心,也凝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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