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这家名叫蜉世绘的画楼。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桃花铺满路,店内却只有两盏长信宫灯点在旁,晕开昏暗的光线,紧闭的雕花木窗映着可怜的点点斑驳阳光,诡异的很。
两旁陈列着一件件青铜瓷器,再往深处走,有一张古朴的桌子,上面摊开笔墨观。
明明没有风吹来,长信宫灯的火却一阵摇晃,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微微晃起来,他不免感觉这些东西好像都有生命一样,透过昏暗的光偷偷注视他。
好奇心作祟,他正要过去细看一眼,突然听见一个平静的女子声音。
“容将军。”
纵然是他戎马半生,也不免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愣了一愣,转过头去,桌旁不知何时悠然坐了个青衣女子,手中端着一盏青铜烛台,一双平静若水的眸正透过烛台上跳跃的火焰,望着自己。
他只觉得自己在这女子的目光下无处躲藏,只好走过去。
“将军为何求?”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子,那双檀色的眸怎么也看不穿,烛火倒映在她眼中,跳跃着。
他依旧保持着在军中的警戒心:“为什么姑娘会知道我的名字?”
青衣女子的脸庞在昏光下神秘莫测,没有说话。他察觉到,对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种捉摸不透的淡笑。
“将军不必惊讶,讲讲您的故事?”
既然不想多说,他便聪明地选择不再追问,又忍不住提出另一个疑惑:“我听人说,这里可以让我忘掉一切……”
那盏烛台上细细雕刻着一条龙盘旋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要腾飞而起,在她神秘的笑意下愈发诡异。
“行您所愿。”
“您选择遗忘,还是沉沦梦境?”
“遗忘既是将一切风月忘记,不再受记忆煎熬之苦。而梦境,以死亡为代价长活于结局完美的梦中,但您要记住,现实中的您已经死去,那只是一场幻境。”
烛火中映出他犹豫不决的表情,过往里的一切征战喧嚣仿佛都被隔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当年清清冷冷的白茫天地重现,清寒入骨,盈满衣袖,难以磨灭的只有记忆中的这场雪。长信宫灯偶尔发出噼啪的火焰跳跃声,最后他苦涩道出二字:“遗忘。”
烛火倒影在她眼中,似有星辰划过一瞬,他注视着那深邃的眸:“姑娘可否将名字告诉我?”
她淡笑,烛台周身的盘龙仿佛游动了一瞬,等他再眨眼时却归为寂静,让人怀疑是恍惚的错觉。
“拂蝣,拂尘的拂,蜉蝣的蝣。”
“那么,让我来看看,您的故事吧……”
烛火微微轻晃,倒映出当年一场苍茫的雪,遥远天边泛起昏沉光芒,记忆中的身影白衣轻裘,剑上流苏摇曳,寒涔涔透出几分明晃的冷意。
………
 ;。。。 ; ;
尘网自缚
刺鼻的腥臭伴着众匪野蛮的笑声弥漫了整个村庄。
剩下的众村民被紧紧绑在一起,瑟缩着跪倒在地,一妇女连声对众土匪求饶。
“我家里还有孩子……”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惨叫,随后响起野蛮的笑声,妇女胸口插着一柄斧头,殷红的血不住流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微微启唇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扑通一声倒地,一动不动了。
旁边顿时响起村民们惊恐的抽泣声。
“愣什么,开杀!”为首的土匪一挥染血的刀,刹那间,一场单方面的屠 ;杀就此开始,可怜的村民来不及反抗,便被连劈带砸杀得血肉横飞,侥幸躲过刀斧的村民也被众匪蜂拥而上,顷刻便身首异处。
不远处一棵树后突然传来小孩子的惊叫。
土匪头子转过头,看见一个布衣小孩正瘫软在树后不住颤抖着,惊恐地看着一片血腥的景象。
“原来这里还躲着一个!”土匪头子举刀便砍。
小孩此时已经被吓得无法思考,身子一软跪坐在地,刀锋明晃晃地一闪,他紧紧闭上眼睛。
叮——
正当小孩颤抖着闭眼等死之时,却在下一瞬间听见刀剑碰撞的长鸣声,声音清脆,如水银泻地,晃得人眼前一亮。
昏暗的烛火摇曳,映得画楼也一片暗色。将军静静闭着眼并没有开口,龙纹烛却清晰地倒映了这一切记忆,拂蝣缓步走到砚前,提笔沾了墨,一滴浓墨在笔尖摇摇欲坠,等不及一样提前落下,在铺开的宣纸上绽开第一朵墨牡丹。
蜉世绘。
绘出芸芸浮世众生万象,众生的风月,都逃不过她笔下的一幅画。
画成之时,讲述之人便可讲这一段痛苦的记忆统统忘却。
这世上有许多无奈之事、无奈之人要忘却,即使是逃避,也是众生求而不得之事。
龙纹烛可以重现当年的记忆,而她落笔,尘封这一段风月。
烛台上盘旋的龙纹以一种诡异的模样缓缓游动着,烛火跳跃,分明映出朦胧的幽冷之意。他记忆中的这个女子,有着好看的笑靥,却从未发现过那清澈眼底偶尔划过的一丝清冷。
像一朵明艳的桃花渐渐盛开,芳香清淡,好巧不巧地迷了心,乱了神。最后桃花的花瓣化作冷冽的剑锋指向他,她清澈的笑靥在剑锋下慢慢地冷起来,他才猛然惊觉。
原来不是桃花,她是一朵有毒的罂 ;粟。
拂蝣垂眸,笔尖缓缓旋开。
小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看见一道清影正挡在自己身前。
如雪的白衣,微暖的光洒落,仿佛将那一袭白衣镀上淡淡的光芒,纤细的身姿随着她手中细剑的舞动缓缓曼开,一旋身,明晃晃的大刀便被挑落在地。
“不怕。”
她微微转过头,笑靥含在眼帘,声音宛若银铃,又像是拨开乌云的雀。
小孩目瞪口呆地愣愣看着前方,她仅持一把细剑不断掠过众匪之间,剑光如片片白雪翻飞,晃了神。众匪刀光连连,却不沾她衣角,灵动飘逸得像是一只白鹤。
掠过之处,血光不断,小孩看见她片刻之间除掉杀村民的匪徒,却没有半分解恨之意,反而分明更加惊恐,眼前这不过桃李年华的女子,也许比那些匪徒更可怕。
他支撑起发着抖的双腿,拼尽全力向远处逃去。
“喂,你等等!”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他装作没听到,只顾逃命。
谁知眼前突然一花,女子转瞬间竟已掠到他身前,微微蹙着秀眉:“不要乱跑啊,你去哪?”
他发着抖双腿一软,口中连连求饶:“饶……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一个字来。
她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伸出白皙的手扶起小孩,又低下身静静注视他的眼睛,那一双眸子清澈若水,他一时竟忘了哭。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
“没有名字吗?为什么?”她微微歪头,清秀的脸庞绽开一抹笑靥。
“我没有父母,是这里收留我……”小孩说到伤心事,只觉得心中一阵痛意,正要落下泪来,那轻快的声音忽然生生止住了哭泣的势头。
“我叫容雪,不如你跟着我作个小徒弟,怎么样?”
他愣了一愣,四周的血腥气还在无声弥漫,村人的凄惨模样仍在眼前,不免一阵惆怅涌上心来。
“好。”
她的笑意是明媚的弧度,让人想起缓缓绽开的桃花,承载着三月的春光:“那我就是你师傅了,你就跟我的姓,叫容谦。”
容谦,她给他起的名字,与她相同的姓,于是在之后的许多年,每每有人唤他的名字,他便忆起她来。
他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忆起当年孩童时的邂逅。那时正逢扬州三月,春光正好,微温的光照下来,那个叫容雪的女子白衣潇洒,手持一柄细剑,有着好看的笑靥。
萍水相逢,他一直以为这是缘,可浮萍本就飘摇易散,怎又会成连理。
 ;。。。 ; ;
天下誓
数年弹指一挥,翠柳绕堤沾绿意,春深。
容谦的记忆如一出戏折子,桃花大朵大朵地铺满天地,少年幽深的眸中映出黑发白衣的女子,笑靥清浅,一幕幕,一重重,满眼都是她。
以至于最后一场雪将桃花掩埋时,他一路的记忆里除了她便再无可忆的人、可忆的事。于是他只好伴着入骨清寒,一遍一遍回顾着这些相伴的当年。
龙纹烛倒映的记忆中,少年的眉目一寸一寸地成熟起来。冥冥之中烛火与拂蝣心意相通,偶尔噼啪跳跃一下,就是一段过往云烟匆匆掠过,容雪在这数年内,果真教给容谦不少绝世剑法,神奇的是,她的容颜居然丝毫未曾变过。
这世上能保持青春永驻的,不是神仙就是妖,不然便是巫祝。拂蝣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容雪大有可能是一位巫祝。
而容谦自然有意无意地察觉了这一点,但居然还能一直装傻,最后还爱上了这位把自己养大的巫祝,也着实是一件神奇的事。
烛火摇曳一下,拂蝣落下一笔,抬眸看看那边神情专注的男子,昏暗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偶尔忽地明暗一下。
她不禁感叹一声自古痴情人都不得什么好结果时,又忽而难得开窍地仔细想了一想:如果他们顺利成婚也许能再生个娃,还来自己的蜉世绘作甚。
这段漫长的记忆里,无数片段掠过,当年的小孩眉眼日渐成熟,从少年一路到立冠,桃花夹着叶纷落,如蝶翩翩吻上剑刃,仿若纷纷扬扬下了场叶雨,落在他肩上二三,他的眼底落满笑意:“你把所有的剑招都交给我,不怕我伤了你?”
漫天席地叶雨为背景,她站在浅浅的光晕下,笑意清浅,眸光潋滟。
“有什么关系,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对我刀剑相向。”
后来正逢乱世,他第一次披上戎装上战场。乌云压城,他持剑在惊涛巨浪一样涌来的铁甲军之中毫不起眼,四周杀声震耳,风雪狰狞,瞬间扫过战场,飞快吹开两军大旗。
在这渐渐转为疯狂的战场上,他突然想起年幼时村子被土匪屠尽的情景,一时竟慌了神,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又一脚踩上不知是谁的断肢,顿时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敌兵的长枪直直向他刺过来,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闭眼等死的确有些难看,便颤颤地抓住了剑柄,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远处忽然泛起亮光,如一只鸾鸟在战场上空飞舞,投下的光华是明晃的杀意,瞬间取了不少性命,三军一时皆愣了一愣,而容谦只看见那一袭雪色身影向自己飘然而行。
终于有眼尖的将领惊呼巫祝一词时,容雪早已带着他顺利逃出战场。
正逢十里飘雪,银白色从山崖倾泻下来,一片刺眼。他的衣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就站在身侧,衣袂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笑吟吟地替他拂去衣上污雪。
“师傅。”容谦低低唤了一声。
她微微扬起脸:“不怕,师傅在这里保护……”
白茫茫的雪映入他深邃的眸色,似有一瞬的神采划过,山崖下风雪喧嚣,山崖之巅却只有一片清寒无声。良久,他突然将她揽入怀中:“师傅,我会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英雄。”
容雪没有推开他,似乎是在笑,笑意里清清浅浅,颇有几分意味不明,他以为那是一种质疑,便又抱紧了几分。
“师傅,我不会再让你保护着了。”
“等我名扬天下的时候,换我来护你、护这一国,可好?”
她的笑意如同裹了一层朦胧的雾,终于抬起眼睫直视着他。苍穹之下,山崖之巅,对面的男子似乎想将自己说的一字一句,都深深镶嵌入她心底。
“嗯,好。”
烛火的光跳跃了一下,拂蝣觉得,如果他们的故事在这里结束该多好,这样便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可这世上往往没有那么多美好的结局,老天爷着实是喜欢看悲戏,想必是悲戏文更能打动看客的心,而苦的往往都是戏文中的角儿。
可惜,世人大多都只是个角儿,真正能当个看客的,恐怕只有老天爷自己。
容谦也许是这个时候才真正喜欢上容雪的,他的爱来得极为迅速,瞬间就席卷了记忆,久久都没有消散。而如今,往事重回如浮云过,早已被清冷桎梏的心境对比着昔日年少的铮铮誓言,这一刻是否分外凄凉可悲?
 ;。。。 ; ;
情丝生桠
京城沸沸扬扬地传着消息,容将军又带领三军打了场胜仗,班师回朝。
将军要行的大路两旁早已挤满了百姓,推推攘攘欲一睹风采。
日已三竿时,昏暗的天依稀飘了些雪,城门轰轰一声闷响,百姓之中齐齐传来欢呼声,一队铁骑缓步踏过大路进了城,大旗在半空飘扬翻卷。为首的正是年轻的将军,外貌清俊,眸若寒星,身着一身戎装,缓缓在震耳的欢呼声中,打马而行。
昔日少年的眉目已染上些许沙场的老练成熟,深邃的眸缓缓扫过众百姓之间,仔细地寻找着什么,一些女子红了脸,却见容将军的目光并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匆匆掠过。
他在人群中寻着那一道清影,容雪,他的师傅。
可惜一直到了尽头,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如果她在,无论是多么熙攘的场面,多少人的面孔,他仍可以从人海中,一眼看见她。
因为只有她的那双眸,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清澈,眸光潋滟,数年亦不曾变过。
容谦有些失落,她没看到自己班师归来的英姿。
圣上那边无非便是大肆赞扬一番护国之功,又一纸圣言赏了珍宝白银无数,他谢了恩,便匆匆退了庙堂向府中赶去。
无意间路过一家小酒肆,说书人正在门口摆了场子,神神秘秘地对看客扬言:“咱们这以北的护城河里啊,有一只封印着的大妖,据说是某个巫祝的真身,那个巫祝当年被圣上出兵追捕负伤而逃,一直在民间藏了十多年……”
这语调不凡,容谦的脚步顿了一下,侧目看看那说书人,竟分明是个年轻男子,风度卓然,一张脸少见地好看。
不知是否错觉,说书公子的目光越过簇拥的人群看了一眼自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如今这巫祝的力量已经要恢复,就预谋唤醒大妖,因为当年是圣上下的令,巫祝便打算让大妖降下天灾,水淹京城。而就在咱们满京城都忙着迎将军的时候,巫祝已经悄无声息去过北护城河一趟了……”
“如果这大妖当真复活,这一城难道就这么等死?”
旁边立刻传来几声哄笑,几个百姓转过头看看是哪个愚笨之人,竟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当真。
却纷纷在看见容谦的瞬间乖乖闭了嘴,那问题正是容谦提出的。
说书人倒也分毫不惧,纸扇一收,对容谦笑道:“容将军,如果您信我,我便告知您一声,这巫祝……就在城里,而且是个漂亮女子,额角有当年留下的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