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听闻大事二字,知道自己做不得声,便随他去。
大老爷急匆匆进到江予茼住的光霁堂,转入正屋。
光霁堂,这是历代永宁侯世子的居处——江氏侯爵继承人专有的住处。这一代的世子,只怕是要换一个了。
江予茼正躺在床上疼得闷哼连连。江炤宁那两个丫鬟恐怕比锦衣卫还要善于修理人——他脸上是一点儿伤都没有,伤都在五脏六腑,真是要命!这一下,少说也要将养个一年半载,又耽搁掉了大把谋取锦绣前程的光阴。
哪一日那两个丫鬟栽到他手里,他不把她们折磨致死才怪!
正咬牙切齿着,大老爷过来了。
江予茼倒是想起身行礼,怎奈真是伤势严重,他怀疑自己肋骨都断了几根,便强撑着再往床榻板上的痰盂里吐了两口血水,以此做出无言的诉说。
大老爷眼神森寒地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你的意中人,竟是太子妃。你好大的胆子!”
那般笃定的语气,让江予茼周身一颤,惊惧交加地看向父亲。他不明白,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江炤宁查出来的?那不可能。难道是太子妃出卖了他?更不可能。他因为惊愕,做不得声。
知子莫若父。大老爷惊怒、伤心、不舍齐齐凝聚在心头,一时间亦是做不得声。
江予茼却在飞快地思忖着这件事,随后道:“您是听了谁胡说八道才这般责问我的?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是不是那个死丫头片子?您怎么能听信她……”
大老爷走上前去,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江予茼怔住。他从没想过,父亲会这般对待他。
大老爷语气已似冬日坚冰:“知晓你这桩丑事的是燕王,太子妃也会反过头来告你百般纠缠——你倒是与我说说,我该如何作答?”
“不可能!”江予茼激动起来,“她不会这样污蔑我的!”
这一句,已足够大老爷断定炤宁所言非虚。
早就晓得,炤宁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的性情。那种玩笑,谁都开不起。
其实已经料到,他亲口惩戒长子这一刻。
到了这一刻,伤心、不舍还是远远大于他认为的那样。
不能做到以为的干脆果决。
他别转身形,抬头望着虚空。
“爹!”江予茼挣扎着下了床,扑到大老爷跟前跪下去,“您不能相信那个煞星的话!您要想想,自她回来之后,我们江家可曾得到一丝益处?她不就是仗着燕王给她撑腰么?燕王眼看着就要落魄了,您再等等,再看看,眼下朝堂的局势我也看到了,燕王肯定落不到好处……”
大老爷终是忍无可忍,转身抬脚踹开了这个愚蠢的儿子。
燕王落不到好处?除非见了鬼,燕王才落不到好处。别说他眼里除了炤宁容不下任何女子,便是毫无情分,他也会照着炤宁、韩越霖给他铺下的路往前走。庆国公一案到最终,遭殃的是太子。
就算退一万步想,燕王眼下如果被发配边关,来日他就会兴兵造反而归!
再说了,眼下这局面是怎么促成的?那是有着江府一份功劳的!燕王得不着好,江家更得不着好!
这儿子愚蠢至极!那些想法是怎么来的?真是他自己这么认为的?!不是他还能是谁告诉他?
天……大老爷望着虚空,默默哀叹,全不知自己是做了几辈子的孽,才得了这么个嫡长子。
这个嫡长子,简直蠢得要死。
绝不能留了!
“你,”大老爷抬手指着江予茼,“今夜忽然生出遁出空门的心思,自行落发为僧。我便是再不舍再心疼,也是无可奈何。我只得随遇而安,让你遂了皈依佛祖的夙愿。”
江予茼如遭雷击,缓不过神来。他完全不能消化掉父亲的那番话。
大老爷已然有了决定,态度转为坚决。他定定地看着江予茼,“若是执意不肯亦或想在日后胡言乱语,那么,就命人去向我讨要一瓶鹤顶红。你要明白,不论你是死是活,都没人在意;不论太子、燕王谁胜谁败,你的事传出去都会断送整个家族。你,只能从江家消失。”
江予茼簌簌发抖,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缓步离开光霁堂。
到了书房院门外,他静立良久,吩咐跟在身侧的护卫头领,语气苍凉:“不要再让他说话、写字。”
护卫头领诧然,片刻之后想通了原委,称是而去。
大老爷死死地掐着眉心。
没别的法子了。
这种事,如果炤宁或燕王有意做文章,如果予茼因为不甘于他的惩戒行偏激之举,便是后患无穷。
到那种时候,整个江府都会为之葬送。
他只能让长子就此“死去”,再不能说话,再不能写字,再不能透露任何信息。
**
夜色中,马车停在王府后园侧门外。
炤宁下马车的时候,师庭逸站在一旁,扶着她踩上脚凳,再踏到实地。
她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分明是在闹别扭。师庭逸不明白,何时惹到她了?
章钦将跟随炤宁前来的紫薇、紫竹、护卫带到暖烘烘的暖阁闲谈、用茶点。
炤宁随师庭逸踏着清寒月色,去往红叶林畔的屋宇。路上,她忍不住咕哝:“你坐马车有瘾么?自己来回折腾不算,还折腾我。”
师庭逸听出原由,解释道:“你夜间出门,我怎么能放心。”
“那你就别让我出门啊。”炤宁斜睇着他,“在我那儿说话不也一样?”
“有几封书信要你过目。”
“你一并带过去不就得了?”
“那不是没想起来么?”师庭逸暗自叹气,“你就当我没多事去接你,行不行?”
这人今日的脑筋像是锈住了,对这些小事处理得简直是乱七八糟。炤宁心里的火气消散一空,抿出一个笑容,“算了。”
师庭逸无奈地横了她一眼,“这么难伺候。”
“你倒是很体贴。”不能怪她方才不知好歹,以前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以前的江炤宁,不论何人何事,都不需怕——都这么认为。他陪她游玩的时候常有,管接送这回事是不大做的。
师庭逸抚了抚她的脸,将她带入臂弯,拥着她往前走。
冬夜的冷,是残酷的。风吹在她脸上,真如刀割一般,她想将斗篷的连帽戴上,偏又很享受这样与他走在路上的感觉,便只顾着侧头瞧他。
他却记得她怕冷,给她把连帽戴上,仍是一臂揽着她,空闲的一手则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真好。”她笑容里是满满的甜蜜、满足。
师庭逸对上这般的如花笑靥,心里柔肠百转。
她这一笑,足解数日相思。
进到室内,融融的暖意、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
炤宁深深呼吸着,解下斗篷,先坐到火炉近前取暖。
常洛带着两名十几岁的侍卫进门来,将几样果馔、一壶热茶送入西梢间。
炤宁是见过常洛的,他就是她之前过来时那名侍奉茶点的年轻侍卫,亦是师庭逸真正的心腹,平时不曾显山漏水罢了。
师庭逸先去换了件半新不旧的宽松锦袍,转回来对炤宁偏一偏头,二人转去西梢间。
西梢间不同于寻常居室的布置:西面整个墙壁被书架占据,罗列着他历年来珍爱的藏书、字画及重要的卷宗;没有大炕、座椅,南北向的房间用两个台阶分隔开来,高出来的一半面积铺着厚实的兽皮毯子,横陈一张长方矮几,东侧铺着素锦锻褥子,余处散放着虎皮、软垫、大迎枕。
这还是当初炤宁的主意,是为着到他这里也能像在家一样舒适。
一事一物,一如当初。
“你倒是真没把我当外人。”炤宁一面蹬掉靴子一面咕哝,“大半夜跑你这儿来不算,且还是一进门就要脱鞋子。”
师庭逸逸出清朗的笑声,“我帮你?”
“……”炤宁一撇嘴,“谁总叫我矜持点儿的?”
落座之后,他先狠狠地给了她一记热吻,方说起正事:“我给几位封疆大吏些的书信,你看看。”语毕,把矮几上几封书信拿给她。
炤宁蹙着眉、捂着嘴接过信件。她爱咬他的坏习惯大抵传染到了他身上,他一用力,她双唇舌尖都发麻。
师庭逸爱煞了她这小模样,忍不住又在她眉心印下一吻,把她揽入臂弯。
炤宁此刻最在意的是他要让几名封疆大吏如何行事,便随他去,专心看信件。
他若是让那些人也跟风起哄做出拥护太子的表象,那他的父皇可就要崩溃了。
皇帝可以认为是太子很早就在下功夫笼络人心,不拘朝堂内外文官武将;也可以认为他们兄弟二人要齐心架空皇权,庆国公一案根本就是一出比逼宫造反还严重的政变;事后若反过头来质疑整件事,便可以怀疑真正有反心的是小儿子,先利用这件事挑起他对太子的猜忌,再利用兵权狠狠打压太子,一步一步趋近储君之位。
——若皇帝与师庭逸是寻常的父子,自是不需有这种种后果可怕的考虑,但问题就在于他们是站在人世之巅的父子,若不考虑这些才是愚蠢之至。
所以,师庭逸处理这档子事,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他不论是作何选择,不论是帮她如愿还是报复她的算计,都不能做出不理智的事,要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然的话……后果堪虞,全不是被发配边关那么简单。
不论她与他为敌、为友,她最害怕的都是他面临凶险。
她爱他。
她仍旧无法改变那种几乎能致命的矛盾之处——他不在眼前,她的心冷硬如铁;他在她面前,她便会为他生出万般的关心、担心和忧心。
是因此,炤宁几乎是紧张兮兮地将信件从信封里取出来,提心吊胆地阅读他的一字一句。
看完第一封信,她的眉宇舒展开来,意态亦完全放松下来,拍着心口道:“还好,还好……”
这一封信,是他写给青海总兵的,信件大意是将为他辩白的折子照章程递出,不能早更不能晚。
这样做,是最妥当的。
让皇帝知道,他并非毫无权势才是上策——征战三年,到了要紧关头没一个武将为他站出来说话,那他为人处世得是失败到了什么地步?只是,他的势力要在最适当的时候才能显露出来。
炤宁之前最担心的就是那些武将心急,初一闻讯便火急火燎地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其实只要不是混吃等死的官员,就没有耳目不灵通的,朝堂刚有个风吹草动,他们立马就能获悉,但问题是皇帝多年来都习惯了循常例应对诸事,你忽然间意气用事给他意外,反倒让他起疑忌惮,而这种人一旦连出好几个,就等于逼着他把事情想到别处去——朝臣可以心急跳脚,地方官员不宜如此,别说封疆大吏,便是藩王如此都不妥。
为此,她与韩越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而师庭逸这般叮嘱手里的人,便让他们省去了这个关节。
炤宁看了看落款日期,竟是六日之前。她笑了,心知信早就送出,这只是他留下的底稿。
她放下手里的信件,手向后扬起,抚着他面容,“余下几封是否言辞相仿?”
“嗯。”他问,“可还满意?”
“自然。”炤宁点头,“我就知道,你会很妥当地处理这件事。”
师庭逸失笑,“刚刚也不知谁紧张兮兮。”
炤宁笑道:“是你说过的,凡事有万一。我怎知你不会万中之一地出次错?”
“怕么?”他柔声问。
“怕。”炤宁吁出一口气,缓声道,“怕得要死。”
师庭逸低头吻了吻她额角,“不见面的话,你才不会怕。”
“……”这是真的。不面见的话,她可以欺骗自己,可以克制对他的感情。而只要见面,便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明白。”他点破,并非抱怨,“理当如此。”
“但你总不会一点点火气都没有吧?”她问。
“自然有火气。”他如实道,“你那如意算盘,我岂会看不出?你休想。”
“……”炤宁心说那是我想不想的事儿么?日后只能是那样,要么你就落魄,要么就得你父皇青睐取代太子,难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燕王,她怎么样都可以嫁;帝王,她怎么样都不会嫁。
母仪天下四个字说来简单,面对的却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她又没毛病,绝不会过那种糟心的日子。再说了,谁跟她承诺过他一定会娶她,且会将她拎到皇后那个位置?皇后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得来的差事,要是在皇后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真就不如一脖子吊死。
那种美梦不能做,况且所谓的美梦之于她是劫难;痴心妄想更不能有,那情形换句话说叫做自以为是、自不量力。
沉默片刻,炤宁叹息,“傻子才会娶我这种女子。”
“真糟糕。”师庭逸笑着含住了她白皙玲珑的耳垂,在齿缝间细细品味,“你眼前就摆着一个。”
“……”炤宁不是无法应对他的言语,无法应对的是他撩人心弦的举动。差一点儿,她就呢喃出声。
他以舌尖撩着她,“宝儿?”
“……嗯?”炤宁需要竭力地克制,语声方不至于发颤,这期间一再躲闪,但总是逃不开他的掌控。
“嫁给我。”
“……”炤宁腹诽着:自己怎么忽然间就沦落到这份儿上了?完全没法子回答他。再一次豁出一只耳朵想猛力挣脱他,还是没能如愿。她泄了气。
“你仔细斟酌一下,好么?”师庭逸笑笑地放她一马。
“好。”炤宁分外被动地捂住发烧的耳朵,要跟他拉开距离。
他却不饶她,又板过她的脸索吻。
炤宁心里要气炸了。这才说了几句正经话?他怎么就不能跟她正正经经的呢?!最起码,也要等说完正经事再做这些不正经的事儿吧?
这叫个什么事儿?难为她以前还把自己归类为不正经不着调的人,这会儿比起他,差远了。
她心里有气,逮住机会就要咬他。偏他可恨到底,总不让她得逞。
“不是要轻薄我么?”他语声虽模糊,却带着笑意。
“……”炤宁立时英雄气短——没听说过敢轻薄人的怕别人轻薄自己。
这厮也太坏了。她只是随口一说,他根本就不应该记着那句话。
在她炸毛之前,亲吻转为缠绵悱恻。
这是她无法抗拒的,先前一直睁大的冒火的一双大眼睛慢慢地阖了眼睑,身形亦随之变得柔软。
过一会儿,他的手自作主张地顺着衣缘没入,找到她的伤疤,指腹温柔地缓慢地碾磨。
炤宁抽着气,空前的讨厌自己那道疤,心里完全不同的两种小火苗都在燃烧着、摇曳着。
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她只有求饶一条路:
“四哥……”
他不搭腔,手倒是开始忙起来。
炤宁手忙脚乱地阻止总不见效,心里气得不行,“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会儿只恨自己没习武,不能把他放倒在地。
他忙里偷闲、语气无辜地答:“找兔子。”
要寻到那一对儿富生命力的、会得轻轻弹跳的兔子。
那是他的宝儿的弱点,一碰她就不敢吭声了。这还是那次夜半去看她所遇的意外之喜。
第045章 承诺
第045章
“师庭逸!”炤宁真急了,“你敢再胡闹,我……”她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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