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聆看着装模作样的袁清,想回嘴又想笑,最后“哼”了一声,把锅勺塞到袁清手里:“看着火,要是煮烂了你就自己吃。”
袁清小声道:“那我宁可多煮一会儿……”
腊九和程姑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派热闹的景象。院子里炮竹声声,红红火火,居然比起他们家里还要热闹些。
程姑傻眼,腊九到底机灵,惊讶过后便笑了起来:“程姑,我说什么来着,我家掌柜向来人缘好,过年肯定不会孤孤单单的。”
程姑嗔道:“是,就你最机灵,就我瞎操心。”
腊九和程姑均是回家后,又不放心石聆,这才又回来想请她。这会儿他们倒是放下心了,只是,当看到孙大少和赵六身上脸上的面粉,以及向来温文尔雅的大掌柜袁清叉着腰守着锅子看着饺子……画面太美,腊九还是稍微晕眩了片刻。
终于,在程姑的照料下,这些饺子逃过了袁清的小心思,平安出锅。闻到香味儿,院子里的大孩子小孩子呼啦涌了过来。赵幼贤以他包的最多为由率先抢夺,可惜最后也没有找到他家“萌萌”;孙璞玉初次尝自己的手艺,居然觉得还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大年夜里,锦绣坊内其乐融融,那些争端与不悦都暂时融化在热乎乎的饺子汤里,只有袁清在四顾一圈后,默默地退出厨房。
院子里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袁清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廊下的柱子后找到瘦小的人影。石聆原本靠在这里躲炮竹,不想放了个哑炮,等了半晌没声,不知不觉竟打起墩儿来。这会儿她歪头枕着膝盖,呼吸均匀,竟是入梦多时了。
袁清叹息。
石聆昨日为他守了一夜,今日起了个大早跑药铺,又忙活了一下午包饺子,定然是疲惫。只是袁清没有想到,她居然在这大冬日里的屋檐下说睡就睡了。若是倦了,与他说便是,就算有外头那两个闹腾的碍着,他也总有办法叫她休息的。
一丝风过,石聆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身子一歪,从矮栏上倒下来。袁清忙上前,稳稳地将人接住,叫她不至于跌落雪中。乍一接触到温暖的气息,石聆竟没等醒来,又沉睡过去。看着怀里一点防备都没有的小姑娘,袁清身体微僵。
他还不曾这样抱过女子。
男女七岁不同席,有大防在,便是同胞姐妹也要避讳。可此刻他想的却是,原来阿聆真是个姑娘,就算她平日那样冷静,甚至有些凶悍,她也是女子,柔软又轻巧。
袁清将怀里的身子裹进披风,抱着人回院子,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经过拐角的时候,一个人影儿莽撞地冲了过来,见到袁清先是一愣,看到他怀抱的石聆却是长大嘴巴:“掌柜……”
袁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腊九识相地闭嘴。
袁清道:“阿聆累了,我送她回去,前院那些,玩够了就打发回去吧。”大过年的不回家,跑来别人家蹭吃蹭喝……一个个都居心叵测,当他看不出来呢?
腊九捂着嘴巴猛点头,待袁清走后,才露出一脸震惊。
——怎么办,我的前任上司和现任上司好像有情况,我给他们互相打过小报告,我会不会被联合灭口?
年轻的伙计捧着脸,认真的忧愁起来。
袁清一路回了石聆院子,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将人安稳地放在榻上。石聆似乎是察觉自己回到了一个安心的环境,将身上沾了冷气的袁清一蹬,一滚便钻进舒服的被窝。
——这小没良心!
袁清无语。
“本想再和你多说说话,可惜碍事的家伙太多,况且有些事,我自己尚不能完全接受,也不知该怎么告诉你。”
石聆看向窗外,已是子时,新年到了。
本以为是最无望的一个年景,却过了个与众不同的大年夜。有个姑娘给他包饺子,担忧他伤势,甚至对他说了“就算是杀人放火也不嫌弃他”,这样大逆不道却暖心窝子的话。
月色落在年轻的面容上,“袁掌柜”温和的伪装已然退去,男子眉间眼角说不出的清冷孤寂。
“我该走了,”袁清轻声,似呓语又似叹息,“谢谢你,阿聆,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是个喜庆的日子,大清早,不少商家都在门口点起了鞭炮,只为讨个好兆头,泰和商行名下的铺子也是如此。
受了石聆的启发,今年泰和商行年终的分红不只给了各位老掌事,连着下面的伙计也都得了一份,上上下下都过了个好年。大年初一,铺子里的伙计一个个神采奕奕,都卯足了劲儿,和往年的氛围很是不同,孙璞玉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
昨夜里,他是踩着子时的点儿回到孙宅,给父亲母亲都拜了年。祖父因为身体不适,今年留在京中,并未归家,由孙大老爷过些日子进京去探望。而廖氏并不知道孙璞玉前半夜去了锦绣坊,还道儿子在自己院中,只不过是来晚了些,一家人倒也高高兴兴地守了岁。
若是平时,这事也就过去了。可近日来廖氏不知怎么,很是疑神疑鬼。大年初一,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便找了孙璞玉院子里的丫头审问,丫头被她一威逼利诱,就说出了孙璞玉昨傍晚的时候出门了,子夜才回来。
廖氏这一次学乖了,没有再大发脾气,只是心里的怒浪早已滔天。
她甚至都不再问孙璞玉是去了哪儿。
一定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先是害得他们母子失和,挑唆的儿子不务正业,如今又教唆儿子骗她!
廖氏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姑息了,必须叫阿棋趁早死了对那女人的心思。只是连吃了两次亏,孙大夫人也学聪明了。儿子的脾气秉性她最是清楚,阿棋仁善,自幼便同情弱者,她越是跋扈,就越显得锦绣坊弱势,也就越显得石聆那女人可怜。
这一次,她得换个方式。
孙璞玉一回到家,就听丫鬟来报,说他院子里的一个大丫头被夫人罚了。孙璞玉脸色一沉,不用想也知道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几个月来,他院子里的丫头被罚了又罚,换了又换,若非心中还装着一个“孝”字,孙璞玉早已忍无可忍。本想着正月里母亲总能安生些,况且他也答应了母亲去拜访白家,不想他前脚才去了商行,母亲就在家闹腾起来。
是以,当孙璞玉脸色不愉地走到孙大夫人院子,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大吵大闹时,不由意外。
廖氏此刻从容地坐在花厅里,见孙璞玉来了,笑道:“阿棋,今日怎回的这么早?”
孙璞玉收神,干咳了一声,道:“儿子瞧着这大过年的,商行里并没有什么事,便赶回来陪母亲了。”
廖氏听了果然受用,欣慰地道:“阿棋孝顺,只是不要忘了,你是孙家的少爷,将来要担负起整个光耀门楣的重担,切不可有丝毫松懈。”
“母亲教训的是。”孙璞玉一边恭敬地回应,一边意外于廖氏今日的平静。
据下人汇报,被叫过来的丫鬟回去的时候哭个不停,显然是被训斥过了。可孙璞玉此时见廖氏表情平静,却不像发过火的样子。
廖氏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喝了口茶,淡淡地道:“阿棋,你是不是在想,我分明已经知晓你撒了谎,却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
孙璞玉有些尴尬,低头不语。
廖氏垂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棋,母亲知道,你很欣赏锦绣坊的石姑娘。母亲从前对她多有误会,待她也不亲和,你因此与母亲生了嫌隙也不怪别人,只是……”见孙璞玉一脸震惊,廖氏神越发忧伤,“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瞒骗母亲。你这样做,不只叫我伤心,难道就对得起石姑娘了?你因她而用谎言欺骗母亲,又为此与我不睦,她若是个好姑娘,心里如何能过意的去?你这岂非害她白白当了恶人?”
听着母亲一反常态的剖白,孙璞玉竟有些无话可说。
孙大夫人行为虽然反常,但说出的话并不全无道理。再怎么说,说谎也是他不对。母亲爱他至深,不愿怪他,一定会把错记在石聆身上,让她们的关系雪上加霜。而石聆对此又毫不知情,一旦她们二人再起冲突,倒是他处事不当,成了小人。
“儿子知错。”孙璞玉恳切道。
孙夫人温声道:“阿棋,我并非怪你,只是你也不小了,做事要多想想。你若真对人家姑娘有意,咱们便正正当当地去求,正正当当地把人给抬回来。若是无心,你这样三天两日地往锦绣坊跑,不明不白地,徒惹人闲话,害了石姑娘的名声。”
廖氏提到三媒六聘时,孙璞玉竟是一怔。
他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日石聆精心装扮过的样子,雪中婷婷而立的少女,带着不经意的娇媚,一颦一笑,都如春风拂过春水,融了春冰,化了春雪。
涟漪入心。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又退场了,某人心里苦,但某人不说。
☆、初一
和孙大少的辗转反侧不同,石聆睡了个好觉。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本来的家里,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包饺子,看春晚,她每年守岁都困得眼皮打架,不过自从石悦出生后,家里便多了一个“提神利器”,从小到大,这丫头都有本事闹腾得全家睡不着觉。
每逢佳节倍思亲。
昨夜里,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就想到离家读书的时候,那时候想家了,就安慰自己说,至少和爸妈还能看到同一轮月亮。如今月色依旧,却隔着时间与空间,连千古一月也不知是不是同一轮了。石聆想着,悲从中来,吵闹的鞭炮声仿佛也自耳边远去,竟是不知不觉就睡去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正午,脑子迷迷糊糊的,连怎么回来都不记得了。
来到铺子里,石聆东张西望,见伙计们都是一脸喜气,显然这个年过得不错。大年初一生意兴旺,街上的铺子也都忙活起来。锦绣坊的门口有点儿火药的味道,是腊九早上放了一挂鞭炮,这是习俗,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自然而然地,石聆抬眼看了一眼对门的永乐布庄,嘴角一抽——果然,一地的的红屑子,有某个火药狂人在,今儿一早对面还指不定要多疯狂。
石聆左右瞧瞧,见伙计们都有事情做,独独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按理说,还有一个人应该比她更闲。腊九笑吟吟地过来打招呼,石聆问道:“袁清呢?”
“咦?”腊九狐疑地望着她,“袁掌事早就走了,掌柜的你不知道?”
昨天他们不是还依依惜别的吗?怎么天一亮掌柜的还是这副愣头愣脑的样子?
“走了?”石聆瞪眼,“什么时候?”
“袁掌事昨儿夜里便走了,他送你回房的时候没说吗?”
石聆张嘴,好半晌才道:“是他送我回房的?”
“掌柜的,你又失忆了啦?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哇……”腊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搞了半天,他这两个上司什么事都没有?亏他还瞎寻思了半宿,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腊九的无心之语却踩在石聆的沸点上。
是了,她可不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四十八小时前她还在为袁清的回归高兴,这会儿人老兄又来个不告而别,第二次了,还带着伤,当她是三岁小娃娃在哄吗?
石聆胸中愤愤,连着脸色也不太好,一心琢磨着怎么给袁清个教训。
孙璞玉进门看到的便是石聆这副表情,只觉得胸中一腔热情被这冬日午后的风迎头吹熄,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孙少爷!”腊九见了孙璞玉却好似见了救星,“你快劝劝掌柜的,掌柜的又生气了,你们聊,我去泡茶!”
孙璞玉被腊九一股脑地推过来,莫名地看着脸色阴沉的石聆。石聆今日已经换回了平日的布衣青衫,头发松松地梳了条辫子。要开门做生意了,还是这样比较方便。她不是不喜欢女装,只是太过彰显性别,于她如今的身份并无好处。
见孙璞玉一脸惶然,石聆强压下心中对袁清的不满,道:“孙兄早,新年好。”
还挺押韵。
孙璞玉见石聆并不迁怒于他,暗中松了口气,笑呵呵地道:“好好,琮秀也好。”
石聆看了他一眼,见这人今日有些呆呆愣愣的,不由失笑,语气也软和下来:“好,我也好,可是我哪儿好呢?”
孙璞玉被石聆一双带笑的眼睛盯着,又想起了今早母亲的话,一贯在商场上的能言善辩孙大少爷,居然窘迫起来。
“琮秀……哪儿都好。”
他说得低低的,似是有些难为情,可石聆听得真切,不由一怔。她原本只是和孙璞玉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孙兄这是怎么了?”她干咳一声,故作镇静地道,“大年初一,泰和商行难道不忙吗?”其实石聆比较担忧的是,从年前到年后,大少爷你天天往我这儿跑,你妈还好吗?
——都说了不是骂人,她是真的关心孙璞玉的家庭关系。孙璞玉是她的朋友兼合伙人,而孙夫人对她的印象可不是一般的“好”。
“无事,年还没过完,我也没什么应酬,就出来走走。”
走走就走到锦绣坊来了?锦绣坊是布庄,又不是茶楼酒肆……石聆摇摇头,叹这大少爷连借口都不知道找个高明的。
邀了孙璞玉落座,石聆喝了今早的第一杯茶,正准备再吃些点心充饥。她一觉睡到正午,还没有用饭,不过孙璞玉并不知道。
“琮秀,今早母亲与我谈了些事。”孙璞玉手中茶杯握得有些紧,像是在紧张。
“噢?”石聆有些意外,随即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孙大夫人一看就是一个从不压抑自己性情的人,只是她对自己不满,孙璞玉应该最清楚不过,怎么还会特意里跟她说,又露出这种忐忑的表情?
石聆不禁有些担忧:“孙兄,可是令堂知道‘平安方’的事有我掺和了?”
这件事他们虽然没有刻意瞒着人,但是也的确没有宣扬。一来孙大夫人对她成见已深,不会相信她是真心帮孙璞玉,二来“平安方”才刚刚起步,根基不稳,太过高调容易节外生枝。
孙璞玉没想到石聆会想到这儿,忙道:“没有,母亲并不知晓此事。”
石聆点头。
原来不是啊,那他到底在烦恼什么?
“孙兄,你我也算知交好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孙璞玉见石聆表情认真而郑重,一脸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坚定,竟觉得自己那些扭捏有些可笑。他一直都知道石聆不是一般的女子,自己的那些心思在她面前总是不太敢流露,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来了些勇气。
“琮秀,今日母亲与我说了……说了我的亲事。”
石聆听着,心里生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抿了抿嘴角,她“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她说……她说不会再强求于我,希望我早日娶个喜欢的姑娘回家,只要是性情好的,家世身份都没什么紧要,便是她不喜欢也没关系,日子是我们单过,大不了她少走动就是了。”
石聆一愣:“孙大夫人是这么说的?”她怎么觉得这话这么有针对性呢?
孙璞玉点点头,面上有些紧张,有些激动:“母亲向来跋扈,她能有这样的让步已属不易,她甚至说就算你……不不!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说你……如果是你的话,琮秀,你愿不愿意……”
石聆看孙璞玉吞吞吐吐,全没了平日利落的样子,心里隐隐也有些慌张。
她虽然没什么恋爱经验,但也不是木头。这氛围,这对话的走向,孙璞玉的欲言又止以及看她的眼神……石聆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孙兄!”石聆猛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