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庄。
一上车,石琮蕊就一改之前的态度,和石聆保持距离。她觉得石聆突然帮她,肯定是没安好心,所以心中多有防备。石聆自然不会主动与她搭话,是以马车里的气氛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着。
时间久了,石琮蕊就有些熬不住。从小到大,韩氏惯着她,石秉荣也对这个不傻的女儿多有纵容,书院里的学子更是对这个小师妹宠爱有加,石琮蕊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如今这样被人当个静物摆着,她自是不会舒服。
突然,马车猛然一颠簸,石聆和石琮蕊皆被晃得不轻。石聆堪堪扶住车窗,没说什么,石琮蕊却没那么好脾气,对着车外怒道:“怎么驾车的?!”
车外传来似玉的禀报声,不慌不乱,镇定中还有些小欣喜。
“大姑娘,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是什么人?好生无礼,叫他们让开!”石琮蕊也不管似玉特意加上一句“大姑娘”,毕竟似玉从前是韩氏的丫鬟,石琮蕊早就使唤惯了。
不待似玉回应,车帘外传来一声不走心的吆喝:“哎呦,好凶的姑娘,这道是你家的?本世子偏不让开,你奈我何?”
听到这声音,石聆微微皱起眉头。
看来,就算离开晋阳,也别想一身轻松呢。
果然,下一刻,车帘子便被掀开,某个不请自来的公子哥三两下跳进马车,也不管石琮蕊的尖叫,径自缩进来。
一张灿烂到不行的笑脸放大在眼前:“秀秀!听说你要进京?我来送你!”
石聆略微往旁边挪了挪:“多谢世子美意……送行不用上车吧?”
赵幼贤一拍手,好似方才醒悟般地道:“巧了,我刚好正要回京呢,我出来这么久了,我娘可是想我想得紧。秀秀,不如我们一道?”
路又不是她家的,他非要跟着,她还能拦路不成?
“一道并无不可,只是,你不是有自己的马车吗?”石聆抬眼。
赵幼贤突然一脸扼腕,好似十分伤心似的:“秀秀!说来也怪,我的马车本来好端端,不知怎地,突然就坏了,坏了,坏了!”
这是很重要的事吗?不然为什么要说三遍?
石聆眨眨眼,就听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声不小的响声。石琮蕊好奇地掀开帘子望去,见前面的马车突然歪了半边,好似是车轴断了。
“呀,果真是坏了。”石琮蕊喃喃道,“真奇怪,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石聆觉得自己得是眼瞎才看不见那车轴上的断痕和郡王府下人刚刚收起的利刃,她嘴角抽了抽,又见赵幼贤一脸坦然,折服于这位古人伟大的演技。
“随你,”石聆道,“只不过我此行是应淮阳世子之邀,你不介意就自便吧。”
她没忘,这两位世子是死对头来着。
赵幼贤安心地往后一靠,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随行呀。我与王二小自幼便是知交好友,王二小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何况是秀秀你!放心,本世子必定将秀秀平安送到京城。”
至于石聆到了京城,到底算是淮阳侯府的客人,还是郡王府的客人,那就各凭本事了。
好友?还知交?“王二小”是什么鬼?淮阳世子有这样的昵称吗?
幻想了一下淮阳世子在山坡上悠然放牛的画面,石聆再次为赵幼贤空口白话的能力惊叹。而石琮蕊看着这个五官俊秀的公子哥,也由一开始的惊讶,到害羞,到最后的惊吓。
这人就是传说中的安阳世子?怎地看起来……如此不正常?
因为赵幼贤死活跟上来,石聆等人又耽误了半天的行程。一路上,赵幼贤对石聆嘘寒问暖,献尽了殷勤,比起在晋阳时更加变本加厉,看得石琮蕊妒火中烧。
凭什么?
论出身,相貌,她自认不输石聆,凭什么石聆能让这么多人对她言听计从。一路上,安阳世子甚至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就好似车里没有自己这个人一般。石家虽是小门小户,石琮蕊却也是在众星拱月中长大,习惯了万众瞩目,何时受过这般冷遇。
安阳郡王乃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臣子,而如今安阳世子就在身边,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她石琮蕊自然能扬眉吐气,可是偏偏同行一路,她半点机会也没有。石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像座石像一样横在她与赵幼贤中间,占据了赵幼贤全部的目光。
其实这一点上,石琮蕊倒是冤枉石聆了。
石掌柜早就习惯了赵幼贤的纠缠战术,听他说话也是左耳听右耳冒,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礼貌性地回应,根本就没听清赵小六在叨叨什么。至于座位,这马车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她左中右都坐过,赵幼贤不是在她旁边就是在她对面,她走位再风骚躲不开。至于为什么石琮蕊够不着人,那就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了。
石聆比较焦灼的是,赵六拖着她走走停停,原本跑马五天,行车十天的行程,硬是被他拖成一倍,以至于她们好不容易熬到京郊附近,已经是大半月以后。这一路上,石琮蕊还算老实,毕竟对于赵六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宅斗那套根本行不通。
虽还未至京城,路旁已经有了繁华之象,往来车马也多了起来。石琮蕊到底是小姑娘,首次出门,偷偷掀了帘子看热闹。赵幼贤则兴高采烈地给石聆介绍京城的风土人情,美食。
“秀秀,我看傍晚才能入城,不如先到我家京郊别院歇歇脚如何?”眼看着到家了,赵幼贤似乎心情相当不错,连说话也不过脑了。
而对于这类不过脑的发言,石聆通常充耳不闻。
好在赵幼贤也不是真的等她回答,多半是为说而说,图个畅快。石琮蕊乍一听闻,却有些动了心,若是能混进别院,岂不是有她下手的机会……
突然,马车缓缓停下,石琮蕊还没来得及动歪脑筋,便被外面的厉声震住。
石聆和赵幼贤听到车外的声音,也不由掀开帘子望去。
只见长亭上,一群书生齐聚,其中一人所站略远,俨然与众人对峙之势。那斥责之声便是他发出的。那是个青衣书生,穿着普通,似是寒门子弟,不知道与众人起了什么冲突,竟以一己之力与众人辩论起来。开始还说得有理有据,到后来情绪悲愤,竟是破口大骂起来。
这戏剧性的一幕自然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因此赵幼贤便叫马车停下,在车里静静听了一会儿,却是越听越心惊。
那书生先是骂明珠朝文人贪名好利,整日只知阿谀奉承,胆小怕事,毫无文人风骨,又骂武人胸无大志,不思沙场争攻,报效朝廷,整日于朝堂上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风卖弄,丢进武人脸面。最后,那书生更是口若悬河地将明珠朝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骂了一遍,而他的话,竟颇有些道理。
靺鞨一战不过数载,靺鞨人野心未死,明珠朝将士却已自废武功,沉醉在花丛酒间,不思卫国。当年的铁血勇士,如今一个个连重一点的枪都提不起来。边境异族侵袭不断,边陲百姓苦不堪言,朝廷视而不见。反而是朝臣拉帮结派,武将个个明哲保身,竟无人思天下兴亡。
一旦靺鞨人恢复了元气,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踏马中原,报仇雪耻。
到时候,明珠朝内无文人出谋划策整顿粮草,外无猛将披荆斩棘,沙场称雄,泱泱大国沦落外族铁蹄之下,皆是今人之过!
可惜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在那些少年书生听来,非但没有共鸣,反而换来声声嘲笑。
“你这疯子,我等在此踏春,各自赋诗,互相点评,本是以文会友的风雅之事,怎地你一开口咄咄逼人不说,又擅自扯上朝事?当今天子贤明,朝廷尚清流之风,百姓安居乐业,靺鞨人也早被打回草原,你却在此大放厥词,当真是杞人忧天。”
说话的是个少年公子,赵幼贤扒着帘子看了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书生却道:“杞人忧天?若我朝的读书人都像你们这样,整日只会无病□□,风花雪月,卖弄笔墨,我朝危矣!”
亭子里的几个公子顿时愤愤,再度与那书生唇枪舌战起来。
石聆在车里听得好笑。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古代愤青和一群没心没肺的富二代闲得没事做,一个纸上谈兵的,和一群连兵都不会谈的。
石琮蕊不屑道:“这书生真是疯癫,竟敢当街妄论朝政,真该叫人抓起来?这些事岂是他能议论的。”
“噢?那他该议论什么?”赵幼贤看了石琮蕊一眼,浅浅地扬了扬嘴角:“我倒觉得,明珠朝正需要这样的读书人,虽然略有偏激,但胸怀热忱,好过一潭死水。”
石琮蕊没想到赵幼贤会接话,且还是反对自己,不禁有些生气,瞪了石聆一眼。这一定是石聆的错,她又没有惹安阳世子,安阳世子为什么老是针对她?一定是石聆说了她的坏话。
而石聆则被瞪得莫名其妙。
真是奇怪,赵幼贤呛人,也怪她咯?
石琮蕊心下不爽,便掀开帘子道:“那疯书生,不看看谁在车里,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妄议朝政,快让开!”
☆、骂你
其实之前,那书生看到有马车经过,便已让开些许。
只是车既停了,石聆等人没有发话,车夫便没有继续驱赶。这会儿道路宽阔,足够过路,石琮蕊这一举动就有些找茬的意味。
赵幼贤略微皱眉,正欲开口,却见那书生猛地转过身。
那是个年轻人,五官十分端正,端正得过头了,尤其一双浓眉,显得整个人正气逼人。都说相由心生,石聆是信的,这人的长相真是跟他方才的举止太贴合了——刚劲有余而内敛不足,脸上藏不住事,心里藏不住话。
那书生就一脸蔑视地道:“无知妇人,整日只知在男人面前编弄是非,玩弄手段,可知尔等吃穿用度皆是民脂民膏!平民百姓尚能纺衣织布,操劳田事,尔等富家女子除了争风吃醋,虚荣攀比,饶舌碎嘴,还会什么?尔等于国于民于家有何贡献?无用之人还敢对我们读书人颐气指使,好不知羞!无外乎人说温柔乡,英雄冢,红粉骷髅,祸害人间,是天下第一毒物!”
哎呦!这喷子,很给力啊!
石聆不由也掀开帘子望去。
那书生见这马车规格应是商人,又见随行人等,料定这马车主人身份不俗,便借着刚才的话头出了气。如今一见这车内居然还不只一个女子,越发认定这是哪家富户带姬妾出门,于是越发不齿。
“大丈夫理应胸怀天下,尔等纨绔,不过是依附祖上蒙荫,生来未有寸功,小小年纪妻妾成群,沉沦花丛,玩物丧志,当真可悲!”
这是连赵六也一起骂了,而且还误会了。
赵六倒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石聆。
石琮蕊却“唰”地脸红了:“你、你乱说什么?谁是妻妾?”
腊九也听不下去,上前道:“你这书生,嘴上留些阴德。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容不得你这样泼脏水!你哪儿来滚哪儿去,别在这里挡路!”作为石掌柜死忠粉,腊九是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家掌柜一句不好的。
赵幼贤递来一个眼神,询问石聆看法。不想石聆视而不见,只平静如常地问道:“不赶路吗?”
对于那书生的挑衅辱骂,她竟是充耳未闻,全然无视。
这不经意地一句,却让那书生觉到一种奇怪的羞辱。好似自己是个三岁小娃,在这里大吼大叫,大人却根本不理会自己。
“哼!”书生拂袖,不高不低地吟道:“夫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能得几日好?”
石聆略微皱眉,大抵是感到有些烦了:“世子,不走吗?我今日是一定要进城的,我有很多事,不比这些人有闲,若世子想继续看热闹,还请让石聆先走一步。”
当然,她是不会下车的,就请世子上别的马车吧。
心知这是石聆开始不耐烦了,赵幼贤干咳一声,忙道:“不看了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车夫,启程。”
被一个妙龄少女无视至此,身后隐隐传来其他公子的笑声,书生脸色通红,大怒道:“慢着!你说谁有闲?你这是讽刺我游手好闲?”
石聆莫名其妙地看过来:“这位公子,莫不是我误会了,你难道不是有闲才和人出来春游的?若不得闲,还出来游玩,那就是不务正业。虽说春光正好,但公子年纪轻轻,正是勤学进取的好时候,万不可玩物丧志,既有辱圣人教诲,也难免落下一个纨绔的臭名。不过年轻人,贪玩也是常有的,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改过便好。”
“你、你竟然辱骂我?”
“我哪句是辱骂他?”石聆看向赵六,似在征求意见。
赵幼贤忍住笑,认真道:“没有吧。”
腊九更是演技派,重重地点了头:“我家姑娘好心劝你,你不听算了,怎么还乱咬人呢?”
听听,这才是骂人呢。
面对面红耳赤的书生,石聆平静地道:“忠言逆耳,公子不愿改,只当没听见便是,我也可以体谅。”
“谁用你体谅!哼!”书生方才论起天下大势,款款而谈,对着石聆,却口拙起来。
这个女子,怎么三言两语总能捡着他最听不得的说。
石聆转过头,不再看他,像自语一般,款款而言:“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公子空谈国事,上不达天听,下不惠民众。既负□□,亦负光阴。我虽是无知妇人,也知大丈夫志在天地,若天地不如意,便去撼天动地。懦夫才终日怨天尤人,满腹抱怨,至于那不分青红皂白,在街边逢人便狺狺狂吠的,还有个更贴切的名字,叫丧家之犬。”
石聆说罢,冷笑道:“且公子见识之浅薄,论述之愚蠢,小女子生平谨见。不说孟母教子,缇萦救父,不说木兰从军,昭君出塞,便是寻常女子,亦能相夫教子,为家族开枝散叶,操劳内宅。见到女子便只想到以色侍人,见到男女同乘,便只能想到龌龊之事……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见色见淫的又是什么人呢?”
自然是心里有什么才能看见什么了,亭中那一众人等不由失笑。
“公子年纪轻轻,身体健全,不思功名,不求进取,不赡养老人,不教育儿女,不读书,不下地,不营生,只知撒泼骂街,还自负雄韬伟略,自信指点江山,实在可悲,可叹,亦可怜!”石聆略微停顿,摇摇头:“方才你说我骂你,我其实很委屈,我想,至少得这个程度,才算骂你。”
石聆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只是,韩氏一事让她耐心耗尽,她实在厌恶被莫须有的纠缠。
从头到尾,没有人打断她的话,车队里的人,连着亭子里那些公子在内,都被石聆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赵幼贤似乎并不意外,脸上略带些得意,腊九则两眼放光,满脸崇拜。
那书生这会儿好似成了个哑巴,对着石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本来嘛,他也是一张嘴辩不过亭子里人多,受了气便对着辆突然出现的马车发泄起来,这会儿他便是想辩驳,竟也找不出太多道理来。况且,他也没想到石聆居然比他更会骂,骂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好半晌,他梗着脖子道:“你怎知我不思进取,如今朝廷歪风邪气横行,便是考中功名又如何,便是当了官又如何?官官相护,不顾百姓生死,不顾家国安邦,我一人之力何其渺小?”
“你不当官便不渺小?那些你认为功成名就后做不到的事,你现在难道能做到吗?”石聆双目灼灼,认真道,“就算做到了也如何如何,这种话还是等你真正做到再说吧。抱歉,我很忙,没时间耽搁。公子看起来时间很多,那不如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才能距离你的志向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