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聆失笑看着眼前扯下面巾,一脸悲戚的某人。
说起来,自上次百花宴之后,是有些日子没见过这人了。
“见过世子。”石聆打量了赵幼贤一番。
赵六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我爹拘着我,不许我乱跑,我本来想打扮成小厮的,可是我的长随是个十分有节操的人,怎么也不愿将衣服脱给我,我只好找了一套夜行衣凑合。”
所以说,小厮的衣服借不到,夜行衣却随手就能找到?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也可以去拜访王妃。”
她与安阳郡王妃倒是很相处得来。
“那怎么一样呢?”赵幼贤有些孩子气地道,“我娘是我娘,我是我,秀秀好不容易有事找我,我就算是不穿衣服也要出来。”
——那还是不要的吧。
石聆看天。
今日课堂上,一直都是她讲给别人听,如今一别多日,再听见赵幼贤胡天黑地的瞎扯,自己重又化身为倾听者,石聆不觉也放松了许多。
略微叙旧,赵幼贤看了看时间,紧张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秀秀,咱们还是得长话短说。”
一直都是你在说。
石聆微笑:“此番找你,的确是有事相求。此事于我至关重要,若世子相助,石聆感激不尽。”
赵幼贤一怔,有些不高兴:“秀秀,你变了。”
这样的指责,让石聆有些不解。
赵幼贤露出些落寞地表情:“你怎么这样与我说话,你与王二小都不这样说话的。”
石聆失笑:“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他定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这才张罗了这学社来讨好你。”赵幼贤似是意识到什么,一改口,“总之,秀秀,咱们是什么交情?一起坑过人的交情,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我想请世子帮我引荐罪我禅师,我有些事想要向她请教。”
赵幼贤笑容一僵。
这是石聆第二次见到赵幼贤这样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晋阳,石聆与他提及“千金符”危害之时。
赵幼贤这个人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对自己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后来还执意要娶她,积极到连石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地步。他与王焕不同,石聆与王焕相识在先,又朝夕相对许多时日,即便王焕那时用的是假身份,却并非假性情,他们脾气秉性相投,能到一块儿并不奇怪。
可是赵幼贤却似乎是一开始便有意讨好她。
讨好,自然是有目的,可是他又没有显露过半点目的,更没有任何恶意。
石聆看不懂他。
到后来,石聆只能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一个看见新奇的玩具便想攥在手里,又百般讨好的孩子。
可是她也知道,赵幼贤也许并非她所看到的这样,尤其是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时。
不是没有怀疑过。
她穿越之后没多久,赵幼贤和罪我便同时出现在晋阳,这真的是巧合吗?
赵幼贤沉下脸色,他不笑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些阴鸷的,好似一名对你不屑一顾的上位者。
“秀秀,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赵幼贤凝眉,这样的神态让石聆陌生,却又不陌生。石聆总觉得,赵幼贤好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石聆不答反问。
说不上为什么,这样的赵幼贤倒让石聆觉得放心,不必再费力去揣测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注意到石聆的淡然,赵幼贤似乎越发烦躁:“是不是王焕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要找国师,通过你这一途径是最有效的,他不便出面。”
赵幼贤似乎微怔:“就这些?”
石聆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微微一笑:“不够吗?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告诉我的吗?”
赵幼贤郑重半晌,忽地苦笑,好似松了口气,又好似在自嘲。
“我还以为你是要替他与我兴师问罪,我以为……”赵幼贤周身的气息复归柔和,说话间好似叹息,“我以为你跟他已经那样要好了。”
这次却换了石聆意外:“我为什么要向你兴师问罪?我找国师,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可是,世人皆说是我师父害了王焕,我以为你也……”见石聆不说话,赵幼贤一咬牙,“阿聆,不管你信不信,王焕的事是天意,我师父没有害他,我师父是救了他!师父是个好人,你不要误会他。”
石聆凝眉,内心不可谓不震惊。
她没想到赵幼贤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个罪我,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这些事王焕他知道吗?
赵幼贤却忽然禁声。
半晌,他道:“对不起,秀秀,这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过我想,你那么聪明,也许不用等到师父说的时候,你便能猜到了。你要见我师父,我可以给你引荐,不过能不能见到,要看你们之间的缘分。”
“他回京了?”石聆惊讶。
王焕不是说罪我国师如今人在曲江?
赵幼贤扬唇,戾气尽退,又恢复成了原本笑嘻嘻的样子:“再过不久,他就会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
有些事,他等得够久了。
他突然抓过石聆的手:“秀秀!”
“啊?”石聆被吓了一跳,都忘了挣开。
赵幼贤似乎突然开心极了,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等你见过了我师父,我们成亲好不好啊?”
会试三日,说是春闱,但今年由于水患突如其来,延迟了考试的日子。真正开考,其实已经是夏日了。从前春闱四月放榜,因着四月是杏花开放的日子,因此会试也叫做“杏榜”。只是今年,考生进京的时候便已是五月,放榜的时候大概荷花都开了,这“杏榜”是不合适了。
石琮礼一出贡院,就看见在门口守望的石聆。虽然有腊九和似玉跟在一旁伺候,这大热的天,石聆还是被晒出一层薄汗,远远地瞧见石琮礼,小小的女孩子极力向他挥手,却转瞬被淹没在人海,看得他这当哥哥的一阵心疼。
考完试,考生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觉得自己考得不错的,便找个落脚之处,安心等成绩。石琮礼原本是打算住客栈的,不过如今石聆在京城有了宅子,他自然就要住进妹妹家。
石琮礼不用彻夜温书,也不用顾及石秉荣,兄妹俩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说话。白日里石聆授课,石琮礼帮忙打打下手,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另一方面,那些寒门子弟没有机会读书,有些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石琮礼索性给他们开小灶,也教起基础知识,在教书方面,石琮礼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是个中好手。
如此一来,原本的商学社因为石琮礼这个正经书生的加入,倒真有几分私塾的样子。
此事被顾瀚之知晓,自然又少不了一通骂。石琮礼是正儿八经从他门下走出去的,是他的门生,如今却公然和他对着干,他自然脸上无光。
石聆原本还担心他这样会影响前程,毕竟顾瀚之是今年的主考官。没想到石琮礼却老神在在地道:“卷子都是掩了姓名的,再者,顾先生也不是这样的人,你可放心。”
顾瀚之虽极端反感石聆作为,却从未在课业上为难过石琮礼。他会如此暴跳如雷,也正说明了对石琮礼寄以厚望。
爱之深,责之切,便是如此吧。
而对于考试一事,从出了贡院到这些日子,石聆一句都没有问过,石聆不问,石琮礼也没什么机会说。他知道妹妹是体谅他,不愿给他试压,但是其实他哪有那么脆弱了?寒窗十载,自己什么水平自己清楚,他其实觉得,自己答得还不错。
比起考试,更让他糟心的倒是妹妹的事。
“妹妹,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放课后,石琮礼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件事憋在他心里太久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再不问清楚真的会憋坏。
“哥哥请讲。”石聆放下教案,抬起头来。
石琮礼犹豫半晌,道:“妹妹,我那日,怎么好像安阳世子要求娶你?”
石聆一怔,随即又一笑:“噢,这个啊。”
石琮礼郁闷了。
这个啊?
——哪个啊?
☆、路过
石聆的态度让石琮礼费解极了。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这个妹妹怎么是这种说天气的态度?
知道石琮礼是真心担忧自己,石聆心中一暖,笑道:“哥哥放心,安阳世子一向如此,他是闹着玩呢。”
赵六向她提亲也不是第一次了。
石琮礼却道:“妹妹,我看那安阳世子不像是说着玩的,你若当真无意,可一定要说清楚,别叫人误会了去。”
他个人其实看好淮阳世子,毕竟淮阳世子一直以来为石聆做的,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淮阳世子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跟着他,石琮礼真怕妹妹会受牵连,那么退一步,这个安阳世子也不错,只是……这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身份太高了,他怕妹妹受欺负。
石琮礼年纪轻轻,左右筛选,居然已经找到了嫁女儿的感觉。会试之后,他一下子闲了下来,心思就全放在石聆身上,一心弥补多年来对这个妹妹的亏欠,简直操碎了心。
石聆见石琮礼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年硬生生地给愁出了小老头儿的神态,不由失笑:“哥哥放心,即使是玩笑,我也没有答应。”
即便不是玩笑,她也不会答应。
石聆是个目的明确的人,一旦下了决心,今日种种终究过眼烟云,一如当初的孙璞玉,如今的王焕。
她不知道赵幼贤的执着从何而来,她总觉得这里面兴许有什么误会。但是即便是玩笑,她也不会随便在感情的事上给人希望。
石琮礼听石聆如此回答,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也更加忧愁。
妹妹终究是要嫁人的,这样下去可不好。他倒不怕别人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妹妹这些年太过辛苦,值得配世间最好的男儿。可是他也知道,深宅大院,乃至侯门高第都不适合石聆,与石聆并肩的人,该是……该是如那话本中的赤部首领一样,来去如风,快意潇洒的男子,他该是光辉磊落,不拘于庙堂江湖,又能包容妹妹的特立独行的人。
“妹妹,那你觉得……”
“哥哥。”石聆忽然笑了,“古来长幼有序,便是成家,也该是哥哥开头。不知哥哥如今可有中意的姑娘,我看常来我这儿的尹二姑娘就不错……”
“妹妹!”石琮礼突然举手讨饶,“哥哥知错,妹妹快收了神通吧。”
知晓这是石聆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不耐烦,石琮礼连连告饶。近日的确有个姑娘老爱缠着他,正是中侍大夫家的尹二姑娘。石琮礼自幼在书院长大,最应付不了的就是姑娘,每每被那妹子缠得面红耳赤,苦不堪言。偏那尹二姑娘还是五公主的闺中密友,将五公主的流氓跋扈学了个十成十,专门以逗弄石琮礼为乐。
如今只要那尹二姑娘来学社,石琮礼必定要躲得远远的。
石聆倒是觉得那姑娘不错,落落大方,也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有个这样活泼强势的嫂子,以后即便她走了,也不用担心石琮礼会在韩氏处受欺负。
兄妹俩正说着,忽听外面一阵敲锣打鼓。
石聆和石琮礼面面相觑,正要上前院查看,却见腊九一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路高喊着:“中了!中了!”
石聆心中一紧,忙问道:“好好说话。”
似玉却一把推开腊九,抢道:“姑娘大喜!大公子大喜!外面人来报喜,说是大公子中了贡士了!”
石聆面露欣喜:“是多少名,可有提及?”
“大姑娘!是第二名!”
石聆觉得自从来古代以后,这大概是最让自己高兴的一件事。她兴奋地捉住一脸呆愣地石琮礼的胳膊。
“哥哥!哥哥!你中了,你考中了!是第二名呢!”
石琮礼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考中了,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心知得个名次还是有戏的,却也没想到会高中第二名,加上被石聆情绪感染,一时间除了傻笑居然也不知道做什么。
倒是石聆原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呀,有好多事要做呢。腊九,去给报喜的人准备赏钱,多包一些。似玉,快去给哥哥赶制一件新衣,接下来就是殿试了,哥哥这样的名次必然会受到关注,面圣的时候不能失了体面。”
石聆一一盘算着,发现有一堆事情要做,居然比自己面圣的时候还要紧张。
一回头,她见石琮礼还愣在原地,忽地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温书!”
会试放榜后,紧接着便是殿试,若到时候哥哥能保持这个成绩,可就是榜眼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拿个状元来当当,那石琮礼可就当真是前途无量了!
石聆将石琮礼赶走,自己开始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
石琮礼也果然不负众望,在七日后的殿试上,得到了天子的青睐,以榜眼之名被点入翰林院。
虽不是状元,却也让石家祖坟冒上青烟了。
毕竟,论才华,石琮礼实在称不上最好的,他贵在基础扎实,勤学刻苦,态度谦恭,加上相貌端正,合了皇帝的眼缘。更幸运的是,景仁帝刚好就问了他对靺鞨的看法,石琮礼便将自己从民间听到的,话本上看到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通,又想起妹妹曾说过她在百花宴上的经历,推测皇帝应该是想要战的,于是石琮礼一番慷慨陈词,又合了景仁帝的心思。
榜眼之名,果真落到了石琮礼身上。
石琮礼是石聆在这个时代唯一放在心上的亲人,如今石琮礼有了好前程,她别提多高兴。
放榜之日,石聆包了一千两的红包,道喜之人皆有份,她自己也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等着石琮礼回来。
忽听对面锣鼓阵阵,石聆眼睛一亮,就见似玉兴冲冲地跑过来。
“姑娘姑娘!有队伍过来了!肯定是大公子回来了!”似玉早早就冲到巷子口,一看到有人过来,立刻就回来报信。
石家里里外外早就站满了人,听闻更是争相向石聆道喜。按说单单是街坊邻居的话,以石聆的身家,绝对没有这么多人。只是,“财神娘子”的兄长中了榜眼,这样大的事情,自然引人关注,况且以石聆的大方,只要是来贺喜的皆有红包拿,自然是人山人海。
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一只吹吹打打的队伍进了巷子,前头的人举着牌子,后面的人一身红袍,高头大马上和众人挥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新郎官。
石聆一腔欣喜却在看见那牌子上的字后一怔。
状元及第,钦点翰林。
状元?
她哥哥中的不是榜眼吗?怎么转眼就成了状元了?
“怎么是状元?”似玉也看出不对了,她与石聆面面相觑,忽然道,“难道状元家也住这巷子里?”
又或许是在对面,从这里抄个近道儿?
石聆一听,不禁有些懊恼。
若是如此,可就尴尬了。人家中状元的这么低调,身为邻居她都不知道,自己家哥哥中了第二名,她却张灯结彩闹得全城皆知,这可真是一兴奋就丢了脑子。
然而就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那状元郎游街的队伍却在石宅门口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队伍前面的小将领跑过来,恭恭敬敬地问:“请问哪位是唐明镇的石大姑娘?”
石聆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毫不怯场地走出来,道:“正是民女,不知官爷有何事?”
话音未落,却见那马上之人跳下,有些急切地过来,对着石聆便是躬身一礼:“学生林方胥,见过老师!”
不只是众人,连石聆自己也有些傻眼。
见那低着头,态度十分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