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是去年考得秀才,监生头名。”本州科举由知州负责,潘成栋对拔得头筹的宋钦文略有印象。
“正是学生,”宋钦文心下稍松,绝对以此入手,“沈姑娘入青林书院多年,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其才学更是与学生不相上下,从这点来说她也不坠墨大儒名声。知州大人向来爱才,此刻何不息怒、放她一马。”
说完宋钦文深鞠一躬,脸上全是诚恳的请求。
“本官依稀记得,去年考秀才时,好像是胡家商船护送你前去州城?”去年乡试时,州城码头上胡家华丽的双层楼船格外引人注目。当时他还纳闷,到底是哪个大族子弟能有如此排场。听闻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家,他也就特意记了下。
“却有此事。”宋钦文脸色涨红,此刻他若有明悟,可阿慈的性命他又不能不管。
潘成栋看向下面的百姓,众人的窃窃私语清晰传到他耳中。
“胡家对你多有优待,沈家姑娘连番陷害胡家姑娘,出了事你反倒帮着沈家姑娘?”
高台下有人起哄,“官老爷您有所不知,他不仅帮着沈家姑娘,还要胡家姑娘让着沈家姑娘。不仅是他,胡沈两家本是亲家,前几日宋夫人和宋家姑娘还到胡家门前闹事,口口声声说胡家不仗义,抹黑胡家姑娘名声。”
人多嘴杂,没几句便将宋家母女以及沈墨慈扯墨大儒大旗陷害阿瑶之事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不仅有亲戚关系、还是对你多有帮助的亲戚,就这样你还偏帮加害的一方?”
“学生知错,只是她罪不至死,还望知州大人手下留情。”
“你可知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这世道姑娘家坏了名节又是何等光景?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据本官所知,胡家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女,若是唯一的女儿名声毁了,整个胡家也就垮了。这样看来,你倒是与沈家姑娘一般的狼心狗肺!”
原来竟会这般严重。高台下百姓原本只是来看热闹,可这会听完知州大人所言,他们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本官所主持的科考,竟会采录你这般欺世盗名之辈。倘若日后你高中,这天底下定会多一个是非不分的庸碌官员。所幸乡试尚未举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待今日事完,回归州城衙门后,本官自会上折子请罪,道明情况,夺了你生员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 精神攻击来啦,虐渣!
2、继上一章小侯爷动手后,这章又捏造谎言,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越来越远了,为他默哀三秒钟^^;
3、到这沈墨慈和宋钦文基本坑完了,下章开始坑沈家,小侯爷自己的支线任务也要刷一刷(主线任务是刷媳妇、刷岳父岳母~
☆、第41章
官场是个大染缸,置身其中之人会不知不觉变了颜色。为官十余载,潘成栋早已不是当年蟾宫折桂时意气风发的书生,周旋于盘根错节的各方关系中,很多时候他也会做出妥协。
识时务者为俊杰,十余年来他在官场左右逢源、步步高升。尽管飞黄腾达,于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年幼时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凭着一口气侥幸拜墨大儒为师的贫寒学子。
亲身经历过,他深知这世道于贫寒学子来说有多难。富贵人家子弟有无数条路可以位居人上人,可贫寒学子想后来居上,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科举,是他绝不能碰触的底线。
无论如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会被这样一位欺世盗名之辈夺得榜首。
“夺了你生员资格!”
震怒之下他几乎是从胸腔中吼出这几个字。带着颤音的愤怒之言响彻码头,传到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怎么会这样!
宋钦文首先傻了,从记事起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读书。而他也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一岁能言、三岁能文、七岁所做诗作便得顾山长赞誉,十四五岁便早早考中秀才。自幼他便知道,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靠科举步入仕途。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去岁他顺利拔得头筹、考取生员,只待半月后乡试过后,来年开春便可入京,进贡院参加大夏最后的科举。
为了这一刻,他足足准备了十余年。临近乡试他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不到五更便起床苦读。就这几日辛苦,他裤腰都肥了两圈,原本合身的衣袍这会穿在身上更显空空荡荡,他努力程度可见一斑。
可如今知州大人一句话,却让他万般努力悉数化为泡影。
难以接受之下,他身形剧烈晃动,最终扶着栏杆缓缓蹲在地上。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仅是他,听到此言高台下来吃流水席的青城百姓也万分惊讶。
宋钦文是谁,那可是青城方圆百里内有名的才子。自打他入青林书院后,男学榜首的位置就再没变过。去岁考秀才他拔得头筹后,更是大大地给青城争了一回脸。民间纷纷传闻,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这样一位才子将来入京赶考肯定是十拿九稳,正因如此,不少人对杨氏多有恭维。见面便夸宋钦文,言谈间尽是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杨氏日后便等着做老封君享福。
不仅恭维杨氏,不少嫁到青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回娘家时,也常提及宋钦文:“我们青城有个大才子,那可是我婆家人看着长大的,彼此关系近着那。”
可世间之人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先前宋钦文好时,提起他众人皆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拐弯抹角也要跟他沾上点关系。如今眼见他被夺去生员资格,科举无望,众人口风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仁慈点的这会满心感慨:“乡试前不好好在家安心温书,非得跟着那黑心肝的沈家姑娘搅这趟浑水,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吧。”
“可不是,杨氏还一门心思盼着做老封君。平日那派头拿得,儿子还没做官呢,尾巴都翘上天,活像自己已经成人上人了。”这是先前恭维过杨氏的一位妇人。
“说起杨氏,她不是前不久还带姑娘到胡家门前搅事。胡家可是皇商,在官老爷面前肯定说得上话。要没那一出,两家是亲戚,胡老爷说和说和,指不定这事能算了。现在一家子把人得罪个彻底,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这能怪杨氏?你没看宋钦文先前护着那狐狸精的做派,杨氏那天大张旗鼓还首饰不也是为了他乡试。依我看官老爷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是非不分的,那么多书不知道读哪儿去了。”
“读狗肚子里去了呗。”
不知是谁适时地补上这么一句,男女老幼几乎坐满的流水席中发出哄笑声,一扫方才沉闷气氛。
流水席后面,停泊在鉴湖码头旁的一艘不起眼的画舫内,平王高居主位,左侧平头案后跪坐着沈金山,右侧则是坐着一位身形颇为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方脸狮鼻,左侧脸颊上一溜不起眼的肉色疤痕,更为他面貌增添了几分杀伐之气。不同于沈金山小心翼翼地跪坐,此刻他随意地倚在船舱内壁上,二郎腿翘起,如船般大小的皂靴搭在平头案上,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先是丫鬟捣乱、再是沈墨慈被拆穿,然后知州潘成栋赶到……
不利的消息纷至沓来,当小厮再次敲响舱门时,平王眉头已经拧成个疙瘩。
“好事还是坏事?”
“这……”
小厮迟疑间平王已经意识到了,拿起桌案上茶盏,他朝外狠狠丢去,“滚!都给我滚!”
茶盏砸偏径直向右边落去,闭目养神的吴有良若有所觉,伸手准确接住,与此同时他终于睁开眼。
“王爷这便急了?”
不仅是平王,这下连沈金山都停止折磨他头顶稀稀拉拉的那几根毛,面露急切地看过去。
“眼下情况对我等十分不利。”
沈金山本已计划好,将庶长女贴身大丫鬟扔出去顶罪,再由她出面致歉,过后自己再亲自露面表明诚意。整个沈家姿态放低,到时不管那九尾老狐狸相不相信,青城百姓总会相信。
他知道胡家趁拜师仪式大摆流水席,是想把当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他阻挡不了胡家,只能顺水推舟,借胡家搭起来的台子将沈家洗干净。虽然推出大丫鬟去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总比自家姑娘背着这等名声要好。
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他向来驾轻就熟,等名声洗得差不多后,过几日他会打着“再行致歉”的名头登胡家门,顺便将最后一步棋——吴同知给亮出来。
青城三面环山一面照水,丝绸运输皆靠水路,而水路正是由吴同知掌管,但从这点看他掌控青城所有绸缎商的命脉。因阿慈与平王的关系,他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自然有叫板胡九龄的资本。
而只要两家合作起来,他可动手的地方便多了,到时甚至让胡九龄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难事。胡家那等绝户人家,小辈只有个丫头片子,上下全靠胡九龄一人支撑。他一死胡家势必分崩离析,到时他便可趁机收拢胡家势力,而后借机一统青城绸市。胡沈两家相争百年,那时也能彻底画上句话。
这便是沈金山的全盘计划,在这其中,平王与吴同知皆是他手里的刀。本来今日之事安排得好好地,可没想到到头来却被一个丫鬟搅和乱了。更没想到的是,潘知州竟然亲自到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潘知州,那就是吴同知头顶的那片天。想到这沈金山如斗败的公鸡,捋着头顶那几根毛愁到不行,直到吴同知开口。
吴同知也有后台,指不定能有什么主意,想到这他重新恢复信心。
“同知大人可有良策?”
“法子倒是有……”
吴有良顿住。方才他将沈金山眼中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止沈金山,今日坐在船舱中的三人皆是各有算盘。
平王自不必说,太上皇复辟愿景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金山更简单,他只为胡家那点产业。而他,则是为了远在西北的广平候。
一手将他从目不识丁的西北军底层军汉,提拔为如今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实权的同知,侯爷知遇之恩他这辈子都不敢忘。如今侯爷需要军饷,就算肝脑涂地他也得弄周全。
目光透过画舫窗棱看向码头上高台,巍峨的高台之上那抹玄衣格外醒目。与朝廷所派钦差的光明正大不同,他必须得躲在暗处,最起码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明着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处西北军时,半路截胡的事他没少干。
现在最关键的是,有些牌得打出去。
“吴同知有何高招?”见他久久不语,平王也急了。
收回目光,吴有良目光从平王身上略过,最终直盯向沈金山:“高招倒算不上,只要沈老爷依计行事便可。”
“依计行事?可台上如今那副架势,那么多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按沈老爷的说辞,莫非你不道歉,外面那些百姓就会闭嘴不谈沈家不是?反过来想,沈姑娘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做错事没什么,只要大人明理,多数人都会谅解。更何况这样,等过几日你再登胡府致歉,也能说得过去。”
最后一句话成功引向三人事先商议好的计谋,平王点头,“只要能引得胡家合作,便是此刻伤点面子又有什么。”
“可潘知州那边?”沈金山迟疑。
“知州虽位列四品,但并不能一手遮天。”吴有良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声音中满是笃定。
吴同知身后可是镇守西北的广平候,他岂会怕寒门出身的潘知州。听到此言,沈金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画舫内三人商议的片刻,围着高台,窃窃私语声围着码头自四面八方传来,如暴雨梨花针般直扑宋钦文面门。
完了、什么都完了……
苦读多年所求仕途、宋家的名声,今日悉数葬于他手。
该怪谁?挑起事端的阿慈、还是不依不饶的表妹?或许最该怪的是他自己!
余光看向旁边的姑母,她对他多好啊。幼时拿他当亲生儿子疼,即便后来有了阿瑶表妹,她也隔三差五命胡府下人给他送些珍贵的补品过去,一年四季衣裳更是从没落下。去年他前去州城考秀才,听到后姑母二话不说,命人收拾出胡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前去赶考。对于这些,姑父从来没表达过任何不满。
还有阿瑶,她虽然娇气些,可性子并不刁蛮,反倒是有点娇憨。跟她在一起时他多轻松,读半天书的疲劳常因她一句天真之言一扫而空。可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着迷于谜一般的沈墨慈,被她的一点小恩小惠所收买,事事以她为标杆,觉得表妹除去命好投身到胡家外,其余哪哪都上不得台面。
可现实证明他错得有多离谱:被他处处看不上眼的表妹,却同时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看中收入名下;而被他当九天玄女供起来的沈墨慈,却是如此不堪……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终于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头埋在高台地板上,抽搐着涕泪横流。
他的生员资格……
站在不远处,阿瑶看着趴伏在地板上的宋钦文。
尤记得前世,那会他已入赘胡家,与沈墨慈同流合污忙于谋夺家产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读书。经史子集置于案头,日日必要挑灯夜读一番。当日进京赶考被山匪所截,危机之下他下意识护住入京赶考的路引,以及入贡院所需的认识官印结和考凭。
科举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如今生员资格被夺,不啻于挖他心头嫩肉。
随着他的抽搐,没多久前面地板荫湿一块。见他这般悲痛,阿瑶只觉重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心下舒畅,她长舒一口气。
同样长舒一口气的还有陆景渊和沈墨慈。
前者一直站在阿瑶身旁,注意着她的反应。他可没忘记前世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痴情,硬生生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布衣荆钗围着锅台转的村姑,所作所为堪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钗。如今见她只余感慨,并无太多心疼,连月来泡在醋缸中的心总算少了点酸味。
而后者则更简单,宋钦文生员资格被夺,总能帮她吸引点风头。本想着还要等半个月后乡试举行,没想到当下就能解除危机,沈墨慈如何不喜。不过这会她依旧被潘知州拎着衣领,面对面间她也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
潘成栋何等精明,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未及笄姑娘那点心思都看不明白,他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虽然沈墨慈已经藏得很好,脸上的担忧足以骗过大多数人,但却骗不过近在咫尺的潘知州。
这等闲事本来他懒得管,可这会功夫他也琢磨过来,胡家姑娘定是师傅要收的徒弟。他尤记得师傅来信中,字里行间对新徒弟的满意。这么多年师傅也收过不少徒弟,可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叫他过来见证拜师仪式。既然师傅这般重视,做师兄的也该对小师妹多关照些。
想这些的同时,他完全忘了沈墨慈也是他“小师妹”。
“利用师娘,打扰逝者清净不说。对片刻前还在不顾一切帮你的宋家公子,此刻你也能幸灾乐祸,今日必须得给你涨点教训。”
掷地有声地说完,不顾众人云里雾里的反应,拎起沈墨慈衣领,他做势欲将人往高台上扔。
他竟然看出来了!还没等沈墨慈心惊,悬空的感觉传来,她低头看向离地九尺的高台。因扎台子时需要固定,围着高台一圈俱是木桩,木桩削得不是很尖,在地上走碰着并无大碍,可若是从高处落下……
恐惧袭来,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哆嗦着求饶,“大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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