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的心思沉了一沉,棱角分明的俊颜上闪过一丝担忧。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将思绪都转到奏报上来,正待重新提笔,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全干了。
沈予自嘲地笑了笑,他从案前起身,想要寻些清水重新研墨。然而人还没走出营帐,却见清意迎面进来,连禀报都没顾得上,喘着大气儿道:“当值的守卫方才来报,诚……诚……诚王殿下来了!”
聂沛潇来了?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沈予忽而发现,方才帐外还喧天的吵闹声已戛然而止,变得悄无声息起来。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走出营帐相迎。
放眼望去,一座座营帐之前,将士们都已原地下跪,大营里变得鸦雀无声,唯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合着火上野味冒油的“滋滋”声隐隐传来。
沈予往大营门口迈步走去,不消片刻,便远远望见聂沛潇一身便服悠悠而来,身后还带着几个随侍护卫,看起来很是闲适。沈予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不是紧急军务,也不禁长舒一口气,遂上前单膝跪地,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沈予,恭迎诚王殿下。”
“沈将军免礼。”聂沛潇虚扶一把,又转而瞧了瞧那一堆堆篝火,笑道:“一路走来,只闻到阵阵香味儿,把人馋得不行。”
言罢他又侧首朝冯飞命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免礼罢,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顾忌本王。”说着他已径直往沈予的帅营方向行去。
沈予跟在聂沛潇身后,见他进入帅营,自己也打算随之入内。他发现诚王府的侍从都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一个个站在外头候命。于是他随手招呼清意:“给几位大人准备些野味。”
清意领命而去,沈予这才掀开帐帘入内。刚一进去,他便瞧见聂沛潇坐在自己伏案写字的地方,正垂目看着那封未写完的奏报。
沈予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末将才疏学浅……回头写完了还得请您指点指点才行。”
聂沛潇闻言搁下奏报,抬目笑回:“又不是吟诗作赋,你还讲究什么文采?依我看,这封奏报字迹工整、格式规范、行文流畅、言简意赅,已经可以直接面呈圣上了。”
“末将还未写完,您就下批语了。”沈予再笑,转而又问道:“您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
聂沛潇摆摆手:“没有,就是闲来无事想找你聊聊。”他锋锐贵气的面庞流露出一丝感慨之意:“自从你去姜地平乱,转眼快四个月了,咱们都没好生说过话。”
语毕,帐内一片沉默。沈予心知肚明,聂沛潇所感慨的,并不是他去姜地平乱这个事件本身,而是感慨他为何要主动请缨去平乱……
当初自己听闻出岫重病,不管不顾私自离京,违抗君命……这是带兵之人的大忌,倘若要按照军法处置,即便问斩也不算过分。尤其,当今圣上天授皇帝还是个性情多疑、冷酷阴鸷之人,而自己更是戴罪之身、罪臣之后。
沈予斟酌片刻,颇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次我平乱有功,您说……圣上会将功折罪、对我从轻发落吗?”
聂沛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后悔吗?为了出岫擅自离京?”
沈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聂沛潇闻言长长叹气:“子奉,论交情,你是父皇的螟蛉之子,也算是我半个手足,何况从前咱们吃喝玩乐都在一起;论身份,你虽在我麾下带兵,但我也从没将你当过下属……平心而论,我很欣赏你,也很珍惜你这个朋友……但出岫的事,我也不会有半分退缩谦让。”
聂沛潇缓慢抬起俊目,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沈予,一字一句郑重地道:“我喜欢的女人,即便是兄弟相争,我也不会轻易罢手。”
沈予没有想到,聂沛潇竟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来。因为在他印象之中,两人一直刻意避谈这个话题,彼此心照不宣。可如今……显然聂沛潇是下定决心追求出岫了。
想到此处,沈予立刻整了整神色,回道:“今年晗初重病之际,您连册封亲王的典仪都没有参加……听说您是带着御医匆匆赶到烟岚城……当时我便知道,您是对她动了真心。”
“是啊,我也没想到,”聂沛潇摇头苦叹,“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一个寡妇了?”
“这话您最不该问我。”沈予亦是无奈:“但我也不会因为您是堂堂诚王便退缩的。”
“那只好各凭本事,公平竞争了。”聂沛潇朗声大笑:“不过私归私、公对公,情敌归情敌,交情是交情,但愿咱们不会伤了和气。”
“只要您别用军法处置我就行了。”沈予笑着附和。
听闻此言,聂沛潇先是眉峰一蹙,继而挑眉笑问:“听你这意思,好像笃定自己会赢?”
沈予只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罢。”
“好一个‘尽力而为’。”聂沛潇拊掌再笑:“倘若最后她谁都不选,你我也能对酒消愁了。”
话音刚落,但听帐外传来冯飞的声音:“殿下,圣上有密旨传来。”
第189章:沙场英雄多相惜(二)
天授帝有密旨传来?两人立刻打起精神,聂沛潇朝外命道:“快送进来。”
冯飞领命入内,将一个密封严实的蜡丸送到聂沛潇手中。聂沛潇就着案上烛火将蜡丸缓缓融化,露出里头一个更小的圆球,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竟不怕火烧。
聂沛潇并不避忌沈予在场,坦荡笑道:“寻常的蜡丸只需用刀切开即可。但皇兄发明的这种蜡丸很是独特,若用小刀直接切开会引出其中的毒气,必须要用他独创的特殊手法才能解开。”
沈予刻意别过头,不去看聂沛潇如何拆封这道密旨,只附和赞道:“圣上不愧是出身军中,这法子甚好,也不必担心蜡丸会落入敌手。”
而聂沛潇此时已将蜡丸完全拆开,并将其中的纸条展开细看。烛火之下,但见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
“帝微服出巡,不日将抵烟岚,传令大军留在房州待命即可。”字条末尾还有一个特殊的标志,表示这条消息可以告诉亲信知道,并不是绝密。
聂沛潇看完字条之后面有喜色,立刻将其就着烛火燃尽,又对沈予笑道:“子奉,这次你有救了。皇兄他要来烟岚城,让咱们不必启程赴京,在此待命即可。”
“当真?”沈予闻言又惊又喜:“您没诓我罢?”
“诓你做甚?”聂沛潇再笑:“若是咱们回京州,我还担心有人拿你擅自离京之事大做文章,撺掇皇兄治你的罪。可倘若是他来烟岚城……这事就好办了。”
自从聂沛涵登基称帝之后,聂沛潇也逐渐不再唤他“七哥”,而是改称“皇兄”。
沈予自然明白聂沛潇的意思。若是在朝内,难保不会有人针对聂沛潇或者自己,亦或者是针对屡战屡胜的诚王大军。这些人会捏着这个把柄不放,刻意将自己擅自离京的事情闹大。
可倘他不去京州复命,没了那些煽风点火的小人,想必天授帝的火气会变小很多,届时再由聂沛潇从旁劝说几句,大约此事也就大事化小、不予追究了。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沈予不由心头一松,又问道:“圣上几时抵达烟岚城?”
“密旨上没说,应该是快了。”聂沛潇用手指敲打着案几:“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只管负责治军,别让我在皇兄面前丢脸就行了。”
“末将领命。”沈予立刻神采奕奕,这几日身上的肃杀之气也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想了想,他转而问出一句略显僭越的话:“圣上初初登基,为何不在宫里坐镇,会突然微服出巡?”
聂沛潇想了一瞬,才道:“此事我只说给你听,你别告诉旁人。”他低下声音,缓缓吐露:“从前皇兄龙潜房州时,曾娶过一房侧妃名唤‘鸾夙’,是个风尘女子出身。皇兄对她用情至深,怎奈鸾夙心系北宣晟瑞帝臣暄,不大领情。后来臣暄病逝,她伤心之余请求离开房州,皇兄不忍她日渐憔悴,最终还是选择放手……”
话到此处,聂沛潇也不禁语带一丝黯然:“皇兄这辈子就动过这一次心,用过这一次情,还没落下个好结局。听说鸾夙最近出海避世了,我猜测皇兄是因为太过伤情,才微服出来散心,顺道回烟岚城缅怀故人。”
听了这段秘辛,沈予颇为讶异:“如圣上这般……胸怀天下的帝王,也会儿女情长?”
聂沛潇点头:“怎么不会?当初他执意要娶鸾夙,此事还闹得挺大的……我也见过鸾夙,若是单论性子和长相,她根本比不上出岫,也并非什么绝色。我不知皇兄是看中了她哪一点,为她伤情了这么多年。”
“许是缘分到了。”沈予叹道:“‘情’之一字,谁又说得准。”
“你说得对。”聂沛潇亦是点头:“就如今我这座诚王府里,鸾夙当年住过的院子还空置着,谁都没让住进去,务求保持原貌,我还派了专人每日洒扫。当初我来接管房州时,皇兄特意吩咐我,务必照料好那院子里的兰芝草圃……我估摸着也是因为鸾夙。”
沈予闻言笑着摇头:“您今日对我吐露这么多圣上的私事,我可是要遭杀头之罪的。”
聂沛潇大笑着从案前起身,一掌拍在沈予肩头:“你这项上人头长得挺牢,一时半刻恐怕砍不下来。”
饶是如此,沈予还是有些担心:“怕只怕圣上如今正值伤情之时,心情不好,会拿我开刀治罪。”
“将心比心,皇兄会理解你的。”聂沛潇颇有深意地笑道:“再者言,本王还有秘密武器,一旦使出,你的事必定水到渠成。”
“哦?”沈予立刻会意:“您指的是……恐怕不行罢。”
“那咱们走着瞧。”聂沛潇并不戳破:“我觉得可行。”
“但愿如此……”事到如今,沈予也别无他法,唯有选择相信聂沛潇。
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沈予才发现营帐外的喧嚣声小了许多,至少没有聂沛潇来之前那么恣意。显然聂沛潇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侧首看了看搁在毡毯上的烤全羊,笑道:“这都凉了,一股子膻味。”
“我命人端出去。”沈予迟疑片刻:“要不让他们再烤一只送进来?我陪您小酌几杯?”
聂沛潇摆手:“不了,我在此久留,将士们也拘束得很。但是过了今晚你可要立威,不能教皇兄入城时看到咱们大军在吃吃喝喝。”
“这是自然,只准他们放纵这一晚。”沈予笑回。
聂沛潇就此迈步往外走,边走边道:“瞧见他们围着篝火吃肉喝酒,我倒是想起我自己来。当年初初跟着皇兄上战场,我也曾如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真是痛快。”
沈予闻言只想笑:“您如今正值盛年,怎么也说起‘想当年’的事儿了?听着倒像个垂暮之人。”
聂沛潇没再接话,抿着薄唇浅笑。诚王府的随侍们立刻跟上,外头的将士们也再次起身,纷纷下跪恭送诚王殿下。沈予将聂沛潇一路送到城西大营之外,才听他最后嘱咐一句:“篝火虽热闹,但今夜有风,须得注意千万别走水。”
在外人面前,沈予也十分注重措辞:“末将领命,多谢殿下体恤。”
聂沛潇“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侍从立刻牵了他的坐骑“追风”过来。他干脆利落翻身上马,未发一言扬长而去。
夜色光影之下,城西大营的火光高照,映得那紫衣的背影格外挺拔潇洒,御马绝尘犹如战神。
整整十五日后,南熙天授帝聂沛涵微服抵达烟岚城。在这期间,由于诚王大军没有按时赴京,出岫也觉察到了异样。经过云氏暗卫打听来的消息,她最早摸清天授帝抵达烟岚城的确切日子,竟比聂沛潇还要早半日得到消息。
可知道归知道,知道了还要假装不知道。这半月里出岫没再见过沈予和聂沛潇,这两人为了准备迎接天授帝微服大驾而忙得不可开交,再则出岫也是足不出户。
竹扬如今怀有身孕,女护卫的差事是不能再做了,依照太夫人原本的意思,是要再配一个新的女护卫来接替竹扬。可出岫却懒怠折腾,况且她也打算减少外出次数,渐渐不再抛头露面。
左右云承已经十四岁了,也已经接手不少生意庶务,出岫准备逐步放手退居幕后,以教导嗣子云承为主。她深深记得太夫人曾说过的话“寡妇门前是非多”,而她也固执地以为,只要自己避居府内、不再抛头露面,便能减少是是非非……
南熙天授元年,五月初七,天色初明、夏风习习。在鸾夙出海避世整整一月之后,聂沛涵再次回到自己曾经的封邑房州,抵达烟岚城。
天还未亮,诚王聂沛潇已率领亲信来到城门外十里之遥,在十里长亭处等候接驾,自然,威远将军沈予也在其中。众人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天授帝聂沛涵才轻车简从而来。
行过君臣之礼,兄弟二人皆是异常开怀,唯有在看到沈予时,天授帝脸色微沉,但也没有公然问罪,算是给了聂沛潇一个面子。
乌金朝阳洒落在南城门的雕石大字之上,将城门处“烟岚城”三个字镀了一层清浅的淡金色。南熙举国最最尊贵的两个男人行到城门下,皆是感慨万分。
天授帝龙潜房州被册封为“慕亲王”时,已将此地治理得颇为井然;再加上巨贾云氏扎根在此,因而整个房州都是富庶非常。
如今,当年的慕亲王登基称帝,他曾经的封邑房州也成为南熙的风水宝地。其他州郡不少望族纷纷举家迁移至此,盼望着能沾一沾龙气,再和诚王府、离信侯府攀上些交情。
天授帝聂沛涵行至南城门下,特意勒马而停,凤目沉沉望向那座高大肃穆的城门。十年前刚受封慕亲王时,他第一次从京州来到此地,当时他曾望着这座恢宏的城门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从京州风光而来,必要从此地风光而返。
整整十年,他真的做到了!将整片南熙沃土踩在脚下,而且即将把整个天下收于囊中,统一南北两国。然而,得到这天下的代价太为惨痛,他也因此失去了最挚爱的女子,更甚者,连她出海去了何处?如今是生是死?他都不得而知。
望着南城门重重喟叹,年轻绝世的天授帝御马入城,询问身边的聂沛潇:“我让你照料的兰芝草圃如何了?”
“臣弟不敢有丝毫怠慢,命花匠每日打理。”聂沛潇恭敬而回。
天授帝未再多问,只在云氏的四座牌坊下停留片刻,赞了一句这工程细致华美,令人叹为观止。
一路去了诚王府,也是从前的慕王府,天授帝看着府中多出来的花花草草,轻笑一声:“你倒是很会布置。”
“我可没敢动格局,您还不许我多种些花草养眼?”聂沛潇笑道。
“光有花花草草?没有莺莺燕燕?”天授帝戏谑一句,显然是知道某人已经散尽府中姬妾。
聂沛潇面色立刻尴尬,接不上话,余光扫了一眼自己右后方向的沈予。
天授帝见状凤眼微眯,眸中也泄露出一丝落寞笑意,径直往一处院落而去。聂沛潇知道他要去何处,特意对侍从们打个手势留步,独自跟着他过去。
果不其然,天授帝来到的这处小院,正是当年鸾夙曾住过的地方。聂沛潇知道皇兄睹物思人,便无声地陪在一旁。兄弟二人皆是天潢贵胄、器宇不凡,对着一片兰芝草圃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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