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
“怎么?淡心姑娘害怕朕?”终于,他悠悠开口。
淡心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回话:“圣上是真龙天子千古一帝,奴婢得见天颜实在是……额,激动至极,失了分寸……”
“哦?原来你是激动至极,而非害怕至极?厌恶至极?”天授帝俯首挑眉再问。
淡心已是惊得额上渗出冷汗,连忙摇头否认:“圣上说笑了,奴婢是敬畏至极……”
听闻此言,天授帝终于邪魅地笑出声来,凤眸之中闪着精光:“你为何敬畏朕?难道是因为朕的长相阴柔标致,性格狷狂邪魅,手段铁血狠辣?”
他自顾自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唔,还有,喜怒无常?”
他真的都听见了!淡心吓得吐了吐舌头,已不知该如何回话,唯有强自否认道:“圣上说笑了,哪儿能啊!您分明是长相俊逸无匹,性格温润如玉,手段光明磊落,嗯……也没有喜怒无常。”
天授帝心中发笑,觉得淡心这婢女很吃逗,忍不住想再吓唬吓唬她:“是吗?方才朕听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淡心再次深吸一口气,讪笑道:“方才吗?必定是您今夜在宴上不胜酒力,才会幻听了罢?”她边说边悄悄抬眸去看天授帝,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对!必定是您不胜酒力,否则您怎会走到这里来?这都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朕醉了?”天授帝顺着她的话再问。
淡心忙不迭地点头:“路都走错了,听错两句话也很正常。”
“只可惜,朕并不是个正常人。”天授帝又拿她方才说过的话来揶她,摇头叹道:“朕从前还不知道,原来朕不仅长得不正常,脾气也不正常。”
天授帝是惯常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比烟岚城的天气还要诡异三分。淡心摸不准他是生气还是怎的,连忙再吹捧道:“不是‘不正常’,您这是‘独一无二’!您是千古一帝,励精图治鸿猷丕展,哪能和常人一样?必定是特别的。”
“你倒是牙尖嘴利,朕没看错。”天授帝被淡心逢迎地只想笑出来,连忙轻咳一声掩饰道:“你对朕倒也有几分不同见解,可是真心话?”
淡心不知天授帝指的是哪一句。是方才她在屋内诋毁他的?还是此刻逢迎他的?她拿不准,却也不敢不回话,便道“反正奴婢在您面前说的,都是真心话!”
言下之意,在他背后说的坏话不能当真。
天授帝今夜原本被云承的婚事搅得暗恼,如今被淡心前前后后这么一说,怒意反倒烟消云散。他伸出右手抚了抚左手的袖口,终于不紧不慢地对淡心和浅韵道:“跪了半天了,起来罢。”
浅韵没有多说一句话,扶墙缓缓站起来。淡心已是骇得腿上发软,站都站不起来。浅韵见状连忙扶她一把。
出岫在旁听了好半晌,也终于听出了一丝端倪。原来淡心方才在屋里是说了天授帝的坏话,却恰好碰到当事人在屋外“偷听”,逮个正着。别说淡心害怕了,出岫也觉得此事骇然,再看淡心吓得腿软,连忙开口解围:“圣上,我这婢女不懂事,言语无状冲撞了您,万望您海涵见谅。”
“不懂事?”天授帝故作冷笑:“朕方才明明听说,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倘若朕没记错,该是比夫人你还大上一岁,怎还不懂事?这等不懂事的婢女,夫人留下又有何用?”
听闻此言,在场众人都是大惊,聂沛潇怕天授帝会迁怒出岫,也连忙开口帮腔:“皇兄,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
天授帝凤眸沉沉瞥了聂沛潇一眼,又抬首望了望天上的一轮圆月,笑道:“时辰的确不早了,朕醉意正浓,打算夜宿于此。”言罢他刻意指了指淡心,看似严肃地道:“你来侍寝罢。”
“侍寝?”天授帝此二字一出,在场所有人同时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反问出来。
天授帝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又看淡心:“怎么?你不肯?”
淡心睁大清眸似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懵得一片空白。出岫更觉骇得难以置信,唯恐天授帝要折磨淡心,新仇旧恨一起算账,于是忙道:“圣上,我这婢女伤势未愈……”
“无妨。”天授帝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出岫再道:“淡心出身低微,此处又简陋得很,妾身恐怕折辱您九五之尊。”
“无妨。”天授帝还是这两个字,又加上一句话:“朕从前戎马军中,条件比这艰苦得多。至于她的出身高低,你觉得朕会在乎吗?”
是了,出岫知道天授帝是不在乎的,他挚爱的女子鸾夙就是出身风尘。堂堂天潢贵胄,连青楼女子都能喜欢,何况是个干干净净的婢女,而且,还是离信侯府的大丫鬟。光是这个身份,已不知要强过多少小家碧玉。
天授帝没给出岫再次阻止的机会,已双手背负迈步进了淡心房内,闲适地坐到她榻前的靠背椅子上。
淡心死死拽着浅韵的衣袖,脸色已是惨白至极,哪里肯再跟进去?只娥眉紧蹙一径摇头,无声地表示害怕和抗拒。
出岫求救地看了聂沛潇一眼,岂料聂沛潇却是低声道:“别怕,我看皇兄十之八九是逗逗淡心。”
“逗?”出岫更觉疑惑,悄声询问:“圣上为何要逗她?”
聂沛潇摇了摇头:“原本我还拿不准,不过方才听皇兄说要让淡心‘侍寝’,我才笃定几分。”他说完便朝淡心摆手,劝道:“快进去罢,你若进去晚了,皇兄才是真的恼。”
淡心仍旧无声地摇头,一副即将哭出来的模样。出岫也是担心不已,再问聂沛潇:“殿下能保证淡心平安无事吗?”
聂沛潇看似胸有成竹:“让她进去罢,别说皇兄不近女色,就算他‘近’,也不可能选在这种地方。”
为了让出岫安心,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就在院子外头等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会处理的。”
淡心还是不肯进屋,简直是要欲哭无泪:“殿下,您替我求求情罢,我方才真不是故意的……”
聂沛潇闻言浮起一丝俊笑:“快进去罢,本王保管你平安无事……只要你不再惹着皇兄。”
屋内的天授帝一直不发一语,也不见开口催促。淡心忍不住透过窗户缝隙往里看去,正见他挺拔身姿坐在椅子上,左手食指“哒哒”地敲着桌案,似在沉思,又似无聊,看起来并不像是色急的模样。
她稳了稳心神,终于认命,又对出岫嘱咐道:“夫人您可千万别走远,万一……万一我有什么事儿,我会大叫出来。”
出岫连忙点头安慰:“好,你快进去罢,我与诚王殿下在外头守着。”
淡心这才无奈地点头认命,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往屋子里蹭,人还没走到门槛处,已听得屋内传来帝王的问话:“这么慢?”
淡心只得一咬牙,硬着头皮迈走步进去。
“关门。”但听帝王又命道。
淡心哭丧着脸,只得转身将房门关上。
“吱呀”的声音缓缓响起,屋门缓缓掩紧,不仅将其内的光亮挡得严严实实,也让众人无从探听屋内的情况。
出岫唯恐枝节横生,转而再对浅韵命道:“你就当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快回去睡觉!”
浅韵不安地点头,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方才还听了一肚子天授帝的坏话,此刻的确是该避开。于是她也没再多说,匆匆回到自己屋内,灯也不点脸也不洗,和衣倒在榻上入眠。
聂沛潇放轻步伐走到窗户跟前,倾身透过缝隙往里瞄了一眼,而后笑对出岫道:“走罢,没事儿!去外头守着。”
眼下守在淡心屋前只会适得其反,出岫只好和聂沛潇一起走到院子外头等着,几个侍卫也跟在后头。
至此,聂沛潇才长叹一声,隐晦地道:“这个淡心不简单,除了鸾夙之外,我还没见过皇兄对哪个女子这般特别。他平日都不怎么近女色,对皇嫂也是敬重多于亲近。”
语毕又看了岑江一眼,似在向他求证:“岑大人怎么看?”
岑江对今晚的事亦是有些惊讶,转而对出岫笑道:“先在此恭喜夫人,也许不久的将来,您身边儿这位淡心姑娘就要出人头地,为府上争光了。”
第215章:孰是巫山孰是云(六)
淡心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捱,更没觉得自己的寝闺如此冷寂。因为天授帝的赫然出现,原本这间她衣食起居的住处,刹那间比修罗地狱还要令人胆寒三分。
案上的烛火左右摇曳,好似阴曹地府的幽冥鬼火,眼看就要烧到尽头。淡心瑟瑟地站着,而天授帝一直闲适地坐着,两人都没有任何动静。
想了又想,淡心终于决定打破这骇人的死寂,于是她十分尴尬地挑起一个话题:“这蜡烛要灭了,奴婢去换根新的。”
天授帝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凤眸聚光盯着她看。淡心一颗心跳得极快,被帝王那道慑人的目光惊得肝胆欲裂。她强作镇定地走到最东头的柜子旁,从抽屉里取出两根蜡烛,又放到烛台上一一点亮。
屋里霎时比方才敞明许多,气氛显得没那么骇人了。幽冥鬼火渐渐变成暖橘色的火焰,在两人之间熠熠燃烧,仿佛流淌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淡心仍旧没有意识到天授帝为何而来,她一直以为帝王只是误闯。又想起方才自己在背地里说尽他的坏话,更觉心虚害怕,便试图转移话题,低眉顺眼地干笑道:“圣上好雅兴。”
说出这话,淡心又后悔了。天授帝能有什么“雅兴”?招她侍寝的“雅兴”吗?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反倒有了几分邀宠的意思。
闻言,天授帝只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良久才沉声开口,话语中带着几分清冷的戏谑:“你胆子挺大。”
“大”字一出口,淡心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恕罪,奴婢其实胆子小得很。”
“你胆子还小?”天授帝薄唇微勾:“前次在摘星楼上,你将朕驳得哑口无言;今晚又在背后妄议朕的是非,这胆子难道不算大?”
淡心苦笑一声,连忙否认:“回圣上,并非奴婢胆子大,而是奴婢嘴巴太快。其实奴婢每次说话之后,心里都悔得肠子疼。”
天授帝闻言嗤笑:“哦?你也知道害怕?”
“怎不知道害怕?”淡心无奈地抱怨:“口在上,肝胆在下,说话时又不经过胆子,自然容易祸从口出;倘若肝胆在上,口在下,说话时每每过滤一遍,就凭奴婢这小胆子,十句里有八句都得滤回去。”
她越说越觉得后怕,不禁将头埋得更低。那一头漆黑丰盈的青丝披肩流泻,直溜溜地垂在地上,犹如两道黑色的丝缎帘幕,又如烟岚城的夏季夜色,舒服得令人赏心悦目。
天授帝的视线在她的青丝上流连不去,突然转移话题问道:“你伤势如何?”
这原本是一句平平常常的问候与关切,可淡心联想起“侍寝”二字,还以为天授帝话里有话,遂做出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佯作虚弱地道:“疼!疼得厉害!伤口一直不见好转,还有……溃烂的迹象!”
“是吗?”天授帝显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故意作势起身:“朕从前带兵之时,对皮外伤也有些研究。不若教朕瞧瞧。”
淡心哪里肯让,睁大清眸摇头拒绝:“不!不!圣上九五之尊,怎能……”
“怎么不能?”天授帝及时开口打断她,似玩笑又似认真地道:“朕是害你受伤的罪魁祸首,倘若不亲眼瞧瞧你伤势如何,实在难以心安。”
听闻此言,淡心已骇得说不出话来,想哭又觉得眼底干涩无泪。她上下牙关死死咬紧,精致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得分外苍白。天授帝见状这才朗笑起来,笑得淡心一头雾水,迷茫无措。
半晌,只见帝王大马金刀地重新坐定在椅子上,闲适随意地对淡心道:“你喜欢跪着?起来说话罢。”
淡心用双手使劲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来,但她不敢坐下,只神色紧张地站着,双手掩在袖中齐齐握紧,一如她此刻纠结难解的心情。
“真的害怕朕?”天授帝悠悠开口再问,逗弄淡心已成了他眼下的消遣与乐趣。
“奴婢知错了!”淡心有气无力地回答,说罢又发现自己答非所问,连忙再回:“的确害怕您……不!不是害怕,是敬畏!”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她还记得抠字眼……天授帝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是害怕朕降罪你口无遮拦?还是害怕朕让你侍寝?”
“圣上想听实话吗?”淡心哭丧着脸:“两者都有,排名不分先后。”
天授帝暗自笑得一阵内伤,忽又想起方才太夫人择媳时的表现,心中转而一沉,笑着嘲讽她道:“不愧是云府的丫鬟,以退为进,将谢太夫人的招数学了十足十。”
“太夫人怎么了?”淡心明知不该问,可又实在忍不住,便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天授帝瞥了她一眼,目中露出一丝怀疑神色,怀疑她是明知故问。
淡心这次倒是会察言观色,也意识到天授帝的不信任,遂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您以为奴婢在演戏?”
天授帝仍旧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像在斟酌她这番话是真是假。
淡心没来由地感到心中憋屈,轻哼一声道:“天地良心,奴婢这几日一直在诚王府养伤,又怎会知道太夫人使了什么‘招数’?奴婢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更不会未卜先知!”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又带着几分委屈,天授帝觉得不像伪装,便也信了,对她如实道:“你可还记得那夜摘星楼上,出岫夫人提出要为云世子请旨赐婚?”
淡心点头:“自然记得。”
“谢太夫人今晚重提此事。”天授帝顿了一顿,冷笑再道:“她中意叶太后的侄女和庄相的庶女,想从中二选一,让朕赐婚保媒。”
“叶太后的侄女、庄相的庶女……”淡心恍然,惊声叹道:“不愧是太夫人,她老人家可真会选!”
“的确会选。”天授帝再次冷笑,脸色变了一变。
淡心犹豫片刻,试探地再问:“那您……同意了吗?最终定了哪位小姐?”
天授帝也没指望她一个小小婢女能懂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便沉默着没有作答。
瞧见天授帝的反应,淡心也醒悟过来他的心思。她在心底将这两位千金来回比较一番,才开口叹道:“的确不好选,恐怕选谁您都不乐意。”
“哦?”天授帝来了兴致,有些意外淡心会说出这句话:“你真这么想?”
淡心张口欲答,话已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道:“奴婢不敢说。”
天授帝无奈:“朕恕你无罪。”
“那也不敢说!”淡心开始讨价还价:“除非……您赐给奴婢一块免死金牌。”
这个淡心实在太过单纯,天授帝不住地失笑摇头:“倘若朕想要你的命,即便你有免死金牌在身,也一样得死。”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话,可淡心却觉得一阵阴风袭来,背脊上又开始阵阵发凉。只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她险些又要忘记,眼前这位杀伐铁血的帝王,曾在战场上立下无数军功,斩下无数首级,踩着无数尸骨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