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太后见状揽袖而笑:“如今诚王即将与谢家小姐成婚,也算是变相与云氏攀了亲。既然你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哀家想向圣上求道旨意,封你为诚王侧妃,如何?”
“诚王侧妃?!”淡心闻言大吃一惊,清眸大睁难以置信:“太后娘娘,这怎使得?奴婢是云氏家奴出身……”
“家奴又怎么了?离信侯府的家奴,谁敢小看了?”叶太后打断淡心,笑着解释:“你如今已不是云氏家奴,而是圣上身边的执笔女官,就冲这一个身份,旁人也高攀不起了。与其出宫去给公卿做继室,不如给哀家的儿子做侧妃,如此亲上加亲,想必谢太夫人也很乐意!”
叶太后将锦盒往淡心怀里推,继续笑道:“你如此体贴,又与诚王年纪般配,有你照顾他,哀家更放心。何况诚王的封邑就在房州,你嫁过去照样挨着离信侯府,也不算远嫁。如何?”
“太后娘娘……”淡心被这个想法惊得手足无措,怀中的锦盒也变得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想要推辞:“不,不,奴婢不能答应,这锦盒也不能收下……”
“怎么不能收?这是哀家陪嫁时的首饰,珍藏了几十年,谁都没舍得给。”叶太后放低声音,故作善解人意地道:“你放心,此事绝不会让你为难,哀家明日就去找圣上赐婚!你侍奉他两年,又是哀家亲自张口,他无论如何也得卖这个面子。”
“太后娘娘!奴婢承受不起!”淡心急得只差下跪,心里盘算着如何拒绝这桩婚事。可她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托辞,往日里的伶牙俐齿全部消失无踪。
淡心正自焦急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但听外头忽然响起吵嚷之声:“岑侍卫,您不能进去!太后娘娘正在待客!”是子涵的声音。
第275章
岑江来了!淡心一听“岑侍卫”三个字,立刻想到来人是谁。可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一种心虚之感,仿佛是做错了事被逮到现行,竟不敢面对岑江,亦或者说,她是不敢面对岑江的主子。
因为,叶太后在与她商量婚事。
而此时叶太后亦是蹙眉,看向外头不满地冷哼:“岑江这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往哀家宫里硬闯?”她再看淡心,嘱咐道:“你在此等着别出来,哀家出去看看。”
淡心连连点头称是。此时此刻,她自然不能现身,一旦她被岑江发现,便相当于让天授帝发现了。万一叶太后趁机提出这桩婚事,天授帝必定以为是她与叶太后私下商量好的,那她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处,淡心立刻抿唇噤声,就连怀里的锦盒也忘记松开。
叶太后朝她示以安抚的笑容,顺势推开梳妆间的门,走出去厉声喝问:“何事喧哗?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太后娘娘恕罪,微臣是奉圣上之命前来。”岑江的声音冰冷无波,恪守着最后一丝礼节。
门外数十只火把太过晃眼,在殿内洒了一地光亮。叶太后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岑江手上的托盘,而那托盘之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黄色锦缎。
“岑侍卫手里端着什么?”叶太后凝嗓质问。
岑江并未回话,反而问道:“太后娘娘有客在此?”
“不,哀家见天色已晚,独自在梳妆间里卸发簪。”叶太后回得平静自然。
岑江斟酌一瞬,抬手示意两名禁卫军入内,又指了指梳妆间的方向。那二人立刻会意,欲往梳妆间里搜人。
“放肆!哀家的地方,也是你们说进就能进的?”叶太后抬手阻拦,脸色阴沉犹如欲来山雨:“那里头多少珠翠金银,都是先皇和圣上所赐,尔等小小禁卫军焉能乱闯?要搜可以,去拿圣上的旨意来!”
这一声阻止擂天动地,那慑人的气势就连岑江也感到一愣。他想起出发之前天授帝曾说“记得给母后一个体面”……这般一想,他也觉得搜宫的举动是有些过分。
“太后娘娘息怒。”岑江指了指门外的子涵,解释道:“是您的婢女说,您在屋里待客。”
“日头都落了,谁在这时候见客?”叶太后冷笑:“岑侍卫在圣上身边呆久了,难道分不清什么是借口?什么是真话?”
岑江闻言恍然,不疑有他。毕竟“待客”这借口太过常见,若是叶太后不想见外人,如此推说倒也有理。想到此处,岑江摆了摆手示意禁卫军关上屋门,才对叶太后沉声道歉:“微臣失礼,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你也知道失礼了?”叶太后指了指他手中托盘:“哀家方才问你话,你还没回答!”
岑江依旧蹙眉不语,只揭开覆盖其上的黄绸,将托盘的全貌呈现出来。
白绫、毒酒、匕首,三样物件依次排开,预示着死亡的临近。
叶太后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对岑江招手道:“你过来。哀家老了,眼神儿不行,这宫里灯火太暗,看不真切。”
岑江猜不透她在玩什么把戏,也不敢冒冒然上前,只回话道:“这托盘里是白绫、毒酒、匕首。圣上吩咐了,让您自选其一。”
此话一出,藏在梳妆间里的淡心大为骇然,连忙以手掩口,阻止自己惊呼出声。她蹑手蹑脚走到梳妆间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叶太后的侧身,而对面墙上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应该是岑江无疑。
淡心觉得自己心里“咚咚”直跳,既匪夷所思,又紧张至极。叶太后不是圣上的养母吗?前几天才刚刚下旨为诚王赐婚,怎么突然就母子反目了?
她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知自己不该偷看,却又忍不住想窥视外头的场景,想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
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而那映在墙上的诡异身影,就如同地狱里的牛头马面,正在索人性命。淡心头一次觉得岑江如此恐怖,如此骇人。
“圣上当真不给哀家一条活路?!”此时叶太后骤然拔高声调,好似故意要让淡心听见一样,凄厉怒斥:“哀家好歹养育他十几年,助他封王称帝,他怎能如此狠心!”
岑江见叶太后反应极大,还以为她是临死之前心生恐惧,倒也没想太多,只冷冷回道:“太后娘娘不必再做无用挣扎,请您自裁。”
“自裁……么?”叶太后悲戚大笑,放声怒喊毫无形象:“他竟这么着急!竟不让哀家见潇儿最后一面!”
岑江唯有低头轻叹:“倘若诚王殿下来了,局面只会更加复杂。”
是呵!倘若聂沛潇在应元宫,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叶太后死?即便是为了救母,他也会奋力一搏!甚至是造反也在所不惜!
这一点,就连梳妆间里的淡心也已经想到了,何况是外头的叶太后。但见后者缓缓点头,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好!圣上打得好算盘!这一次诚王府要热闹了,红白二事一齐办了!”
岑江听到此处,亦有些不忍,只躬身将托盘举过头顶:“时辰不早了,太后娘娘请上路罢。”
叶太后唇畔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终于死心认命。她再次看向托盘里的三样物件,自言自语道:“毒酒穿肠烂肚,死状可怖,哀家不想选。”
岑江保持沉默。
叶太后的目光又落在匕首之上,忽然问道:“这匕首要往哪儿戳?”
“咽喉。”这一次,岑江回得干脆利索。
“那必定会死得很痛苦。”叶太后摇头轻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要见了红,也不大吉利……况且哀家老了,受不住这痛苦。”
她抬手指了指托盘上的白绫:“就它罢,好歹能留个全尸。”
“微臣遵命。”岑江将手中托盘放在桌案上,执起白绫再对叶太后问道:“太后娘娘可有遗旨留下?”
“告诉圣上,他若食言,哀家做鬼也不会善罢甘休!”叶太后说完这一句,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对岑江道:“你下手利索点儿,别让哀家太难受。”
“太后娘娘放心。”岑江搬了把椅子放到叶太后面前,无言相请。
叶太后见状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环顾四周:“哀家一辈子都在念叨慈恩宫,如今终于住进来了,也算遂了一桩心愿……”她无比留恋地叹道:“哀家好歹是大凌朝开国太后,你转告圣上,哀家死后要风光大葬!”
“微臣会代为禀告,圣上必能如您所愿。”岑江边说边示意那两名禁卫军上前,三人一前两后将叶太后围住。
“记住,给哀家个痛快。”叶太后平静地阖上双目,面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岑江没有多想,上前按住叶太后的手脚,防止她来回挣扎。另外两名禁卫军把白绫缠在她的脖颈之上,各执一端开始用劲发力。
便在此时,叶太后却倏然睁开双眼,对岑江隐晦笑道:“她看见了……”
“‘他’是谁?”岑江下意识地询问:“谁看见了?”
可遗憾的是,岑江到底开口晚了,此时白绫已死死勒住了叶太后的脖子,致使她再也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她的喉咙发出类似乌鸦鸣叫的喑哑声音,眸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如此犀利,如此畅快!
梳妆间内,淡心再次看到叶太后的侧影,她坐在椅子上被迫仰头,手脚本能地开始挣扎,奈何却被岑江按得死紧。而她身后,那两名禁卫军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拽着白绫不放。
明明是昏暗的夜晚,明明还隔着一层帷幕,明明是烛火摇曳,可淡心的目光却骤然清亮,分外清晰地看见了一切!亦或者,是她想象中的一切——
她能看到岑江冷酷无情的面容;
她能看到两名禁卫军咬牙切齿的下手;
她能看到叶太后额上青筋暴露,整张脸因充血而涨得紫红!
最终,她看到了叶太后缓缓无力的手脚,还有停止挣扎的身子。死了!叶太后被勒死了!脸色紫涨狰狞、双目瞠然欲裂、一条舌头长长伸出,似在诉说着所有的不甘与愤恨!
原来,这才是天授帝的本来面目!原来,他竟能狠绝到六亲不认!
这一刻,淡心只觉得窒息!仿佛被勒死的不是叶太后,而是她自己!她想要大口喘气,却又大骇,唯恐岑江发现之后会立刻杀她灭口!
淡心几乎是踉跄着跪下来,瘫坐地上再也无法起身。两行清泪逐渐从她的眸中流出,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又是为谁而哭。
也许,她只是太过害怕;又或许,她是伤心失望了罢……
恰时,门外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禀报声:“见过圣上!”
紧接着,内殿的门从外头被人一脚踹开,天授帝亟亟跨入门内,毫不掩饰焦急之色,四下张望寻找淡心……
天授帝忽然现身慈恩宫,这并不在今晚的计划之内,也令岑江很是诧异。毕竟身为帝王,又是太后薨逝,天授帝理所应当该避嫌;即便不避嫌,他九五之尊也应避开这污秽之地。
“圣上怎得来了?”岑江见叶太后已被勒死,便放开她的手脚,上前禀道:“太后娘娘已然薨逝。”
此刻天授帝已无心追究叶太后的生死,甚至连她的死状都没看上一眼,只急迫地询问:“淡心呢?”
“淡心?”岑江不解:“她怎会在此?”
只此一句,天授帝心中顿凉,气急败坏地喝道:“搜宫!”
一声令下,殿外的禁卫军鱼贯而入,狂风卷云似的开始搜人。不过须臾,便有人禀道:“圣上!梳妆间里有人!”
天授帝立刻绕过帷幔,疾步走到梳妆间外,一手推开挡在门前的两名禁卫军。
昏暗的烛火将满屋的珠翠映照得闪烁夺目、熠熠璀璨,而天授帝对这一切皆视而不见——映入他眼帘的,唯有淡心那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有脸上惊恐交织的神情。但见她跌坐在地上牙关发颤,双眸无神泪痕满溢,好似如同一个纸人,呆滞而了无生机。
刹那间,天授帝的心沉入深渊之中,他俯下身去轻声唤道:“淡心……”
这一声仿佛是带着可怕的诅咒,令淡心即刻回神。她癔症地循声抬眸,当看见那张雌雄莫辨的魅惑俊颜时,她脸上更加难掩惧意,几乎是疯也似地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淡心果然全都看见了!天授帝周身戾气顿生,既恼恨叶太后的手段,又懊丧淡心的纯良。他伸手想要触碰她,试图出言安抚:“淡心,是朕。”
淡心只自顾自地浑身打颤,一手抱头、一手摸着脖颈,像是害怕自己也会被勒死一样。她不停地惊声尖叫,神智看起来很不清醒。
岑江紧随天授帝赶来,亦是瞧见了梳妆间里的这一幕。他只恨自己方才听信了叶太后的鬼话,不仅没有坚持搜宫,还被她诓得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想必梳妆间里的淡心也都听见了……
跟随天授帝数年,岑江早已看出自家主子待淡心有所不同。虽说这情分不及对鸾夙执念难舍,也不及对皇后娘娘敬重信任,可淡心在宫里侍奉两年,的的确确是在天授帝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
即便从前天授帝刻意忽略,但过了今晚,他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罢。想到此处,岑江更觉惭愧自责,遂连忙跪地请罪:“微臣失职,不察淡心姑娘在此,实在罪该万死。”
闻言,天授帝猛然回头怒目岑江,一双狭长凤眸里尽是狠戾之色,甚至是……杀戮之意。可是,他终究没有斥责一句,面对忠心耿耿的下属岑江,他说不出;况且淡心情况不妙,此刻他也无心多说。
岑江见状更是深深埋首,自责得无地自容。
耳畔仍旧回响着淡心的告饶与尖叫,声音不仅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为避免事态扩大,天授帝只好一个手刀劈在淡心颈后,将她打昏过去。
淡心立时眼前一黑,娇软的身躯摇摇欲倒,天授帝眼明手快伸手一扶,亲自将她打横抱起,起身快步走出梳妆间。
殿外,叶太后的尸身一直无人问津,瞠目伸舌歪在椅子上,脸色黑青死状可怖。天授帝抱着淡心往外走,路过那具尸身时却突然停步,怒从中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椅子上。
“咣当”一声,椅子倒地,叶太后的尸身随之摔落,晾在地上滚了一滚。她的额头撞到了地砖之上,霎时起了一片乌青。
叶莹菲好手段!天授帝心中怒骂,紧紧抱着怀里的淡心,面色冷冽走出慈恩宫。帝王沉沉迈步迎风而去,不避嫌地护紧怀中娇躯,凝声命道:“传御医!”
随侍的大太监不敢怠慢,立刻领命往太医院方向跑去。可刚走了两步,他又亟亟折回,眼见天授帝已经走远,才对岑江招了招手,悄声问道:“岑大人,这御医要带往何处?若是带去淡心姑娘屋里,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岑江眯眼看向越走越远的天授帝,长叹回道:“让御医去龙乾宫罢!”龙乾宫,正是天授帝的寝宫。
大太监闻言脸上一惊,让御医去龙乾宫?这岂不是要将事态闹得更大?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他已恍然大悟:“多谢岑大人提点,老奴这就去办。”
……
一个男人的心中,终究能搁下几个女人?而帝王呢?
秋风猎猎翻卷,扫起一地落叶,夜色深浓的应元宫里,又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晚上。
*****
翌日,天授帝如常去上早朝。由于他头天夜里现身去了慈恩宫,便也只能亲自宣布叶太后的死讯——
“太后叶氏见诚王大婚在即,了无牵挂之余思念先帝,追随而去。着暂时敛棺,待诚王入京之后,择日葬入皇陵。”
无论这个死因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