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口中这寥寥两句话,透露着几分别样的不寻常。皇后临盆,何以淡妃会动了胎气?明明晓得皇后该临盆了,而她自己大着肚子,又为何要去凑这热闹?
总之,碍于天授帝的威严和一后一妃的恩宠,宫人们没敢明目张胆说什么。可那流言蜚语却在私底下渐渐冒了出来,五花八门、众说纷纭,令人辨不清真假。
但最令人辨不清的,是帝王之心。
短短一日之内,一后一妃接连临盆,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淡妃未到临产日期便要提前生产,自然也有性命之危。
为此,天授帝脸色之阴沉,眉宇之煞气,教所有随侍在侧的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不寒而栗,即便岑江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灵犀宫主殿之内,帝王正负手而立,凤眸睨着一个小太监,冷声呵道:“说!”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回道:“圣上饶命!奴才说的都是真话!皇后娘娘突然说自己腹痛,淡妃娘娘便欲告退,还命人去请太医。可不知怎的……她刚一跨出凤朝宫的宫门,也开始觉得腹痛,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天授帝凝声叱问。
“然后,淡妃娘娘裙上就已经沾了血……”说到此处,小太监深深地低下头去,再道:“这期间,淡妃娘娘没在凤朝宫里吃过任何东西,也没近过皇后娘娘的身子,我们都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听闻这一番话,天授帝不禁怒由心生,一脚踹在小太监肩头:“淡妃若有任何意外,朕要整座灵犀宫陪葬!”
话音甫落,主殿上的奴才宫婢们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吓得连连请饶:“圣上饶命!”
许是为了应和天授帝的这句话,这边厢他的警告之声刚落,主殿里便远远飘进来一阵女子的痛呼,饶是隔得很远,声音隐隐约约,但也足够教帝王心头一痛。
是的,如同伤在己身。
天授帝心中越发烦躁恼火,想要找出暗害淡心的罪魁祸首。可问了无数的太监宫女侍卫,无论是灵犀宫的,还是凤朝宫的,都没有看见皇后做什么手脚,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天授帝相信,这宫里的人不会全都犯了欺君之罪。但他也不相信,淡心会无缘无故腹痛早产。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瞒天过海的手段,才导致了今日这一局面。
千百疑虑涌上心头,更令帝王难以取舍。一边是他敬重信任的发妻,另一边是他真心以待的爱人,无论哪个出了事,都足以令他懊丧伤痛。
遑论眼下一后一妃同时临盆,凤朝宫与灵犀宫皆是忙得人仰马翻,情形混乱至极,又隐隐带着诡谲之感。
帝王就这般站在灵犀宫的主殿之内,再也不发一言,沉默等待。他周身所散发出的戾气异常骇人,任谁都不敢动弹半分。整座殿里唯他一人站着,而其余的人全都跪着,正在等待帝王恕罪,亦或治罪。
“禀圣上,淡妃娘娘生不出来……”
“禀圣上,孩子的头卡住了……”
“圣上,淡妃娘娘有难产之嫌……”
“微臣恳请圣上示下,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
淡妃生产的全过程,皆由太医和医女们来来回回的禀报,然而每一次有消息传到天授帝耳朵里,却是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
到了最后,已是要让他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淡妃生产的全过程,皆由太医和医女们来来回回的禀报,然而每一次有消息传到天授帝耳朵里,却是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
到了最后,已是要让他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朕两个都要!”天授帝拂袖扫落主殿案几上的芙蓉白玉茶盏,雌雄莫辩的魅惑容颜阴沉冷冽,额上青筋显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他一字一句再次重复道:“朕,两个都要!”
太医闻言竟不敢起身应承,心内挣扎了片刻,又重重磕了个头,继续问道:“微臣斗胆,再请圣上示下,是保大还是保小?”
帝王的凤眸狠狠收紧,眸光化为两柄利剑,刺在那跪地的太医身上。这一次,他终于不假思索地回道:“保大。”
无人能够揣摩到天授帝此刻的心境,他的语气低沉,他的神色并不急切哀伤,任谁都猜不到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唯有随侍多年的岑江知道,帝王内心越是惶恐,面上越会装作异常平静。多年来的权谋洗礼,已让这一反应成为他的习惯。每到危机关头,天授帝便会不自觉地沉默下来,以异于常人的冷静,来掩饰他异于常人的恐惧。
帝王是真的,太过担心淡妃了!也太不能承受失去她了!岑江无法想象,在经历过天家的反复无常、鸾夙的冷情、诚王的不理解之后,倘若再失去淡心,帝王可会崩溃?
他自己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苍天能够垂怜这孤独的帝王,让他在孤高于世的皇位上,得到一丝情爱的温暖与慰藉。
时光缓缓流逝,整座应元宫都凝结在了冷如寒霜的帝心之上。宫人们只嫌时辰过得太慢,直到如今还未有个生死结果;可又恐时辰过得太快,万一皇后与淡妃有个意外,帝王便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凤朝宫与灵犀宫皆是忙得焦头烂额,唯有帝王所在的灵犀宫主殿里,气氛凝滞得无比紧张,好似弓已满弦、剑拔弩张……
终于,天授帝打破这凝滞紧张的氛围,倏然开口:“都滚下去!”
“奴才(奴婢)告退。”一殿的宫人们齐齐应声,匆匆起身鱼贯而出,唯独岑江留在殿内侍奉。
“圣上,您可要去凤朝宫看看?”岑江大着胆子劝道:“毕竟皇后娘娘正在临盆,庄相那边……”
“朕就在这儿等着。”天授帝打断岑江的话,他已逐渐变得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眸光里那一分杀意隐隐若现,被岑江捕捉到眼中。
岑江知道,帝王这是生气了。无论淡妃此次早产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在帝王心中,已将这罪名扣给皇后了,亦或者是,皇后的娘家——庄氏。
而如今,岑江除了叹气也是无能为力,他忍不住去想,万一淡妃早产真的是皇后所为,万一淡妃真的出了意外,帝王是否会因此与庄氏翻脸?甚至废后?
答案其实他心里清楚:天授帝不会明着动手,但背地里,他必定会让庄氏付出代价。
岑江不愿相信,素日里温婉贤惠、母仪天下的庄后会耍这等手段,而且就在她自己宫里;他更不愿相信,名满天下、贤明远播的庄相会如此心胸狭隘,容不得后宫里多一个宠妃。
倘若淡妃出事,头一个嫌疑对象便是庄相父女。岑江以为,没有人会如此蠢钝,何况是左相庄钦和皇后庄萧然。
帝王是关心则乱罢!才会惶恐勃怒以至于慌了心神,乱了分寸。
想到此处,岑江便再次进言:“圣上,皇后娘娘不会这么傻,特意让淡妃娘娘在自己宫中出事……您去凤朝宫瞧瞧罢!中宫产子,您若不闻不问,整个宫里都会人心惶惶。”
许是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天授帝凤眸缓缓眯起,似在斟酌什么。
与此同时,主殿外忽然响起一声禀报,是凤朝宫的大太监在外说道:“禀圣上,皇后娘娘生了!”
闻言,天授帝立刻旋身看向殿外,也不命那太监入内回话,只问道:“如何?”
“恭喜圣上,是个小公主,重六斤三两,眼下母女平安。”
是个女孩儿?帝王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沉声命道:“封锁消息不要外传,朕过会儿去看看皇后。”
“是。”太监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去,从始至终,甚至连灵犀宫主殿的门槛儿都没迈进去。
直至那太监走得远了,天授帝才呢喃自语般地道:“皇后生了个女孩儿?”
岑江明显看到了天授帝的莫辨表情——像是提起了心思,又像是长舒一口气。但这绝非是帝王私心里重男或者重女,他必定还掺了别的考量。
岑江虽无法彻彻底底猜透帝心,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后这一胎虽是女儿,却等同于缓解了帝后之间的芥蒂——
如若皇后生下的是位皇子,庄氏就未必容得下淡妃了;
但如今皇后既然膝下没有皇子,便只能处于被动局势,要么再等下一胎,要么寄希望在淡妃身上,将淡妃的儿子抱过来养。
在这之前,皇后不会轻举妄动。尤其,这一次幕后黑手是谁,如今还不得而知。
如此一分析,岑江唯有再道:“圣上,皇后娘娘已然诞下公主,这时候您若再不过去,才是给淡妃娘娘招忌讳。”
天授帝也想到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薄唇紧抿,须臾才对岑江命道:“你在此等着,若是淡妃有任何消息,务必告知朕。”
言罢,帝王箭步迈出灵犀宫主殿,朝着皇后所在的凤朝宫而去……
岑江望着帝王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殿门之外,也消失在落日余晖的尽头。
黄昏所氤氲出的光影摇落一地,斑斑驳驳,神神秘秘。而这也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番外8:百足之虫死不僵
迎着落日的余晖,天授帝沉沉迈步踏入凤朝宫。虽说他已命人封锁了消息,可一路走来,宫人们皆知皇后娘娘已顺利生产,在不知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各个下跪叩首道:“恭喜圣上。”
太监宫婢们连连道喜,却未能感染天授帝的情绪。他只觉得自己这一颗心,如同今日黄昏的天色一般,渐行渐沉,即将被黯淡的夜晚所吞没。
凤朝宫的侧殿里,乳母已为小公主擦好了身子,裹好了褥子。天授帝特意转去看了一眼,一个小小的女娃,双眸已在滴溜溜地转着,尚且看不出长得像谁,但丝毫不怯人。
这便是自己的骨肉?天授帝忽而有种疏离之感,竟然难以对这孩子生出愉悦与亲近。至少此刻,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好生照看公主,不要多话。”天授帝对乳母及宫婢们撂下这一句,便转去了皇后的寝殿里。
庄萧然此刻正是虚弱之际,精神恹恹,唇色发白。许是因为生了个女孩儿,她面上并没有半分喜色,相反还泛着隐隐的担忧。
“皇后辛苦了。”隔着屏风,天授帝幽幽地道。他竭力想要换上几分欢欣的语气,奈何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有些淡漠。
显然,屏风里头的庄萧然也听了出来,中气不足地回道:“没有为您诞下皇嗣,是臣妾之过。”
闻言,天授帝沉默一瞬,才回道:“皇后多虑了,女儿朕一样喜欢。”
庄萧然何等聪慧的一个女子,虽瞧不见帝王的身形表情,但她听这语气,也知对方不甚高兴。想了想,竟是挣扎着欲坐起来,被贴身的宫婢湘痕拦下:“娘娘身子还弱,不宜起身。”
外头的天授帝听见了动静,亦是回道:“皇后好生静养,朕进去便是了。”
“圣上不可!”湘痕连忙朝外拒道:“娘娘方才临盆,屋子里腥气太重,会冲撞了龙体。”
“朕从不忌讳。”天授帝话音未落,人已迈步绕过屏风,行至庄萧然的凤榻旁。
的确是虚弱至极,他这位皇后额上虽已缠了防风带,可还是止不住地冒着汗。天授帝原本堵着一腔话想要质问她,可见了这场景,也忍不住心软三分。
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庄萧然出身大家,素来行止得体,如今又刚刚生下一位公主,身子虚弱不说,她心里必定也不舒服。自己若是一味逼问,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天授帝也缓了脸色,声音不禁温和几分:“朕待女儿必定百般疼爱,待儿子反会严苛。这一胎是朕的第一个骨肉,又是嫡出,无论男女地位都很尊贵。你劳苦功高,皇嗣不急,往后再生便是了。”
有了这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都算给了庄萧然一丝安慰。她本已鼻尖酸涩想要垂泪,此刻也将眸中氤氲的雾气生生忍了回去,转而绽出浅笑:“臣妾多谢圣上隆恩。”
天授帝“嗯”了一声,没再多话。想了想,又觉自己对庄萧然关怀不够,正打算叮嘱湘痕几句,此时但听皇后轻轻再道:“圣上,淡妃的身子如何了?”
帝王的凤眸立时瞟过去:“皇后为何有此一问?”
庄萧然虚弱地再笑:“臣妾临盆之时,她就在凤朝宫里,臣妾唯恐她瞧见这一幕受了惊吓,动了胎气。”
她说得坦然,语中不乏关切之意。天授帝听在耳中,也开始疑惑自己的判断——莫非不是庄氏所为?莫非与皇后无关?
他忍不住仔细审视榻上的庄萧然,以期窥探到对方的真实内心。然而他失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庄萧然的关切不似作假。
想了想,天授帝唯有如实回道:“淡妃的确动了胎气,临盆在即。”
“啊?”皇后睁大双眸惊呼出声:“可孩子还没足月……”
“嗯。”天授帝低沉接话:“提前了足有一个月。”
“是臣妾害了她……”听到此处,庄萧然终于垂下两行清泪:“淡妃和孩子若是……臣妾余生都难以心安。”
“皇后不必多虑,将养身子最为要紧。”天授帝见庄萧然越发自责,也不欲多言,便起身道:“朕再去看看淡妃,你刚生产不宜操劳。”
说着他又对湘痕命道:“好生照看皇后。”
“奴婢遵旨。”湘痕是庄萧然的陪嫁丫鬟,从左相府跟到慕王府,如今又入了凤朝宫,她最懂得庄萧然的心思。
有她在侧服侍,天授帝自问也不需多做交代,便兀自从寝宫里走出来。
此时夕阳已彻底隐没,换来一片无边夜色,再抬首仰望天际,夜空飞星、月光皎银。既然来一趟凤朝宫,天授帝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离去,便招来领宫太监问道:“淡妃是在何处开始腹痛的?”
领宫太监不敢隐瞒,引着天授帝来到正对宫门大约七八丈的地方,回道:“就是在这儿,淡妃娘娘突然腹痛不止……”
天授帝垂眸看向这一片地砖。其上的血迹早已被宫人们洗涮干净,至少在这茫茫月色的笼罩之下,他看不出一丁点儿痕迹,故而心中也愈加烦躁。
“圣上,赫连大人在宫门外求见。”当值守卫的一声禀报,打断了天授帝的思绪。
如今这位赫连大人,已并非赫连齐,而是赫连氏新上任的族长,赫连齐的胞弟赫连鸣。自从明璋被九族连坐之后,赫连齐便辞去了官职及族内职务,避走天涯。
而这个赫连鸣,原本在礼部当着闲差,不得已被推举到族长之位上,能耐有限。不过好在其人算是个老实良善之辈,天授帝对他也并不反感。
但不反感,不代表会接受他的深夜谒见。帝王眉峰微蹙,对守卫拒道:“他若有事,让他明日早朝上折子。”
这个时候,任是神仙下凡,天授帝也没心思见了。
守卫闻言立即称是,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由天授帝,禀道:“这是赫连大人呈给您的。”
天授帝顺势将信接过,借着微薄的月光打量起来。这封信的封口之处沾着火漆,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还有另外一道轻浅的漆痕,可见此信曾被人拆开过,又重新封缄起来。
天授帝沉吟一瞬,撕开封口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立刻让赫连鸣到圣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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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后,应元宫圣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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