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当他的嘘唏是夸奖,腆着脸自夸:“回皇上,这也是自然,臣妇性情忠贞淑良,岂是说变就能变的。”
皇帝被她堵得连水都咽不下了,刚摸茶杯的水又缩了回来,都不想看她了,朝大将军望去:“大将军啊……”
大将军也是个再率性不过的将神了,一听皇上这感慨味太重的话他就道:“我家大娘子品性就是再忠贞淑良不过,皇上难道不觉得?”
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
皇帝脸上的笑是再也呆不住了,他扯下了脸,看着他的这对逆臣冷冷道:“朕看你们一回来,头一件打算就是先把朕气死。”
他们两口子倒是想,但气了这么多回,也没见他死,林大娘这厢抬头看着也红光满面的皇帝,还酸溜溜地道:“哪能啊,您看您,说我气色好,您又差到哪去?这是哪个娘娘给您灌蜜了,把您侍候得这般好啊?”
以前气死他不容易,现在气死他更难了,都快把她恨得心灵扭曲了!
皇帝却极喜她这句话,还矜持地道:“还能哪个娘娘。”
“德妃娘娘?”林大娘这个江南小娘子最喜爱跟她聊天的林府大娘子又跟皇帝聊起来了。
“嗯。”皇帝又矜持一颔首。
“娘娘太会照顾您了。”
其实比以前差多了,德妃现在都不太爱笑了,对他也仅是尽侍候之礼,没过去周到了。但以前的德妃皇帝老觉得她太深沉了,太擅忍耐没有感情没有人味,现在反而觉得有脾气的她讨人喜欢得多了,也真得多了,但她比以前再不好,现在也得了他的心,皇帝不可能在臣子们面前说她的不是,反倒是臣子们多夸夸她,多说说她的好话,他还高兴些,因此他也是点头:“那是当然,她是贤德兼备的德妃。”
不是后妃,而是德妃。林大娘一听皇帝这口气也是觉得哪是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的心呐也是最最不可捉摸的。
不过到底,活到最后的,才是有机会会笑到最后的。
这时候她也是佩服德妃不已,她一个不了解内情的外人不好说这位后妃娘娘是不是苦尽甘来,但现在看来,她这些年熬的日子,还算因为头脑清楚,没有白费。
要是一股脑地把心肝肺都掏给皇帝,中间没有智慧可言,可能也早就死了。
第302章
闲聊了几句,皇帝问起了江南的事来。
林大娘正好把她在船上跟先生师娘三人联手所作的怅州城这幅拿了出来。
画不大,但是已是他们师徒三人的倾力之作了。
这幅画当中,宇堂南容画景,师娘画物,林大娘画的是人。
林大娘最擅人物,而先生他们最擅景物,这一幅怅州的人物景象图一出来,活灵活现,逼真不已。
皇帝还在人物上面还看到了不少精美的衣饰,他问:“现在怅州城的百姓都是这般穿的?”
林大娘点头,“是。”
“穿得不比朕差。”
林大娘笑道:“那是您的子民。”
皇帝笑着摇摇头,看着画像一直没有挪开眼睛,往各处细节一一细看了过去,他有什么疑惑的,都会开口问。
怅州其实要比燕地精致华美得太多了,便连沿街林立的店铺,也要比京城的精美大气许,还有很多用品也如是。
江南最近出了不少花样繁多的手艺人,他们都是靠这个活计讨生活的,不是匠籍,林大娘因此跟皇帝解释,“做这个的多了,就有了竞争,不多想点花样出来,主顾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皇帝点头:“有比较,可不就是如此。”
“是,优胜劣汰。”
他们说话间,九皇子出来了,见到他们夫妇俩,九皇子微微一笑朝他们作了他揖,受了他们夫妇俩的拜见,就悄然站到了皇帝身后。
他一来,皇帝仅抬了下眼皮,温和地道了一句:“来了。”
等九皇子站到他身后,他朝他那边让出了点地方来,让九皇子跟着他一道看。
随后,沉盈一直没怎么说话,都是皇帝问,林大娘答,等皇帝问完,扣下画,他就让九皇子送他们出去。
林大娘临走前,还故意问了皇上一句:“您看,大将军和我在怅州可惦记着您了,还给您带了礼,您就没想,也跟我们意思意思下?”
皇帝眼睛都没抬:“你别以为朕没看见你刚支使你家大将军偷了朕的砚台!”
大将军抬起手上的砚台看了看,看向一直笑呵呵的张顺德,挑了下眉。
不是说他可以拿吗?怎么成偷了?这是偷吗?
张顺德这下笑不出来了,他苦着脸朝皇上小声地道:“皇上,大将军问您的时候,奴婢看您跟林大人说着话,就跟大将军点了个头。”
皇帝抬眼,瞪了不争气的老总管一眼,随即朝这两人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朕没什么东西赏你们的,都被你们掏空了!”
“哦。”林大娘这就扯着她家大将军的袖子跟着他往外走,走着还自言自语:“那算了,回头把那些备好的要送进来的好东西都拆分了,分给诸位大人拜个晚年吧。”
大将军听着回头看她,点头:“好,不过,不给那些不回礼的。”
林大娘顿时笑得就跟朵花一样灿烂:“好的,大将军,我挑知礼的送。”
夫妇俩说着走了,听得皇帝在后面铁青着一张脸,跟张顺德咬牙切齿地道:“朕还是想宰了他们的头!”
张顺德哭笑不得。
这厢在前面领路的沉盈也是微笑不已,等出了御书房前面的长生殿,他就不再相送了,而是朝两夫妇拱手:“大将军,大将军夫人走好。”
林大娘看着他淡笑的脸,朝他点了点头。
她已经完全看不懂她这个学生的神色了。
这样也好,没有上位者不被人揣磨,几眼就能被人看透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九皇子之前为我们夫妻说话。”刀藏锋这时也抬起手,朝沉盈淡道。
“大将军多礼了,”沉盈微笑不改,没有把那当一回事地平静道:“沉盈只是实话实说,换任何一个清白的臣子受人诋毁,只要沉盈知道,沉盈都会为其仗言。”
“大将军,大将军夫人,请!”九皇子没再多说,而是一挥袖一扬手,相送他们。
刀藏锋便带着他家娘子往北门走去。
路上两人都进了马车,今儿宫里来了马车到码头接他们,他们出来,宫车还没走,看样子是打算要送他们回去。
马车里,林大娘倚在丈夫的怀里没张口,而是在他手里划拉着,跟他说九皇子身上的气完全不同了。
就像见过血的刀,开了刃一样。
刀藏锋朝她点头。
是完全不一样了,他手上也见过血了。
林大娘在他手中划拉了一个其字,问他其王是不是九皇子杀的。
大将军这时点了头,拉过她的小手,在她手上写了个是。
他之前还只是因探子的报有所猜测,但现在看来,其王应该不是皇帝杀的,毕竟其王再有不是,也为皇帝做了半辈子的事,杀了半辈子的人。但皇帝对其王不出手,并不是他就能原谅其王被废太子操纵之事,而九皇子代其解决了其王,于皇帝而言,那不是狠毒,而是身为一个皇子必要有的手段。
而九皇子想来现在也很明白皇上的为人做事了,他不杀废太子,因为那不是他能杀的,但其王这些人,他杀了,就会让皇帝看到他身上魄力。
他要是太温吞,太会忍气吞声了,皇帝要么觉得他太狼子野心太会忍,要么觉得他过于软弱不适合当储君。
之前废太子在被立为太子之后,他朝野之前的威风抖得太多了,而九皇子站在他身后,被皇帝和他刻意夺去了大部分光芒,现在废太子下去了,九皇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在受皇帝重视的这段时间,把他的威信立起来。
“静观其变。”这时,大将军在他小娘子的耳边轻启了下嘴唇。
他们也不用太着急了,看着这父子俩怎么个斗吧。
林大娘也是这么想的,一听大将军这么说,觉得她家大将军跟她可心灵相通,心心相印不过了,遂抬起脸对他狂点头不已。
她脸上眼里都是笑,也是看得刀藏锋失笑不已。
——
不过,虽说刀大将军想看着这对父子俩自相残杀,但他这边比九皇子更快地与皇帝扛上了。
他要去练新兵,皇帝当时就冷冷地瞪了他半天。
大将军也是见他不答应不说,还瞪他,这脾气也是上来了,腰直挺得笔直,一句话也不说,更遑论求饶了。
据后来大内大总管跟大将军其妻林大人报,当日御书房需要没放炸药,但差点就在这君臣的眼里炸了。
当时谁也不敢说话,末了,还是皇帝先开了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觉得朕对你不住?”
皇帝要是说滚,大将军这时候也就滚了,但皇帝这么问,大将军也就多说了两句,只是口气也还是硬梆梆的,“我才多大?您现在就让我歇着了?我要是都歇着了,您觉得下面的那群人不乱?他们之前从一月二两的粮晌,现在拿到了五两多,现在国运蒸蒸日上,您以为光一个兵部和枢密院就能镇住他们?”
“兵部难道不是你家二叔在管着?”皇帝还是忍不住拿杯子砸了他,“你跟朕说说,军中五品以上的教官哪个不是你的人?就是有不是的,也是见到你也要敬你一声大将军,你怎么就管不住他们了?非得上前忤着,才算是管他们?”
“您倒是信得过他们,末将不信。”大将军偏过头,任杯子砸到地上,他冷冷道:“富贵迷人眼,我不在他们跟前忤着,他们这些杀过人,见过血腥的,有什么好怕的?您要是不信,您试试,您看他们乱不乱,您别忘了,之前我营里的大将是怎么到的六皇子手下的。”
皇帝哑然。
“您怕朝廷的贪腐,所以把他们都弄成您的人,但就是如此,您也不还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军中也如此的话,您管得过来吗?您信投到您手下的那几个将军吗?哪怕是韦达宏,他是您的不二臣,但您觉得,您信他多过于信末将吗?”
皇帝接着哑然。
当然不可能。
大将军与韦达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前者,皇帝可能因为他的品性,把一国的命运都交到他手里;而后者,别说把国运交到他手里,哪怕是让他做件稍微大的事情,他也得有两三道后手才敢放心把事情交到他手里。
就如他现在要重用韦达宏重建他在军中的掌控力,他也是在韦达宏身边插了不少人手挟制他。
皇帝之前是没有清楚想过这事的,现在大将军一提出来,他也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愣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相信他这位大将军了?
是大将军为国打的那些胜仗?还是这些年里,不管如何,他也是忠诚不二地为国尽忠为君的效力?
从大体来说,不管大将军跟他要了多少银子,终究到底为的还是这个国,忠诚于这个国家的君王。
他手握千军万马,但从没有起过背心。
想及,皇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真真是各种滋味都有。
第303章
皇帝一直想着怎么防刀府,怎么防他这位彪骑大将军,但确实没想过,这满朝文武当中,他最防的那个人,其品性是他最看得上的。
大将军从来不是他的心腹大臣,到如今的相互牵制,底下不知暗潮汹涌过几何,还能维持到如今,是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平衡的点。
皇帝每一次说要杀了他,绝不是说着玩玩的。
他不喜欢这么个把他看得太透,也逼得他步步后退的臣子,这样的臣子在任何一年皇帝手下都是要除之为后快的。
但大将军还是踩着那跟线,站在他面前屹立不动,而这已是天大的能耐。皇帝一直想的不是大将军的本事,而是他这本事太大了,现在他们夫妇联手的势力太大了,不除掉他们或是拆散掉他们,他死都不敢死。
皇帝更五味杂陈的是,他以为他不受废后影响了,其实她还是在影响着他。
他就算心里隐隐知道这对夫妇不可能反,不可能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来,但她想让他们死的事,他一直在想,在想怎么在不动国本的情况下,让刀府树倒猢狲散,甚至这心情比以前更迫切了一点。
但大将军的这一番表态,让皇帝突然冷静了下来,去想他以前不容自己想明白的这些事情。
这夫妇俩比他更希望下一代的储君是个明君,那位林大人曾还希翼地与他言道过希望他的继承人能有那个能力继承他的大统,继承他的意志这句话。
他们夫妇俩对这个国家的所作所为其实与宇堂南容那个人是一脉相承的,宇堂南容品性高洁,视富贵权力与浮云,哪怕开学令与三术之书都出自他手,他现在也只愿意窝在国学堂当中一个老先生——皇帝曾看过大师的备课本,一年的教学下来,这位对学问之事皆亲历亲为的老大师自行写了近三十本厚厚的详解,并且,很随意就交给太学府的先生手里让他们任意誊抄。
而他的亲传弟子林大娘子,看似刁钻难惹,但所做之事,对国与民所存的善意与好意,何尝不是跟她先生是一致的?
他在大将军带着林大娘子去怅州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对刀府动刀了,其实皇帝心里也明白,他这次到底不是为的国,不是为的朝廷平衡,而是仅仅为的他自己。
这一段时间,他对德妃跟以前不一样了,太子也倒了,他对死后的愧疚深到了他不想正视的地步,只能拿刀府动手,证明他的郎心如初。
但已经不如当初了。
这次皇帝彻底想明白了他心里的暗壑,他坐在龙位上,一时呆然,不知言语。
皇帝不说话,一脸的怅然所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刀藏锋是杀将,他能一眼就从皇帝身上看出来皇帝对他有没有杀意,而此时的皇帝,很神奇地没有。
皇帝以前的每一次说要杀他,他的话再带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那都是隐隐带着一丝狰狞的杀意的。
但现在完全没有。
刀藏锋看他在想事,也挺难见到皇帝这么呆,还不说让他滚的,他左右看了看,还跟大内总管说:“德公公,给我搬把椅子?”
张顺德苦着脸,给这位什么都敢跟皇上说的大将军搬来了把椅子,一搬来还说:“这次我可没请您坐,您要记得。”
刀藏锋点点头,朝皇帝看去。
这么大动静,皇帝也回过神来了,也是满脸苦笑,跟他点头:“坐吧。”
“谢您。”
皇帝口气很温和,大将军话语也平缓了下来。
这时,皇帝这心呐,更是各种滋味在其中翻腾。
大将军对他,也是很久没有用这么平静的口气谢过他了。
他们针锋相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很显然他在想什么,大将军这心里是清楚的。
皇帝曾听说过大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另一个最大法宝是,他总能知道敌军和敌军大将在想什么,总会第一眼看出,然后对其一击毙命。
他是早看出来了吧?
也是,任谁都没法跟一个对他心存杀意的人好好说话。
“这几年,你对朕没少不满吧?”皇帝开了口。
刀藏锋很意外地看着如此说话的皇帝,他没有回答皇帝的话,而是看向了张顺德:“公公,你过来看一下。”
是他那个皇帝吗?
张顺德哪听不明白他的话,朝他连连作了两个揖,跟他求饶,让他行行好放过他。
他跟皇上的事,就别扯上他这个老奴婢了。
他再行,也只是个奴婢。
这厢,皇帝抄起手边的奏折,面无表情地砸向了他。
刀藏锋单手抄起,看了眼奏折,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