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了大概十五分钟……我猜的,当时也没有看时间。”爱丽丝慢慢地说,“他一直跟我说没事,甚至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我却看不到他的脸,我知道他很疼,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可他自己就像不知道似得,还在一直安慰我。”
“我当时也就感觉不到害怕了,还跟他说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得救了。”爱丽丝看着玻璃杯里晶莹剔透的液体,目光似乎没有焦距,“过了一会儿他不再说话,可能是昏了过去,然后他的手越来越冷,我摸了他的手腕,感觉不到脉搏,这才相信他已经死了。”
谢陵远静静听着,一声都不敢吭。
“再后来救援队和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我抬出去的时候,我趁机看了一眼阿羽,没怎么看清,只记得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爱丽丝说,“我没有做过噩梦,不过确实有那么几天整宿没有睡着,想了很多,想阿羽死之前说的话,想他当时会有多疼,想他为什么会死。”
她抬头看了谢陵远一眼,“你觉得人的死期都是注定的么?”
谢陵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怎么会……”
“如果一个人认为未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想要的样子,却又没办法主动放弃生命中现有的一切,”爱丽丝看着他,“那么意外死亡就是最好的结局。”
谢陵远呆住了。
“在我看来,阿羽就是这样的人。”爱丽丝微微低下了头,“这么想的话,心里会好受些。”
谢陵远沉默了好久,他其实也想说点什么,可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不过就是大学时候参加过一个心理辅导社团,听过几个青年倾诉感情或事业上的烦恼,连这些事他都开解不好,遑论生死大事。他当医生当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生生死死也多了,总是对自己说时间会冲淡一切,这句话虽然很有道理,却是屁用没有,要是这么安慰人纯属脑残。
所以他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最终还是没能张开嘴。
在一片沉默中,爱丽丝若无其事地夹了个鸡翅到自己盘子里。
谢陵远不想傻坐着,连忙又夹起一个虾饺。
他好像很钟爱这里的虾饺。
“我不敢和阿城他们说,难得阿城把你叫来,顺便一吐为快了。”爱丽丝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谢陵远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说的这是……简略版吧?”
“你还想听加长版?”
“不不不不不不……”谢陵远差点语无伦次,“他是不想让你把事情憋在心里难过,所以我是说,你要是还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爱丽丝认真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还能有什么呢,也就是些回忆,我们都记在心里。”
谢陵远总觉得她一定还有什么没说出口,可是他又不认识秦羽,最多是个外人,不好问太多,只得默默解决起剩下的饭菜。
☆、第4节
谈话很平淡,饭菜很可口,谢陵远从头到尾没说几句有用的话,却吃得很撑,他觉得自己赚了,不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邵万城发短信过来说把车停在胡同口了,让他们吃完了出去找他,谢陵远叫来服务员结账,得知他们这一餐的费用已经被邵万城在线支付,更是有种微妙的愧疚感,好像他是来吃白食的。
似乎他本来就是来吃白食的?
出了餐厅,外面寒冷的空气让谢陵远精神一振,爱丽丝带路往一条小胡同走去,他跟在后面讪讪地说:“邵先生是想让我开解你,结果倒变成我蹭吃蹭喝了。”
“他原本也没指望什么。”爱丽丝开玩笑说,“就当是谢谢你在医院对我的关照。”
“那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胡同里光线昏暗,狭窄的空间令脚步声带上了轻轻的回音,两个人一时无话,往前走了一会儿,已经能看到胡同口邵万城的那辆黑色轿车,爱丽丝走近看了一眼,人不在里面。
“可能去买烟了。”爱丽丝说,“我们等……”
她话音没落,谢陵远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条胡同口的马路很窄,几乎是单行线,人迹罕至,路灯稀疏,黑色轿车孤零零停在路边,主人不知去向,反而有两个陌生人守在暗处,一左一右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看起来像是打劫的。
谢陵远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连忙拉着爱丽丝往胡同里面跑,才跑进去没几步,猛然发现前面竟还堵着个人。这条胡同曲里拐弯的,又堆了点杂物,他方才竟也没注意路边藏了个人。
这还是谢医生平生第一次遇上打劫,他在心里把邵万城这个乌鸦嘴骂了个够,又忍不住希望他能快点回来,想必这样三个小贼还入不了那个黑社会的眼。
可惜小贼也是长脑子的,知道路口经过的人多,三个人慢慢地把他们往胡同里面逼,谢陵远护着爱丽丝退了几步,瞥见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把水果刀,喉结动了动,说出来的话都是哆嗦的:“你们要钱?”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颤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了钱夹,竟然大大方方扔给了人家,“要多少,自己拿。”
他其实是害怕。
别说一把小刀能伤人要害,就是赤手空拳,这三个人也够把他打死了,他实在是个孱弱得不能再孱弱的普通外科医生。
好在谢陵远还没忘记自己是个男人,一直贴着墙把爱丽丝护在身后,他也没指望这几个强盗能把钱夹里的证件给他留下,果然,他们看也不看就藏起了钱夹,那个拿着刀的人晃了晃手里锋利的水果刀,目光落在爱丽丝身上。
爱丽丝把手机丢给了他。
“钱!”水果刀君得寸进尺。
“她她她没带钱。”谢陵远连忙说,在自己兜里胡乱摸了一通,也把手机交了出来,“……就这些了。”
他表现得就像个被警察叔叔抓住的犯人似的。
水果刀君低骂了一声,目光又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遍,可能是看他们穿戴都不错,想多捞点,谢陵远紧张得汗都下来了,生怕他们劫完财还要劫色,好在胡同里黑咕隆咚的,他都看不清这伙强盗长什么模样,想必强盗也看不出他们长什么样。
此时外面小马路上飞快地经过一辆车,车灯的光线漏进来,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爱丽丝的眼睛。
爱丽丝的金发在苍白车灯下微微变了色,显出一片惨淡的银白,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不耐烦,深蓝色的眼睛如同坚冰,里面似乎盛着凛然戾气,比刀锋还冷。
拿水果刀的强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要分辨时,光束飞快闪过,胡同里已经恢复了一片黑暗。
他眯了眯眼,正有些纳闷,头发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那人按着他的头重重撞在了胡同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谢陵远打了个哆嗦。
突然出现的邵万城上前一步飞起一脚,正中旁边一人的胸口,那人一个后仰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咳都咳不出来,挣扎了片刻竟吐出一口黏糊糊的血来。
“好啊,老子不过就是去买了盒烟,你们就开始撒野了?”邵万城把自己的拳头按得咔咔作响,磨着牙紧走几步,赶上剩下那个哆嗦着跑路的小贼,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抓着他的胳膊一错,愣是把人一条手臂卸了下来。
那人脱了臼,再顾不上逃跑,捂着肩膀滚在地上哀嚎起来。
唯一手持凶器的强盗已经被他撞晕了头,彻底昏了过去,邵万城从他手里拿过小刀,往墙上随便一戳,脆弱的水果刀直接崩成两半,废了。
他又弯腰扒了这人的外衣,把两个手机一个钱夹都搜了出来,回头扔给谢陵远。
“谢……谢谢。”谢陵远被他吓得有些精神错乱,慌慌张张地把东西接住,站在那儿不动了。
邵万城什么也没说,听着地上两个人的惨叫和咳喘声,皱了皱眉,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按下兜里的车钥匙开了车锁,这才压着声音说:“你们去车里坐着等会儿,我报警。”
谢陵远机械地点点头,拉着爱丽丝赶快跑了。
派出所离这里不远,报了警之后没一会儿就有几个警察来拿人,那个带头的警官好像和邵万城挺熟,谢陵远远远听见他们聊了两句,警察似乎是抱怨他下手太重了,邵万城叼着根烟摊了摊手,表示自己这是正当防卫。
这三个贼遇上邵万城也只能认倒霉,一个掉了胳膊,一个吐了血,剩下那个估计脑震荡了。
邵万城心满意足地看着警察将三个小贼铐走了,这才回到车子里,问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爱丽丝没吭声,谢陵远摇了摇头。
邵万城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谢陵远,笑了笑,“还真让我说中了。”
“还好你回来得及时。”谢陵远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已经略微平静了心绪,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抢钱的而已,把钱给他就是了,出不了什么大事。”邵万城“啧”了一声,“我送你回家得了。”
“那怎么好意思。”谢陵远连忙摇头。
“难道你还敢一个人走夜路?”邵万城回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谢陵远又打了个哆嗦,只好就范。
他觉得今天晚上自己再怂也没有了。
邵万城开着车一直送到了他家楼下,谢陵远道了谢正要下车,一直没出声的爱丽丝忽然回头对他说:“晚饭好吃么?”
谢陵远愣了愣神,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好吃。”
“刚才谢谢你护着我。”爱丽丝笑了笑,谢陵远恍然发现,她有时候笑起来真和邵万城说的一样,像个小天使一样。
谢陵远连忙摆了摆手,“没什么,你是女孩子嘛。”
说实话他挺不好意思的,当时他自己都吓得差点尿裤子了,实在当不起这般称赞。
于是他抛下一句“你们回去路上小心”,急急忙忙下了车。
他上楼之后,邵万城轻轻呼了口气,苦笑着揉了揉爱丽丝的头发,“别生气了,你看我都把他们揍成那德性了。”
☆、第5节
年后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春季开学的时候,其时不过三月份,天气还是冷得刺骨,爱丽丝白天去上上课,晚上就在亚瑟的网吧里随便玩玩。至于亚瑟,他向来不耐烦上学上班这样的日常,早几年就退学了,每天泡在自己网吧里,是一个标准的死宅。
爱丽丝经常出没于网吧,在客人中的知名度也上去了,俨然成为了网吧吉祥物,亚瑟对此喜闻乐见。至于二楼的空地,他在几周之前租给了一个打算开咖啡店的年轻人,也算是继承秦羽的遗志。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在二楼开酒吧的。
咖啡店还在装修中,至少一个月之后才能投入使用,亚瑟却已经在构想网吧与咖啡店的合作项目,整天对着电脑浮想联翩,游戏打得惨不忍睹。
这天,邵万城像往常一样开车上班,被早高峰折磨出了一肚子脾气,拉长着脸走进公司大门,在大厅里就被前台的工作人员叫住了。
他工作的地方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大厦外面半个牌子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无主写字楼,进了大门,一楼大厅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空空荡荡的,全息投影悬浮在空中,来来回回只是一个巨大的单词,跟着某种节奏三百六十度前后旋转,可以阅读的时候会微微停顿半秒,颜色和结构都在不断变化,充满了设计感,仔细看看还觉得挺帅气。
不过准确来说,这也许并不是一个单词。
“Antrees”,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大概是他们公司的招牌。
一楼大厅两边是休息区和电梯,中间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前台,负责接待的员工名叫张华安,看起来二十多岁,总是满脸好脾气的笑容,挺招人喜欢。
正是上班的时候,一楼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邵万城压了压火气,走上前问了一句:“怎么了?”
张华安伸出一只手往上指了指,大概是说楼上,“有一件挺奇怪的事,你听了别生气。”
邵万城皱了皱眉,“什么?”
“是秦总。”张华安说,“他说要雇你们的人给他家二公子当保镖。”
邵万城一时没反应过来。
Antrees是个很奇怪的组织,内部结构和企业差不多,也确实做着企业的事,但这只是表象,它真正负责的事务多半和刑事有关,和公安部门有很深的牵扯,没人知道它背后是黑帮、企业家还是政客,更没人说得清它的实质和运转流程。
所谓秦总,是Antrees的董事之一,他们在称呼上不怎么讲究,公司运营相关的高层统称某总,反正人不多,大家都知道是谁,叫起来也方便。Antrees到底有几个董事,邵万城记不住,也不关心,不过这个姓秦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因为那是秦羽的父亲。
至于二公子,就是秦羽的弟弟了。
邵万城想起追悼会那天他在陵园大门口看见的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Antrees内部事务分得很杂,不同部门的人谁也不认识谁,邵万城更是特立独行,有事儿接个电话出去替警察打个架,没事儿就在公司自己屋里歇着,鬼知道他的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就算是董事要见他一面都难,有什么事只能通过前台通知。
“他想干什么?”邵万城推了推自己的墨镜,“保镖?我们的人?他请得动么?”
他似乎一点都没把这个秦总当做自己的顶头上司之一,更没有因为秦羽的缘故而留什么情面。
“不单如此。”张华安还给他留了个悬念,“他还指名道姓让爱丽丝去。”
这下邵万城彻底呆住了。
所谓“我们的人”,无非就是指他、亚瑟和爱丽丝。
保镖这个活儿,邵万城一听就以为说的是自己,亚瑟那是个只会对着电脑处理情报,不太会打架的主儿,至于爱丽丝……
什么人胆子大到让爱丽丝去当他保镖了?
片刻的呆愣后,邵万城反而略微平静下来,摇了摇头,墨镜后面的目光显得有些阴沉,“他脑子被门挤了吧?”
“别这么说嘛。”张华安苦笑,“我也觉得很奇怪,说不定背后有什么隐情……总之,你们的电话我不敢随便给人留,我把秦总的电话给你,你告诉爱丽丝一声。”
邵万城无奈把自己手机掏出来交给他,看着他低头输入了一串号码,心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忍不住冷笑道:“这帮孙子,太平久了,就忘了这儿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消消气。”张华安拍拍他肩膀,把手机还给他,“秦景辉又不傻,我看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哎哟,给秦二公子当保镖?听起来挺好玩的啊。”当天晚上,亚瑟坐在网吧的转椅上,开着游戏,吃着薯片,没心没肺地说。
“好玩个球!”邵万城冲着他后脑勺给了一巴掌,“依我看,不用理他,指不定抽什么风呢。”
爱丽丝一如既往淡定地坐在沙发上,“把他手机号给我发一个。”
她都这么说了,邵万城只好翻出那个号码发给她,一边还在问亚瑟:“你有没有查过秦家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能有什么来头啊,Antrees的人我们不都是知根知底的?那些董事,从前无非是些CEO,企业家,年纪大了才进入Antrees高层。”亚瑟漫不经心地关了游戏界面,打开他的资料库随便翻了翻,“因为阿羽的缘故,我特别留意过秦家这些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这时候爱丽丝已经走到角落里打起了电话,邵万城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会真的想让爱丽丝给富二代当保镖吧?”
“谁知道,不过毕竟是阿羽的弟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