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虽不娇纵,够聪慧,却也缺了些心眼,太过单纯,看事情都浮于表面,深怕她日后吃亏。今天听她这一席话,才放下心来。
而满院的下人,都对着慕雪瑟面露感激,向着她磕头道谢。
跪在地上的童氏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她本以为慕雪瑟重伤毁容,大怒之下,一定会让林老太君和慕振荣严惩下人。若是如此,就可借此传出慕雪瑟残忍狠毒的名声,如今却落了空。
慕雪瑟正好向她看来,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里平静无波,竟丝毫没有毁容的痛苦和自哀。
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丫头哪里变了?
童氏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对于别人来说,那狂暴的棕熊,惊疯的马车,不过是刚刚发生,众人都还惊魂未定。但对慕雪瑟来说,这些已是三年前的事,更大的痛苦她都承受过了,怎么还在乎这点伤势,怎么还在乎这容颜?
就听见慕雪瑟向着跪在最前面的四个丫环说,“锦儿,铃儿,宝翠,宝绢,你们四个侍候我有三年了吧?”
那四个丫环楞了一下,都点头称是。
“这三年,我自认待你们不薄,可是今日危难之际,你们却弃我于不顾。”
慕雪瑟此话一出,林老太君和慕振荣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他们听见下人里不少人在议论纷纷,说亲眼看见这四个丫环扔下慕雪瑟,自己逃跑。
“我实在不敢再留你们了。”慕雪瑟看着那四个丫环,哀伤地摇摇头,
那四个丫环瞬间面露惧色,哭着跪行上前,哀求着慕雪瑟留下她们。
“我不会发落你们。”慕雪瑟怜悯地看着那四个丫环,丫环们听见她的话后,脸上都露出喜色,却因慕雪瑟接下来的话脸色煞白。
“你们到底是母亲挑选给我的,还是由母亲替你们另行安排吧。母亲仁善,会给你们一个好去处的。”
“你是如何挑选下人的!”慕振荣听了慕雪瑟的话,转头就质问跪在地上的童氏,林老太君看童氏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了。
童氏脸色微变,怒视那四个丫环,“老爷,都怪我识人不明,竟不知道这几个丫环平日里看着细心周全,大难之时竟会做出弃主不顾的事来,还请老夫人和老爷从重处罚。”
这几个丫头都是她安排在慕雪瑟身边,有了她的授意,这些丫环自然不会真心待慕雪瑟,更别说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没落井下石已是不错了。
她向来谨慎,也担心会事后问询会牵扯出她来。本想着借着老夫人盛怒,趁机发落了这几个丫环。
不曾想慕雪瑟在这重伤的当口,居然还能头脑清醒地跑来求情,更是将这些事掰扯开来。
这事若往浅处想,不过是她挑丫环没选好,若往深处想,那她平日里对慕雪瑟的一片“心意”难免要受些怀疑。
想到这里,她阴沉地看了那四个丫环一眼,四个丫环立刻明白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只是她们的家人身契都在童氏手上,也素来知道童氏的手段,自是不敢攀扯上她。
“这四个丫头,如此狼心狗肺,背主负恩,杖责三十,卖到下等窑子里去!”林老太君虽然多年未管家,但积威尤在,此言一出,花园一众丫环婆子顿时都噤若寒蝉。
杖责三十,不死也残废了,再卖到下等窑子里去,那就是生不如死!
四个丫环大惊失色,哭叫着求饶,林老太君不为所动,立刻就有几个粗壮婆子上前将四人拖了下去。不多时,花园外就传来四个丫环的惨叫声,和木杖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童氏刚刚向四个丫环使眼色自然没逃过慕雪瑟的双眼,她转过头,看见慕振荣看着童氏的眼中虽有责怪之意,却无疑虑。
慕雪瑟很明白,慕振荣和童氏多年夫妻,单凭如此是不可能让父亲对童氏起疑的。就算她对祖母和父亲说出她前世种种,他们也未必尽信。
不过没有关系,她要做的只是在父亲和祖母心里埋刺而已,她会一根一根地埋,直到毁掉父亲和祖母对童氏的信任为止。
☆、第四章 初露锋芒
林老太君向扶着她的刘妈妈使了个眼色,刘妈妈立刻对跪在院中的下人朗声道,“你们记好了,今天二小姐重伤之下还来替你们求情,你们才能逃过处罚,往后若是你们谁再敢不尽心侍候二小姐,那四个丫环就是你们的下场!”
“谢二小姐,谢老夫人,奴婢们往后一定尽心服侍二小姐。”丫环和婆子们都立刻再次向慕雪瑟磕头道谢,表明忠心。
看着林老太君脸上满意的神色,童氏暗暗咬牙,心里明白林老太君这是在帮慕雪瑟立威呢。她从来不知道慕雪瑟竟有如此谋略,先是求请施恩,再重罚那四个丫环震慑下人,如此恩威并施,府中谁还敢小看她。
“老夫人,老爷,这一下发落了雪瑟院里四个丫环,两个还是贴身服侍的。”童氏一脸忧虑地说,“未免服侍的人不足,我看要立刻选几个人添上才好。”
“这回的丫环由我和雪瑟亲自挑。”慕振荣还未答话,林老太君先说着,“免得再出些弃主不顾的背主之奴。”
童氏心中一凛,恭声道,“我明日就让人把家里灵巧齐整的丫环都领来让母亲挑选。”
“不用了,家里前阵子才放了一批丫环出去配人,也好久没买人进来了。”林老太君对身边的刘妈妈说,“你明天去找个可靠的人伢子来吧。”
“是。”刘妈妈轻声应道。
童氏看得明白,林老太君虽未指责她什么,但提防她的意思明显。如果是刘妈妈寻来的人伢子,她可不好安插人。而且外面买来的,多是不知底细,不如家生子好拿捏。
“快送二小姐回去休息。”林老太君吩咐丹青道,又对着慕雪瑟叹气,“夜凉风冷,你还伤着,就快些回去歇息吧。”
“祖母,孙女强撑着过来,是有一事想问。”慕雪瑟有些虚弱地抬起手,阻止来扶她的丹青。“家里可是给大哥送了孙女出事的家书?”
慕天华受命为西州平叛大军的右军副将,随大军前往西州已半年有余。
“你怎么知道,为父的确刚让人送了封家书给你大哥。”回答的是慕振荣。
“请父亲立刻将家书追回,绝对不能送到大哥手上!”慕雪瑟眉头一皱。
“为何?”慕振荣奇道,“你大哥向来疼爱你,对于你的事关心得很。”
“所以更不能让他知道,关心则乱。”慕雪瑟淡淡看了童氏一眼,“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大哥向来疼惜我,若是因我之事失了方寸,殆误军机不说,万一有何损伤,岂不是我的罪过。”
“对对对,雪瑟说的对!快,快去让人把家书追回来!”林老太君向来极重视这个孙子,一听慕雪瑟的话还了得,刚吩咐完下人,转头就骂慕振荣,“你是老糊涂了么!自己带兵多少年,怎么雪瑟能想到,你却想不到!”
“这,儿子本来也犹豫要不要送这家书的,”慕振荣面露惭愧,“只因夫人说天华与雪瑟从小感情就极好,此事若是瞒他,怕他回来了会怨怪我们。”
果然,慕雪瑟嘴唇勾出一丝冷笑,又飞快收敛。
前世,也不知道这封家书是怎么写的,让慕天华以为她重伤将死,居然抛下战事,日夜兼程赶回菁州府只为了见慕雪瑟最后一面。因此引得天颜震怒,要不是看在慕振荣的面子上,皇上定会下旨将慕天华处斩。最后虽只是削职赋闲在家半年,但起复后始终不得重用。
也是从此事开始,慕振荣心中对于镇国公府世子人选有了动摇,开始大力培养童氏之子慕天齐,而慕天华之后却因奸人构陷被关入诏狱,被严刑拷打而至双腿残疾,最终惨死在楚赫和慕雪柔手里。
慕雪瑟要用力全部毅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因愤怒而发抖。慕天华死前的一幕还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他鲜血的温度还遗留在脸上。
虽然有些事是慕天华任性妄为、思虑不慎所致,但前世若没童氏怂恿慕振荣送出的那封家书,也不会如此。
“就是感情好,才不能送这封家书!”林老太君狠狠地瞪了童氏一眼,不留情面地骂道,“我道你向来是个心细的,想不到也如此糊涂,害了雪瑟还不够,难道还想害华儿么!”
此言一出,童氏立刻哭泣道,“老夫人还不知道我么?我对天华雪瑟向来视如己出,怎么会想害他们呢?老夫人何出此诛心之言?我不如自请下堂去了吧!”
林老太君刚刚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童氏这几年当家,她到底还是看在眼里的,顿时有些后悔,正要出言挽回。
“母亲。”慕雪瑟看了林老太君一眼,抢先开口道,“祖母疼惜大哥,刚刚不过一时情急罢了。母亲也别往心里去,自请下堂这种话,母亲可再也别说了。祖母这些年待母亲都是好的,母亲这话可是在剜祖母的心哪。”
童氏心中一凛,忍不住多看了慕雪瑟一眼,林老太君听了慕雪瑟的话之后,面露不虞,抿着嘴不说话。
慕雪瑟这几句话看似在劝童氏,实则在提醒林老太君,童氏这是在用“自请下堂”威胁她。
“老夫人,是我失言了,请老夫人责罚。”童氏立刻磕下头去。
“母亲仁慈,不会怪你的。”慕振荣看见林老太君面上依旧淡淡的,赶快打圆场,又对慕雪瑟温声道,“你既伤着,就先回去吧,家书已派人去追了,你有心了。”
事急难全,今天该做的也已经做了,慕振荣虽还未动摇,但林老太君已对童氏起了疑心。太过反而于己不利。慕雪瑟向着慕振荣和林老太君,童氏三人微微福身,然后让丹青扶她回自己居住的扶疏阁去。
林老太君等慕雪瑟走了之后,才对下人们道,“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立刻依言退去。
“你快起来吧。”慕振荣见童氏还跪在地上,多年夫妻,到底心疼。
“老爷,柔儿还跪在佛堂里。”童氏没有起来,看着慕振荣和林老太君泪眼婆娑道,“我怎么劝,她都不肯起来,求老爷和老夫人原谅她吧。”
☆、第五章 太子失踪
树林遇熊之时,多少仆役都看见了慕雪柔和慕雪容弃慕雪瑟于不顾,童氏是瞒不住的。
“那几个丫环与雪瑟虽有主仆之名,生死当前,胆怯逃跑,终是常情。”林老太君脸色沉沉,接着道,“可是她们三人,是骨肉血亲,居然都能见死不救!况且,我可听说是雪瑟先冲上去救她们,才毁的容的!她们居然也能挪得动腿逃跑!”
慕振荣的脸色也很难看。
“雪柔也自知不该如此,自觉无颜见老夫人和老爷,才自罚跪于佛堂,已经跪了半天了。”童氏边拿出绣着红梅的丝帕擦了擦眼泪,“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罢了,你起来吧。”林老太君叹气道,“她年纪小,心慌逃跑也属正常。这事终究干系她们两人的声誉,弃救了自己的嫡姐于危难的名声传出去,别人就会说她们德行有亏,我们慕家教女不利。所以我虽生气,却没有责罚她们,就是不想坐实了这个恶名。柔儿尚有廉耻之心,自愿去跪佛堂,证明她是真心悔过。只望她日后好好对雪瑟,莫忘记,雪瑟的脸到底是为什么伤的。”
“儿媳明白,一定会好好劝诫柔儿的。”童氏垂着泪站了起来。
“雪柔到底知道廉耻,可那贱婢生的呢!”林老太君忽然转过脸,目光森寒,狠狠瞪着慕振荣,“我怎么听说都是她一力拉着雪柔逃走,还大声嚷嚷雪瑟死了就死了,自己的命更要紧?”
“儿子也没想到雪容会如此薄情寡义,只是她现在也受了重伤,一切处罚还是待她伤好再说吧。”慕振荣眉头深皱,如是说道。
“哼!”林老太君冷哼一声,“我从前管不了你,现在也是管不了你的。”
“母亲言重了——”一听林老太君的话,慕振荣面现惊慌,正想好言解释,林老太君却打断他。
“我只问你一句,雪瑟如今伤成这样,你可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儿子一定会广寻名医为雪瑟医治,就算治不好,我也定保她一生幸福康乐。”慕振荣肃然道。
童氏看了林老太君和慕振荣一眼,暗暗纳闷,她从前就觉得奇怪,为何老夫人如此偏爱慕雪瑟,甚至连嫡长孙慕天华都要排在慕雪瑟后面。
“好,记着你的话。现在立刻派人去查,马车怎么可能突然发狂,我可从没听说过那段路上有熊。”林老太君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童氏一眼。
童氏强忍着心惊,平静地回视林老太君,忽听慕振荣问道,“怎么毕先生还没有请来?”
这位毕先生,是在南越两地都极有名望的名医,就是脾气有些古怪,从不肯替达官贵人看病,但是与慕振荣却有不浅的交情。
“老爷一吩咐,我就派人去请了,可是人回来却说毕先生几日前去云游行医了。”童氏赶快垂下头回答,掩饰住眼中的异色。
慕振荣皱起眉头,毕先生生性随性,的确常常不知会任何人就出门云游行医。
“罢了,这也是她们姐妹的命。”林老太君长叹一声,说实在,慕雪瑟的脸伤可见骨,皮肉都被撕掉一块了,她也没指望毕先生的医术真的能治好。“三皇子殿下还等你,他这次救了雪瑟姐妹,他表弟失踪来请你帮忙,你可一定要好好还这个恩情。”
林老太君不再多言,让刘妈妈扶她回自己的寿椿堂,童氏和慕振荣垂手相送。
眼见林老太君走远了,慕振荣抚慰地拍拍童氏的手,“去看看雪柔吧。”
说罢,他就皱着眉头匆匆去外院找三皇子九方澜了。
什么表弟失踪啊,失踪的那是三皇子的亲弟弟,当今太子九方痕!
慕振荣实在头疼,真是屋漏偏连夜雨,水患还没解决,家里出了这等事,太子又在他的管辖地遇袭失踪,怎么什么事都堆在一块儿来!
“老夫人,您是不是怀疑这事跟夫人有关?”在回寿椿堂的路上,刘妈妈扶着林老太君在前面走,其他下人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身后。
刘妈妈自林老太君出阁前就一直伺候着她,与林老太君的感情非一般主仆可比,所以有些话,别人问不得,她却问得。
“我倒是并不疑她。”林老太君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目光矍铄,极是清明,“雪柔虽未受伤,到底也在车上,她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冒险的。这些年,她是怎么为这个家付出,怎么待老爷,我和几个孩子的,我是看在眼里。”
“那老夫人刚刚何必对夫人那种态度?”刘妈妈不解。
“姜华公主死去四年,她在府里的地位越发稳固了,人啊,总是得陇望蜀,”林老太君轻轻蹙眉叹气,“我是怕她有了不该有的想头,敲打一二罢了。”
“老夫人就是爱操心的命。”刘妈妈摇头笑道,“二小姐有您疼着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老太君也笑起来,摆摆手不再说话,任由刘妈妈扶着慢慢走回寿椿堂。
丹青扶着慕雪瑟慢慢走回慕雪瑟居住的扶疏阁,慕雪瑟忽然问,“你知道三皇子为什么会来找父亲么?”
说起来,慕雪瑟他们这一次也是幸运,若不是九方澜刚好有急事来找慕振荣,路过救了他们,只怕他们带出去的那些护卫根本对付不了那几只棕熊。
“奴婢听说是殿下的表弟失踪了。”丹青想了一下回答。
“表弟?”慕雪瑟心中一凛。
前世,九方澜的确后来有带着一个称是他表弟的十二岁少年住进慕家,一直住到慕振荣回京述职。
可是慕雪瑟后来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表弟,那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