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重兵于两国边境以备不测,其中岂会无诈?”
“大将军之意……”主簿邓真道,“莫非我军突袭,实际上是柳光意料之中?”
“正是,他留下洛郢这肥肉给我,想我一口咬上去,这时他分驻于各处的军队截我归路,自己从余州回来,一举将我围杀。”马济友道,“可惜李均比他料想的要厉害些,他在余州只怕没占什么便宜。”
邓真微低下头,马济友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待人向来谦和,对于亲近之人更是不拘于礼,因此士卒都愿为他效死力。
马济友没有注意邓真的内心活动,他慢慢在城垣上踱着,不时拍拍周围士卒肩膀,为他们整整衣甲。虽然这只是小事,但被他柔和的目光扫过的士兵,无不觉精神一振。
马济友看着士气高涨的部下,禁不住背手而笑,这般雄关如铁,这般众志成城,柳光再厉害,也要在这雾台城下止步不前。
正这时,东南角一骑快马如飞而来,门口的士兵横矛将他拦住,还不等发问,那马上骑士掏出一枚令牌,道:“大将军何在?”
“正在城头。”马济友听到士兵回答,微微扬了扬眉,来的应是自己派出的探马。
“禀大将军,柳光令薛文举统兵五万,已经向雾台杀来!”
“薛文举?”令探马下去休息之后,马济友不觉沉吟起来,邓真在旁道:“这薛文举是陈国大将,向来善守不善攻,柳光派他来攻城,用其短而不用其长,莫非其中有诈?”
马济友没有急着回答,轻轻踱了两步,众人见他低头沉思,便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马济友道:“柳光自己不曾来,难道是看不起我马济友么?”
“依下官愚见,柳光不是看不起大将军,而是想以这薛文举诱出大将军。”邓真道,“出了这雾台城,我军便失去地利,恐怕会为柳光所乘。”
“主簿所言极是。”马济友双目炯炯,拔出腰刀拍了拍城垣,“我料柳光以薛文举为明,自己为暗。哼,为报大王知遇之恩,我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众将听了,无论来敌如何挑衅,我军要以不变应万变,坚守雾台,不得出城,违令者斩!”
……
柳光回到洛郢城,匆匆去见过小皇帝。虽然此时他已权倾朝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太师、郑国公,但这些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出了皇宫,迎面便是心忧时局的大臣们。征讨余州、苏国铩羽而归,而洪国大军则夺去了气侯宜人物产丰饶的玉湖地区,这让大臣心中都忐忑不安,急于从执掌全国军政大权的柳光口中得知确切消息。
“我不在之时,诸公辛苦了。”柳光神态却让他们看不出一丝紧张,他在众大臣面前并不曾有倨傲之色,相反执礼甚恭,因此虽为外来权臣,大臣们对他为人处事却无法讥议。
“不敢,不敢,未能为君王分忧,实在是我辈无能。若不是太师及时赶回,我辈只能束手无策。”左相国韦达单论官职,比柳光尚要高半级,但与柳光谈话时的语气,却恭谨得有如面对顶头上司。
柳光对他施了一礼,微笑道:“相国满腹经纶,身负治国重任,对付洪国贼寇有本帅便足够了,何劳相国?”
柳光又同其他官员见过礼,正说话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不由吸了口冷气,这种悸动他不陌生,每当在战场之中面对危局之时,他便会有这种感觉。
“杀气……”他心中暗想,环视四周,所见除了陈国的高官,便是皇宫的侍卫武士。这些高官他都认得,倒是侍卫武士众多,虽然都是他命人挑出的精锐,一时间却不能全部认出来。
“公孙。”他侧过头,向身旁的公孙明施了个眼色,公孙明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他是指向侍卫们,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有问题。
那种心悸的感觉不过片刻便逝,柳光只道自己过于小心方有此错觉,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但当他目光向剩余几个陈国官员望去之时,心中又是一凛。
这几年来他在陈国把执朝政,提拔了不少有才华的中下级官吏,当年提议请他入陈国的四品翰林秦千里如今已成了吏部尚书,四品侍郎关朋进了中书省任二品的中书侍郎,便是出言苦谏不要让他来陈国的西门让,也从一普通的御史谏议升为执掌劝谏言论大权的御史大夫。这些人颇有才华,政务之上也尽心尽力,为他分担了不少忧劳,但私交上则与他都保有距离,基本上是敬而远之。这次却在宫门之外侯着自己,莫非其中有问题?
“大元帅。”御史大夫西门让道,“如今国难不止,士民惶惶,大元帅为何不亲征马济友,却令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去攻城?”
柳光心中一动,西门让言语直冲,显然没有韦达等恭谨,而且当初他最为反对自己入陈国,那杀气莫非应在此人身上?
他心中狐疑,但仍微笑着走向西门让,道:“西门大夫以为我陈国有何国难?”
“在外,东有余州李均猖獗,北有洪国马济友横行,南有淮国凌琦虎视。在内,莲法乱贼余孽又有死灰复燃之势,百姓之中谣言四起民心动荡,连年征战国库空乏。内忧外患,足以至亡国,难道大元帅还须下官来提醒么?”
柳光道:“依大夫之意,我当如何是好?”
“攘外必先安内。”西门让微微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说出自己的打算,正当之时,柳光忽然觉得心头那种悸动再次发生,但看眼前西门让神色一切如常,转念一想西门让的话语,又觉得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他思忖间,没有注意到在一侧秦千里慢慢靠了过来。秦千里盯着二人,他与西门让不和满朝皆知,因此旁人只道他是来与西门让争权夺利,因此也不以为怪。秦千里盯着柳光,此时他距柳光不过两步,他忽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一翻,便向柳光击了过来。
“刺客!”公孙明大呼,想要推开柳光,但三步之内,实在是变生腋肘,让人难以反应,眼见秦千里手中的一件利刃就要落在柳光身上!
柳光终究是武人,虽然年事已高反应却仍比公孙明这书生要快得多,在秦千里手中利刃刺中他之前便是一侧身,那短刀从他臂边划过。秦千里用力收刀想再刺,却发象刀背已经被韩冲牢牢握住。
这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四周人只听得公孙明大叫,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秦千里接连用了两次力,却无法从韩冲手里夺回刀,只得弃了刀。他也不逃,站在那儿仰天长叹:“罢,罢,非我不尽忠,实是力所不及,大王大王,我献计纳盗死有余辜,恨只恨这三百年江山落入狗贼手中!”
柳光神色未变,但心中却已全然明白。这秦千里忠于陈国裴氏王朝,一直将自己把执陈国朝政引为憾事,如今陈国内忧外患,他以为除去自己便可让裴氏重掌大权,便寻得这利刃来刺杀自己。
“这刀不错,当是古时越人铸造的‘袖虹’,据说将此刀拢在袖中,出刀之如长虹贯日无坚不摧。”柳光慢慢道,“为了刺杀我,连这古时刺客用的宝刀都被你找来,想来你不只是临时起意吧。”
秦千里呸了声,偏过头去不看向他。柳光看了看自己手,不但袍服被袖虹划开,里面暗衬的锁甲也给刺穿,若是自己只是一般权臣,这一刺定然会命当场。虽然自己避过了这致命一击,但手臂上的疼痛证明对方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招出谁与你合谋,我可饶你全家。”柳光道。
“大丈夫生当为君上解忧,君父受辱,臣子殒身,妻子家人,又何顾焉?”秦千里昂首向天道。
柳光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只要有人说出来过,便无秘密可言,我要查出你的同党,决非难事。”他一直眯成细缝的眼睛忽然暴睁,射出摄人的光来:“推出去,五马分尸!公孙明,令人捉他九族,明日于东市凌迟。”
秦千里颤了一颤,汗珠与泪水滚滚而下,脸上肌肉抽动不止,但终究不曾再说什么。宫前陈国大臣见柳光发威,大多悸若寒蝉,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独西门让忽然道:“且慢。”
“莫非你要为秦千里说情?”柳光慢慢道。
“秦千里刺杀大元帅,罪不可赦,但一人有罪,罚不及全家,何况九族?大元帅自入京以来,杀气太重,非仁恕之道,下官不敢为秦千里说情,但请大元帅上体天心,对他九族从轻发落。”
柳光愤怒得哼了一声,群臣只觉这一声如鼓敲在自己心中般,让他们不由冷汗直冒,牙齿打颤,暗中乞求老天神佛祖宗圣人保佑,此事不要连累到自己。
……
“一大碗,举家欢;两大碗,凤配鸾;三大碗,抱金砖……”
戎人是火一般的民族,当极易燃烧的烈酒入腹之后,他们立刻点起雄雄的热情之焰,甚至种族间的差异也会被他们抛至脑后去。
纪苏双颊流丹,端坐在绣床之上,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娇羞,这间被红色妆点得喜气洋洋的帐篷里,她静静坐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化。
依神洲古礼与戎人风俗而举行的婚礼极为热闹,这次婚姻影响重大,俞升有意选了正月廿八这一日,以方便前来观礼者。果然这几日四方来的贺使与宾朋将忽雷汗驻马的营地挤得满满,善于经营的夷人小贩也早在数日前便来到这被戎人称作“星座之地”的牧场,一时间仿制一座城市突然出现在草原之上。
依着纪苏的性格,这么热闹的地方原本少不了她的。但此次她自己是热闹的主角,因此反倒安静了下来。
“他会进谁的帐篷呢?”
她心中与墨蓉都在想这个问题,小鹿一样的心跳让她们两都无法静下来。两座妆扮得一模一样的相邻帐篷,李均会踏进哪一座,并在其中度过这一生之中都永值回忆的一晚?
“好,再来!”
造成她们心怦怦乱跳的人此时却在一大群劝酒者的围攻之中,呼喝声里,李均被纪苏的舅舅说服,又喝下一大碗自洪国运来的二十年陈酿老酒。没等他放下酒碗,旁边一人立刻给他满上。
“一边新娘子舅舅的酒你喝了,那么另一边新娘子兄长的酒你也得喝!”说话者是追随墨蓉迁出的越人墨霄也举起酒碗。越人平均身高较常人要矮上一个头,但酒量却丝毫不输给常人。他留着络腮的脸上泛着红光,笑呵呵地威胁着李均:“否则就是不公平不公平!”
若依神洲旧制,一男原本不拘三妻四妾,但妻妾间地位有高有低。在处理墨蓉与纪苏的关系上,李均头大如斗,他原本就是因为两者都不愿割舍才违背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誓约,同时娶了二人,此刻就更不愿在两人地位上分个清楚,好在凤九天聪明,找了个“神洲战乱多年,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因此一男娶上几个妻子也不为过,但前提是妻子之间能平等安和”的理由,为李均在道理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实际上李均能否安抚好两个妻子,其余想怀抱二娇甚至多娇的人能否防止内室之变,那是即便神也爱莫能助的事情。
“好,喝就喝……”李均不善饮酒,虽然灵力雄厚,却也禁不住熏熏然。他喘了口气,仰首将那一大碗又灌了下去,没等他向墨霄示意,又有一只碗伸了过来:“来来,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李均禁不住苦笑,向身为伴郎的孟远眨了眨眼。孟远挤了过来,抢着与苏白碰碗,道:“苏兄这一碗我替新郎喝了。”
“不成不成!”众人一齐嚷嚷起来,苏白也缩回了碗,正色道:“孟兄弟,平时你可以代李兄弟喝酒,代李兄弟上阵,唯独今天你不能代替李兄弟。”
“为何不可?”孟远本不善言辞,他方才若是直接说敬苏白这一碗,那苏白不喝也得喝,但他如实说是代李均喝这一碗,结果给了苏白可乘之机,苏白道:“因为这一碗可是敬新郎倌的,孟兄弟代喝了倒也没什么,但等会儿是否也要代李兄弟入洞房?”
众人全都哄然大笑,李均与孟远二人面红耳赤,一个是气极,一个是不知所措。这等玩笑在闹洞房时说说并无妨,但在李均面前敢说出来的,全天下也只有这苏白一人。
他们笑闹之声尽数传入墨蓉与纪苏耳中。墨蓉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担心,李均不善饮酒她是知道的,但看众人这般围攻,只怕片刻之后这无敌的勇将便会被一群亲友用酒放倒,新婚之夜将是被抬入洞房的。
“恬妹,恬妹?”墨蓉低声唤道,吕恬作为她的喜娘,方才还在她身边。但她叫了会儿,却没有听到回应,她偷偷将红头盖掀起一点,发现帐蓬之中没有人,想来吕恬听得外边热闹,禁不住少女兴致跑出去看热闹了。
“唉呀。”墨蓉叹了声,她本想让吕恬找人向李均传话,要他少喝一些,但吕恬不在,虽然墨蓉并不将常人的那些妇容妇德之类的无用礼仪放在心中,但要她在此时到众人面前去同李均说话,可以把她羞得钻入地中。
“苏先生的酒喝了,那么我们的酒也要喝!”
耳听到外边李均又喝了一碗,但敬酒者一个接着一个,墨蓉直摇头,只怕已经有十余碗酒下肚了吧,方才还听得李均分辩,如今分辩的声音都没了,想来只剩闷声喝酒的份,千万可别醉了……
“好酒量,再来一碗,再来!”劝酒声四起,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碗,轮到我来敬李均哥哥了吧?”
众人侧眼望去,只见一女子身着粉红色袄子,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微侧着头站在那儿,也不见她如何打扮,只是静静往那一站,便让众人心中升起温柔之感,只想好生爱惜她,以搏取她一笑。
众人本来就在露天饮酒,人来人往也不曾注意这女子何时出现,但此刻她一出现,立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见她盯着李均,露出一个惹人怜惜的笑容,看来二人原是极熟悉的。早有心怀鬼胎者暗想,莫非李均一次娶两个新娘不够,第三个也出现了?
“小妹,你也来了!”李均与孟远又惊又喜,由于双方立场不同,李均不曾料到陆裳也会来他的婚礼,因此一认出来他心中不由大喜,但一想及这个小妹精灵古怪,满脑子都是捉弄人的主意,二人不由又是大感头痛。这个小姑娘,比一千杯一万杯美酒可都要麻烦,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李均哥哥大喜,小妹来讨喜酒喝啦。”陆裳温柔一笑,众人的疑虑尽在她一笑中化去,她移动莲步,轻盈如飞,来到李均面前,早有人为她递来一只酒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这酒碗好大,正是好酒戎人最常用的大瓷碗。
熏人的酒香扑鼻而来,让陆裳也有些酡然。她轻轻挑起长长的睫毛,与李均目光相遇,见李均半是欣喜半是紧张的样子,禁不住侧头顽皮一笑:“李均哥哥好坏,不请我看新娘子,偷偷躲在这成亲,小心我偷走你的新娘子哦。”
李均心中刹那间升起一阵暖流,当年在陆翔帐下时,自己有什么好东西若是被陆裳知道,总会被她想法子骗去,实在骗不到便偷。甚至他的飞链短剑与龙首头盔,也曾经成为陆裳的战利品。陆裳此时此刻神情,哪里是在苏国时那出言警告自己的奇女子,分明仍旧是当年那虽然调皮却天真纯稚的小妹。
“小妹敬的酒,我无论如何要喝的!”李均再要举杯一饮而尽,旁边却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将他的酒杯夺了过去。
“是陆裳妹妹吗,我经常听说你哦。”夺去他酒杯者脸上带着羞赧的红意,但一双闪亮如星的凤目却显出爽朗的光彩来,正是在“新房”中等侯新郎的纪苏。她之所以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担忧李均喝酒喝得太多,她比墨蓉胆子要大,而且戎人都热情大方,原本就没这样多花哨。众人方才注意力都被陆裳引去,因此都未发觉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