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这般人一样见识,请你替我求求陛下,放过我老母……”
何礼弯下身,想来是从那门洞中看马济友是否真的跪下了。看了半晌,马济友只觉羞愧难当,却也顾不得许多,自己多年在外,不曾在老母身前尽过孝心,如今却祸延老母,念及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即将在西市受那凌迟的苦楚,这让他如何能不屈膝,如何能不哀求。
“你倒是个明白的,知道咱是想让你跪下求饶。”何礼慢悠悠道,“只是你说咱们宫中的伙计是阉狗,这称呼也太寒碜人,如今咱要是替你求情,宫内的伙计只怕要说咱是贱骨头了。”
马济友将系发的簪解开,任头发垂散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他以头扣地,哀声道:“何公公,宫里的公公们乃陛下耳目亲信,我才是陛下的豕犬,如今我钻这狗洞,更是野犬一条,何公公,请千万为我母亲开脱,若是能让老母安享余年,我便是万死也不敢怨。”
何礼直起腰,拉长声调道:“如今陛下不信任外官,对咱倒是颇为看重,咱也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马济友啊,你放心,我立刻便去陛下面前为你老母求情。”
马济友绝望之至的心中终于看到一丝光明,他连声道:“多谢何公公,多谢何公公,我此生无法报答公公恩德,来世也定要为公公作牛作马。”
何礼又弯下腰,将那张充满恶意笑容的脸露在马济友眼前:“只可惜,陛下派去京都宣旨的是快使,即便是我言之有效,陛下开恩,也救不了你老母了。马济友,你认命了吧!”
一瞬间,马济友的唯一希望也破灭,甚至连个幻影也不曾留下,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家人,如今又失去了尊严与希望,连番的心灵打击让马济友这般汉子也禁受不住,只觉得胸中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便昏迷过去。
这一昏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慢慢醒来,透过那门洞向外望去,只见外头昏黄一片,满眼都是朦胧不清,却没有看守的影子。马济友抬起头来,呆呆望向屋顶,只觉心中凄楚,却无人可诉。
“我便真的如此束手了么?”良久,他回过神来,心中忽然一动,陆翔冤死之后,其名于民间更盛,柳光逃亡之后,士人虽责他不能尽忠而死,却也颇有以为他不得不为之者。而自己这一死,却不但连累老母家人,更留下了千载的骂名。若是自己不留下什么,这真相只怕永远会湮灭于人心之中。
他将衣襟撕下一大块,咬破了手指,想在衣襟上写下自己的冤苦,却不知从何写起。当他定神决意开始写时,手上的血业已凝结,他不得不又咬破另一只手指。
当他写好“功高震主,洪王妒我,鸟尽弓藏,困于铁牢,累及老母,哀愤欲死”二十四字时,忽然听得门外传来狗争食之声。他向外看去,原来被何礼打破的饭菜尚在地上,两只不知何处来的狗在争夺,小狗争不过大狗,发出哀鸣之声。
他内心忽然想到什么,他带来天河城的狂风骑兵有近两千人,这是他多年练出的精锐,对他也忠心不贰,若是能将他们调来,自己尚未绝望。如今他有如困在孤城之中,关键是要送出求救之信。
“啧啧……”他轻声向那小狗招呼,两只狗听得人声,都吓一跳,小狗向他摇了摇尾巴,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大狗见小狗靠近,立刻发出警告的咆哮来,小狗只得无奈地退开。
马济友瞧得心急,只恨自己不曾将食物弄些进铁屋中来,眼见那小狗可怜巴巴地瞧着大狗吃食,不停地摇尾乞怜,他忙将手自洞中伸出,摇着那块布,招呼小狗过来。
小狗真地向门这边走了过来,但大狗又发出警告的咆哮,让小狗不敢再靠近,马济友心中狂怒,只恨不得将那大狗斩成碎块做成狗肉汤。小狗看看他又看看大狗,马济友拼命摇着手中的布,以吸引小狗。那小狗对于他极为好奇,偏着头看了他会,终于不顾大狗的咆哮,慢慢靠了过来。
当小狗来到马济友手臂可及之处时,马济友伸手在小狗头上抚了一抚,揪住狗脖子后的皮,将狗拖时洞来,那小狗显然受了惊,拼命挣扎吠叫,但马济友虽然四肢无力,擒一只狗的本领尚在,终于将狗弄进了铁屋。
将狗按在地上,马济友再次咬破手指,又撕下块衣襟,约莫估计这铁屋所在之地,写下求救之信后,又在那块布背面写上“将此送到南城狂风军营必有重赏”,将布绑在狗脖子之上,将狗放了出去。那小狗惊魂未定远远跑开,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支起身子靠在铁门之上,马济友嘿然一笑,自己也算是一代名将,如今命运却寄托在一只狗身上,日后若是传出去,必定会惹无数人发笑。幸好钱涉烨害怕马济友大叫大嚷被旁人听到,将这铁屋附近划为禁地,虽然在远处派有重兵把守,在铁屋左近却无人,他才留有这一“狗”生机。
此刻他心境已然与方才大不相同,老母家人他不再挂怀,若是何礼所言不虚,老母家人已经无法获救了,他的心中已经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也放弃了最后一丝软弱。
“今夜荒野孤坟,昨日柱国干臣。道甚么志如鲲鹏扶摇怀壮烈,说甚么心似铁石刚直抱忠贞,终难免行至绝处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场将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阴暗的铁屋之中,传出马济友沙哑的唱声,这曲寄生草原本是陆翔死后苏国民间唱词艺人暗里所作,马济友听过两回,记得了这悲壮哀婉的曲调,此时身临其境,便不知不觉唱了出来。英雄未路,先是陆翔,接着是柳光,如今轮到他来,难道当世名将,总也摆不脱这般命运轮回么?
……
李均最终还是未去草原,墨蓉一人负气来到星座之地看望纪苏。她心中一面埋怨李均只顾军国大事却不顾妻子,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强打笑脸为李均解释。好在楚青风医术高明,将纪苏所中毒性解了。
待到任迁脱离危险,李均方才来到穹庐草原。此刻他已得知戎人内乱的详情,满普一则是对戎人过分依赖与和平军的关系担忧,二则是不愿改变相传多年的戎人习俗,三则受了苏国密使的教唆。因为事起仓促,在劫获忽雷汗失败之后,又听到五更更鼓声,他们便乘乱逃走,如今已被乌古力追杀,传首于星座之地。乌古力虽然不赞成修驿道,却对大呼拉尔的决定如实执行,也正因此,忽雷允诺他吞并了满普一族。
紧接着自洪国传来消息,柳光退军之后,洪王便监禁了马济友,遣快使斩杀马济友全家,其罪名中“勾通陈国,诱陈贼深犯吾境”宣布之后,洪国京城海平中士民大哗。百姓深恨柳光入侵带来的兵祸,短短两月间便有近十万将士死伤,因此对马济友都恨之入骨。当马济友一家被押赴西市凌迟之时,无数百姓贿赂监刊官,重金购得马家老少切下的骨肉,一面是马家老少呼天抢地,另一面是百姓人人食其肉寝其皮,一时之间,以赌闻名于世的海平为之罢赌。
而被监禁的马济友不知用何种手段,竟然联系上了自己的亲信。他麾下骑兵狂风军杀了钱涉烨派来接管的武将,乘夜袭入监禁马济友的铁牢,将马济友破狱救走,那一夜洪王临时行在天河城火光冲天,马济友乘乱冲出重围,以最快速度赶往玉湖雾台城去了。
自卓天处传来的消息都只是大略,事后出使洪国的鲁原归来,才说出详细经过。马济友虽然逃出生天,但谋反作乱勾通外敌的罪名却被坐实了。
“柳光老贼的反间计好生了得。”李均听完后道,“只不过马济友与洪王二人性格不合,也是这反间计可生效的原因。如今马济友必归顺柳光,洪国危矣。”
事态的发展,正向李均预料的那样。玉湖十余城守将皆为马济友任命,随马济友在陈国浴血而战,不象海平城中百姓那般容易上当,对于马济友勾通叛国的罪名将信将疑,加上洪王擅杀功臣,令武将人人自危,大多数都不顾钱涉烨新派出接管的将帅之命,举城迎接马济友。数个欲拒者,也为马济友一一讨灭,对于心念家属不肯归顺的将士,马济友也不阻拦他们回洪国。重新控制住雾台城后,马济友立刻寄降表于柳光,由李均策划,鲁原说动的洪国征讨陈国之战,便以柳光得了马济友这大将和赤岭以东以南洪国领土而告终。洪国虽兵力损伤不大,却也现出颓势。
柳光以马济友为洪国招讨使领三军都督,问之以洪国事宜。马济友复书献计道:“洪王刚愎自用,将帅多半离心,然则洪国国力未蹇,民心尚向,故此前番大帅将虎狼之兵至天河城下,而洪国勤王之师已云集两军阵前。窃以为诛暴除凶,非一日之功,讨残去秽,乃长远之策。大帅不妨别遣一将,屯于中行,未将驻于玉湖,选春秋农忙之际,轮流发兵攻击,因粮于敌,伤其农时。如此,不出三年,洪国百姓疲惫,狼狈之际必怨其君;洪王事必躬亲,多事之时必伤其身;粮食度支锐减,开战之日必无军食。怨君则为乱,伤身则命短,无食则军散,此时大帅再亲领大军,北伐海平,则洪国为大帅囊中之物矣。”
收得马济友之策,柳光大喜,以之遍示众将,众将也莫不叹服。先前以为柳光殚精竭虑对付马济友不值者,如今也改颜向柳光称贺。这对策流传甚广,便是洪国也有人得知,表奏给钱涉烨之后,钱涉烨默然半晌方道:“马济友何其毒也。”全然忘了自己下令处死马济友全家时的快意。
虽然得知马济友之策,钱涉烨却一筹莫展,无法为御。经马济友逃走之后,他对于朝中将士都怀疑忌,将士也内心不自安。凡行军布伍,都由内宫出来的太监充当监军使,这又令为将者无法随机应变,故此在与陈国的边境冲突中屡战屡败,将士怨声载道,钱涉烨为安众心,也颇斩杀了些胆怯懦弱的监军使以解将士怒气,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洪国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苏国也好不到哪去。失去了丰腴甲于天下的清桂,而贡奉北方强邻岚国的岁币却不见减,再加上李均用凤九天之计,将清桂征战中先后战殁的苏国将士遗骸尽数归还,数以十万计的军士之家哭天抢地等待抚恤。本来颇为富足的苏国国库为之一空,度支日渐捉襟见肘,官府不得不加重于百姓的赋敛,又激得各处百姓小规模暴乱不断,朝中欲征讨则缺兵少将,欲姑息则愈演愈烈,焦头烂额的李构在亲政不足三月之后,便又将这一切丢给了吴恕。
而吴恕虽然举世皆知的大奸臣,却绝非无能之辈。他先以“以贼制贼”之策,收买分化了暴乱的百姓,将之一一殄灭,又亲自出使岚国,与岚国定了密约,在贡奉岁币之上求得谅解,虽然面临和平军的强大压力,却暂时算安稳下来。
与此同时,南方淮国的凌琦以借尸还魂之计,在恒国内将过去数十年中为恒国所灭的诸国一一复建,令恒国四处起火,他再蚕食鲸吞,用了年余时间便将若大一个恒国肢解殆尽,紧接着便又向自己扶持起的小国下手,已统合了大半个南神洲,国势之盛,远胜于柳光为帅时的恒国。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曾急于北上,而是陈重兵于国境以观时局,在后方则讲文修武,与民生息。其为人虚心纳谏,为政宽和,若非对“幽冥宗”这教派优礼有加,实在是难得的好君主。
而神洲诸国中最为广阔的岚国,却失去了进取之心。岚国地处极寒之地,地域虽广,人口倒不过与苏国相当,国内富有金矿,又有苏国年年贡奉的岁币,再加上除去了陆翔这心腹大患,君臣上下都颇为志满。
此时李均因征讨倭贼之事名声大作,如果说以前他在神洲各国各族心中,不过是乘势而起的一处割据势力话,那么现在,他已是关系神洲人望的重要人物。千载以来与倭人的血海深仇,在李均手中得到报复,先前对李均占据尚颇有反感的清桂百姓,如今则觉得在李均治下的他们有着特殊的荣誉。
李均在得到郭云飞带来关于淮国的情报之后,对于淮国的局势也极为重视起来,从长远来看,与凌琦在军阵之前交手不可避免,而李均是欠凌琦一个人情的,这人情如何还法,李均心中也是无数。
好在此乃远忧而非近虑,李均更重要的是推广凤九天策划的平衡之政。苏白在苏南三郡任那三南都司,推行新政虽然遇上不小麻烦,比如他任命的地方官吏习惯于将地方的刑狱诉讼也纳入自己管协之中,而所设的纳言使却连着一个月也收不到一句百姓建议,地方士族对提高商人与作坊主地位,让商人作坊主与他们一起商议各的规则也颇为不满。
好在苏白狂则狂矣,做事却极有魄力,他深知百姓不至纳言使处建议,无非是以为纳言使如官府前的鼓,不过是作个样子。因此他令况涯寻了个人来,提出一个极为合理却极微小的建议——在下治各城之中都建上厕所,以备路人内急,绝随地便溺之害。纳言使早晨得这建议,下午快使便将苏白决定传至各城,各城主管虽然觉得不雅,却也无由推拒,一时间苏白纳言修厕所成了坊肆民间笑谈。但百姓却相信了纳言使有言必应的承诺,再闻得那进言者以此一言得了数十金币的奖赏,几乎一夜之间,各处纳言使便为来献言者所包围了。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苏白接下来在这进言者之中挑出那些言之有物思路清敏者,礼聘为三南都司府纳言使参事,敲锣打鼓送他们在城中巡游以彰其名,他们平日里各务其业,闲暇之时便于百姓中采风观礼,每有得失便至城中纳言使处将之收录,每半年选不误农时际请众人一起合议。苏白除去给这些纳言使参事们荣耀之外,还于合议之时发放车马钱,数目虽不算多,但对于一些家境贫寒的纳言使参事却价值不菲。也正是因此,不足一年,三南都司辖区内向上建言便成风气。
但随之而来,建言者便少了,苏白在与凤九天书信探讨之后,以为并非上言者无事可说,而是一些关系重大之事建言者不敢说,或者畏惧当事者权势,或是担忧事不济有后患。
凤九天回信中建议:“法不为民所知,故有胥吏乱法者;权不受人所禁,故有佞官专权者。乱法则上下互不相知,专权则内外各怀异己。都督宜将律令公之于众,使百姓知法则胥吏不得乱法,另设按察使署衙,自纳言使参事之中择人行其事,监督参事上言是否有遭报复者,使参事所言皆有律令依据,所行却无后顾知忧,则上言者必又众。”
苏白深以为然,但随之又回信称:“每设一署衙,府库开支便增,开支一增,赋税便不足于用,必欲为此,请允裁冗员,撤虚官。”
凤九天在与李均魏展得商议后,以为若立刻大规模裁撤冗员虚官,必然使为官者不自安,裁是要裁,却急他不得。因此回信中建议苏白用变通手段,将这些冗员分批送入太学之中学习新政之理,定其对之考核,将合格者补入官署,而不合格者则淘汰。如此他们仍有为官升迁的可能,自然不会过于反对。对由于死亡或犯罪而空出的职位,一律不补,如此过个三五载,则年老体衰的顽固者被自然淘汰,新补进者皆为受过大学中新政教化的壮年官员,对于推行新政极为有利。
苏白一面实践,一面将实行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摆出来,既与凤九天李均等商议,也听取三南下属参事意见,而且有和平军兵威为后盾,这教化新政,虽然遇着不少波折,却终究走出条路来。
新政终非一日之计,如立竿见影般迅速见效是不可能的,反倒是姜堂要求推广新稻种之事,所得效果堪称远过于目标。在利用了越人提供的新式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