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构听了不置可否,过了会才道:“仅此而已么?”
“陛下圣明,高瞻远瞩自非老臣能及……”吴恕略一迟疑,不知李构心中在想什么。
“据说陈国柳光为了笼络李均,封了他一个‘余伯’。”李构道,“李均受其封赏,颇为自得,便不再有西进陈国之意。区区一个伯爵的虚位,他陈国有,我大苏便没有么?”
吴恕听得心中一颤,他深知李均与自己因陆翔之死而仇深似海,也就从未想过笼络李均之事,如今想想,陈国一个余伯的虚爵便让李均得意,若是苏国也封他个什么爵位,李均是否会因此退兵?毕竟,高官厚禄何人不爱?
“朕已遣人查过李均,他原本是我苏国人。说起来他尚是朕亲族,他那一支原本是献宗之后。”李构慢慢道,“当初献宗好巡游,所到之处宠爱民间女子,因此子孙颇多。后来献宗失位,景宗承了大统,献宗一族尽皆远谪,李均家乡中李姓一族便来源于此。景宗继位不过三年,便因病不能视朝,群臣便拥立朕玄祖平王。若非如此,献宗一族只怕要被杀戮殆尽,也就不会有李均其人了。”
“既是朕亲族,朕便封他个国公,又有何妨?”话说到此,李构终于摆明态度。
吴恕却吃吃难以作声,当此局势之下,要想以这远在百年前的亲族关系说动李均,根本是痴心妄想,便是国公的高位厚爵,李均也未必放在心中,若是他打进柳州,凭着自己献宗之后的血脉身份,堂皇入殿身登大宝,岂不远胜过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但这些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勉强应付道:“陛下圣明,李均虽然大逆不道,陛下却仍念亲族之谊,欲赐他一条自新之路。但臣恐李均生长于蛮荒之所,不曾受过王恩教化……”
“朕也明白,朕是一厢情愿了。”李构疲惫地道,“即便要李均接受朕的条件,也是须要打上一场胜仗才行。吴卿,朕与你都老了,在这世上的日子原本无多,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去,之后哪怕天崩地裂又与我何干?”
吴恕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方才在群英殿中,他心中想法与李构想法何其相似!他心中忽然明白,他君臣二人这许多年始终相得,原因便在于二者根本是一类人。
难而,出乎苏国君臣意料的是,李均在攻下南安关城,夺取原岚国军队屯兵的张郡之后便不再进发。一则是因李均伤势过重,实在不宜征战,二则是因李均意识到水淹岚军与坑杀俘虏,将会为自己引来一场更大的战斗,紧接着他要面对的,便将是曾让陆翔也束手的伍威了。
“如今进攻,官兵只须防我这一路,他集中力量与我军战力不相上下,大战之下无论是我军还是当地百姓都会损失惨重。”南安关之战中百姓为赵兴出力在最短时间内掘出蓄水水库之事,让李均深受震动,当他进城之后见了那庞大的工程后,他深切体会到,若是自己将百姓与苏国官兵一起打击,便会将百姓推向苏国官兵一边,创造出足以让他惨败的奇迹来。自己获得的民心来之不易,若不注意维护便再也难建立起来,这两年随着力量增长,他对百姓也颇有些不再关注,这实在值得反省。因此,再决定攻柳州之时,李均便将百姓放在了自己计策中的重要位置。
“此次给岚国的打击,必将引起岚国人报复。”李均在软榻之上动了一下,眉间隐隐闪过一丝异色,“岚国经此惨败,必定会将伍威派来,若是攻得急了,伍威便会缩在岚国那冰天雪地之中,我和平军多为南方将士,气侯不服之下只怕军中会有瘟疫流行,因此我也要缓上一缓,将伍威引出来。”
“再加上稍缓一缓,董成等也将赶到,那时敌军数面受敌,只得分兵拒守,要突破也更容易些。可虑者惟有苏国百姓举事勤王,那时我军战则与民为敌,不战则前功尽弃。”
“我有一策。”石全献计道,“岚国大军一路抢掠的财物与苏国为备战而囤聚的物资都在这张郡,如今我已得了张郡,后方自三南运来的物资都充足,何不大开府库,任百姓领取?苏国今年天灾,百姓穷困,若是有粮可食有衣可穿,何愁他们不会斩木揭竿为我臂助?”
“好计!”魏展赞道,“不惟如此,统领何不广发檄文,言明官府府库所藏,皆为收刮百姓所得,百姓有权收回,凡和平军所到之处,一律开官仓放粮,百姓岂不欢欣雀跃,望风而起?”
“正是,当初我们莲法宗便是用这一手在短短一月间席卷陈国的。”甘平也道,“这一路来,虽有不少百姓杀官响应,但大多百姓只是深恨岚国军人,倒不见得真心向我,如今我们将粮食财物发放给他,苏国朝庭之令出了京城百里便再也难行。”
“只有一事,屠龙子云处为何尚无消息?”李均双眉轻皱,心中暗自思索,在他起先计策之中,屠龙子云将在关键之时突然出现在柳州以北处,既可给柳州的守军以出其不意的震慑,又可以断了柳州的援军与退路。但自李均遇刺那一日起,他再未收到屠龙子云传来的消息。虽然大海茫茫气侯变化无常,一时间无法联系上是常事,但军情耽搁不得,若是有所闪失,恐怕于全局皆有损。
“也不知董成处战况如何。”李均又想起董成来,“董成用兵过于拘泥兵法,虽然稳妥,却难有出人意料之举。若是对手倚仗地利,据险死守,一时半会董成只怕前进不得,除非他受了极大刺激。虽然我不急于攻柳州,但若是他来得迟了,便无法形成对柳州挟击之势……”
他心中担忧,表面上却仍是轻松的样子。纪苏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垫了个软绵绵的枕头在他腰后。李均略带欠意地道:“又要服药了,诸位且侯上一侯。”
“启禀都督,细作来报,敌军援军正在中游的项口城集结,推算时日,当在十日后抵达。”
董成微微颔首,张放却一皱眉:“攻破猿儿愁营寨已有近十日,却被这小小湛阳城阻住,虽然我军已将湛阳团团围住,但敌军占据地利,不肯与我交战,我军连攻数日都无功而返,看情形还不知要拖到何时,若是等敌军援军到了,只怕更为麻烦。”
“敌军之所以能在兵力不足下仍死守,恐怕原因也在于这援军将至。”董成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案几,咯哒咯哒单调的声音在营帐中响了会儿。张放也不再唠叨,如果不能解决这眼前的麻烦,清桂军便寸步难行,更别提东下与李均会合了。
“欲破此城,先得绝了城中的援兵。”董成想了想,又摇头道:“围城打援,不成不成,兵法中不曾有在这情况下尚可围城打援之策。”
“不打援,只是让援兵不来,不知是否有办法?”张放低声自语,董成听了眼前一亮,道:“这倒有可能,容我细细想一会。”
他将铺在身前的山川地势图拉近了些,伏在图纸之上,过了半晌他用力一拍案几,道:“我有一策了!”
“什么?”张放抬起头来,却见董成满脸笑容,道:“此次且容我卖个关子,张先生,你可愿领一支人马,绕自湛阳城东,让附近百姓以为湛阳城已落入我军手中么?”
张放瞪大眼,过了片刻道:“都督之意,是用疑兵之计?”
“疑兵之计虽然人人都知,但用得巧妙,却也能收奇效。”董成将几上的令箭拿了出来,递在张放手中:“张先生,能否攻下湛阳城,全在张先生身上了。”
次日一早,清桂军便向湛阳城发动了猛攻。这湛阳城临江傍山,地势险要,原本便难以攻破,双方在城下激战半日,清桂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夺下了湛阳城外的两处水军营寨,营寨之中大大小小上百艘战船,几乎都完好无损地落入了董成手中。
与此同时,张放带着一队人马在湛阳城东的各县乡大肆搜捕,声称湛阳城守将已经弃城而逃,隐藏在这附近乡下。这番大战原本就使得附近乡里人心惶惶,土匪与溃兵也不时前来骚扰,而张放的搜捕又让附近家中凡有人在苏国为官为吏者尽皆不安。不少人便弃家而走,沿河逃走。
当在项口集结的苏国援军西进之时,正与这些逃亡的百姓相遇,听到他们夸大其词地说起湛阳战况,援军将信将疑。自从董成围城以来,湛阳内外通信断绝,他们也不曾得到确实消息,若是湛阳已经落入清桂军手中,董成便反客为主,占了地利,因此苏国将领中发生是加速前进还是反转回项口的争执。争执尚未出结果,江水中漂来的苏国战船让所有将领都确信,在一场大水战之后,湛阳城确实已失守。将士惶然之下,便决意回项口按兵不动,待探明湛阳实情后再做打算。待得他们知道湛阳尚在苏国官兵坚守之中再度出发时,已是八日之后了。
而湛阳守军日盼夜盼,盼望着援军能来,等了足足十五日,援军却依旧不见踪影。城中士气低落,终于为董成所劝降。攻下了湛阳,董成便打开了柳河的门户,虽然稍稍迟了些,但却不致于误事。
……
冬雨淅淅沥沥,也不见下得有多大,但就这样时不时地三两滴,滴得人心都碎了。若是往年天气,此刻正值初冬,应是天高气爽之时,但偏偏这一年冬气侯反常,乌云三日里倒有两日压在柳州城上。
战况也如这天气,愈发的不利了。这几日总能看到顺着柳河漂下来的苏国战船,偶尔尚能见到战死的将士尸体,虽然尚未得到湛阳、项口的军报,但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而李均在张郡休整了数日之后,终于又稳步前进,此次他步步为营,并没有急于突破吴恕在柳河以南布下的防线,而是逐城攻破。吴恕深知官兵在数量上较之和平军多出有限,再加上战斗力、士气都无法同李均亲自练出的精锐相比,只得放弃柳州周围的部分城池,眼睁睁地看着李均一城一城地占去。
“占吧占吧。”当众大臣在群英殿中再次议事时,吴恕用漠不关心的口吻道,“只需这柳州守住,失去那些城池三两日又有何妨?况且,逆贼每占一城,便得分兵去守,每分一次兵,兵力便减上几分,当逆贼占至柳州城下时,也便是其力竭衰败之际。诸位大人,千万要沉住气,我大苏三百年基业,岂会因这区区逆贼而动摇?”
大臣名义上是聚在一起议事,但却无一人出声。吴恕表面上虽然镇静自若,但这些大臣却都不清楚这镇定之后是否蕴藏着即将喷发的怒火。
“诸位大人为何不说话?此刻正是诸位大人为国效力之时啊,有计的献计,有力的出力,诸位就不必顾忌了。”
吴恕这番话,引得众大臣相互传递着眼色,若是不再说话,只怕吴恕又要发怒了。户部尚书左怀素向吴恕作了个揖,道:“下官斗胆,有一事请相国拿主意。”
“说吧。”吴恕微向前欠了欠身体,淡黄的眼珠深深藏在眼窝之中,脸上仿佛石刻的般不露出一丝表情。
“相国大人方才说逆贼分兵守城,下官却担忧逆贼如同在张郡一般行事,夺了城后不驻守大军,而是将城中粮帛资财尽散给百姓,若是如此,则……”
“什么百姓!”吴恕双目一瞪,将户部尚书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敢抢掠官府资财,敢自逆贼处分得粮食者,分明是逆贼之党,依我大苏国律,逆贼之党与逆同罪,须诛三族!”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声道:“是,是,相国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见识不明,还请相国恕罪。”
吴恕发了通脾气,斜睨了这户部尚书一眼,见他是真心害怕,便也不再责难他,道:“接着说吧。”
“下官担忧的是,逆贼借官府资财粮帛以收揽民心,若是如此,天下贪财好利者多如牛毛,只怕都将望风雀跃,个个都思想着造反作乱。”
吴恕微闭上眼,他深知这左怀素所言确实有道理,李均十之八九会以此来收揽苏国民心,事实上当李均在张郡大开府库,周遭百姓纷纷入张郡分粮之时,吴恕便意识到,若是李均将这一策推广,苏国各地不等和平军到达,百姓便会杀官夺粮迎接李均。
“左尚书担忧的极是。”另一个大臣,向来颇受吴恕器重的中书舍人杨洛道,“如今坊中幼儿有童谣云:‘杀红衣,诛赭袍,素衣到,饭吃饱’,我朝以红色为贵,这杀红诛赭,只怕指的便是朝庭,逆贼喜着素衣绢,所谓素衣到饭吃饱应指逆贼所到之处有饭可食;又有俚语云‘天为地,地为天,山河处处皆平坦,父老乡亲俱欢颜’,这天为地地为天应是言大道崩坏,逆贼之名均字与逆军之名‘和平’,皆应这‘山河处处皆平坦’……”
“够了!”吴恕终于无法忍住,他咆哮道:“陛下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朝堂之上为逆贼壮声势的,这些里巷之语,皆是逆党中凤九天所作,欺瞒得了无知蠢民,还能欺瞒得了你们么?”顿了顿,见到杨洛脸上却未有惧色,似乎尚有他言,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下官也知这些里巷之语原本虚妄,但百姓却未必知,若是百姓如今见贼声势,信了这虚妄之语,我大苏国运只怕……只怕……”杨洛虽然颇有胆量,但到此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他喉节抽了几下,转言道:“因此,下官以为,不如传令各州郡,令他们大开府库,将府库粮帛钱财尽数分发百姓。如此这般则逆贼便无法挑唆愚顽之徒造反,而天下百姓也定然深感我王王恩浩荡,愿为国尽忠。”
“这不成!”吴恕重重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双眸中射出黄幽幽的光来,“若是将府库尽数散给这些刁民,那这些刁民必以为朝庭畏惧了逆贼。更何况岚国遣援兵前来时,没有这些府库中的粮食资财,我们又拿什么去犒劳?不过两位所担忧之事,却不是没有道理……”
众官见向来为吴恕所亲重的两位大臣进言都被斥责,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待吴恕想出解决之道来。片刻后,吴恕道:“哼哼,我有办法了,逆贼即是不分兵拒守,那么贼兵离了城池,我官兵便再去夺来,若是贼兵又回来,官兵便再退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定然能将逆贼牵制住。官兵光复城池之后,严查胆敢私分官府资财者,若是不交出来,便以逆贼同党论处,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有那么多不怕掉脑袋的!”
众大臣面面相觑,但却都无话可说,不少人心中浮起一句话来:“疯了,如此滥杀,不亡也得亡了。”
将官府粮帛钱财分给百姓之举,虽然使得和平军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但却让百姓真真切切看到和平军抵达后的好处,因此,响应苏王李构之召进柳州勤王的乡勇少了许多,相当一部分在进京途中听得和平军宣称将官府钱粮尽数分给百姓消息之后便退回乡里,更有些被逼占山为王的“盗匪”借机打着和平军的旗号杀官夺城,将粮食钱财分给百姓,而更多的是饥饿的百姓拥入地方官府,将官吏赶走。一时之间,苏国处处烽烟,朝庭再也无法控制住局势了。
吴恕派出的夺城的官兵,却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些官兵已经明白大事不妙,况且他们也大多是百姓出身,同和平军作战已经很勉强,至于去屠杀百姓,他们实在不愿去做。吴恕无法,只得将一支亲信部队调来,但这支部队仅夺回一座城便被和平军围住,在得到百姓传递消息之后,和平军对官兵的调动可谓了如指掌,官兵则有如盲人骑瞎马,根本无法象吴恕所言敌进我退。
苏国天佑三年十一月,李均终于突破了柳州外围第一道防线,距柳州城不足百里。
“接到屠龙子云的消息么?”
“接到了,为避开敌军搜索,屠龙都督深入大洋之中,中途遇上大风,略略耽搁了几日,如今距卢家堡已不远了。”
自溪州来的快使带了一个好消息,这让李均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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