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先生问的极是。”公孙明长叹一声,道:“柳帅为人正直忠耿,故为恒国新君所不容。若柳帅只为高官厚禄,只需唯唯若若,自是不难获恒国新君之喜,但柳帅心忧国事念及苍生,岂能任群小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恒国不容,乃恒国之失也,与柳帅威名有何妨碍?”
“既是如此,以柳帅之才华人望,不难在恒国废无道之君而改立他人,即便是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为何却要沦落至陈国,屈就那副帅之位?”司马云似乎捉住了公孙明的漏洞,问道。
“阁下既是姓司马,当是余州望族司马氏之后,为何作此无君无父之言?”公孙明脸上露出愤愤的神色,道:“柳帅忠贞,虽不容于恒国,却不忍心为不忠之事,故弃恒国而奔陈,这正显柳帅仁义之处,若是于恒国妄动干戈,要夺取王位不难,但如此行径,岂是柳帅所能为?又怎能让天下英雄归心服气?如此大逆之言,司马先生休要再提!”
“够了。”彭远程眼见自己收罗的余州世家望族的才俊之士,竟然无人能在口头上讨得公孙明任何便宜,心中也颇为无趣,只觉再辩下去,自己的面子都要被这群人丢尽,因此出言道:“公孙先生远来是客,各位以口舌诘难,非待客之道,大家还是坐下,先为公孙先生接风洗尘再说。”
酒宴过罢,彭远程让众人各自退下,只留下公孙明与童佩二人,然后道:“公孙先生辩才无碍,在下叹服,柳帅帐下有公孙先生这般的人物,足见柳帅之英雄了得。只不过不知柳帅令公孙先生前来,是不是只为了这一套说辞?”
公孙明又是一揖,道:“若只是为了这套说辞,柳帅就不会派小人前来了。这些区区事理,常人或许看不透,但彭城主大才,如何会不清楚?”
彭远程精神一振,现在二人实际上已经达成了默契,只要有合适时机,他便要起兵在背后给李均来上一刀,但这时机难觅,李均虽然远在陈国本土,但这凤九天坐镇雷鸣城,此人虽然只是新来乍到,但从他各处的安排来看,倒也是滴水不漏,难有可乘之机。
“那么,柳帅还有何言以教我?”他问道。
“柳帅曾言,彭城主才华气度都是一时之选,但惜哉未得天时,如今柳帅有一计策,可以为彭城主夺取天时!”公孙明一语击中要害,让彭远程不得不向前倾了倾身子,注目着他,道:“先生不必吞吞吐吐,此地并无他人,请先生将柳帅之计告之在下。”
“此计无需彭城主冒险……”公孙明声音越说越小,彭远程身体也越来越前倾,最后变得二个人并坐一起悄悄耳语,若是外人见了只以为两位至交好友在谈起往日之事,却没有想到,二人是在商量一个阴谋。正在怀恩按兵不动以观陈列之变的李均,此时此刻做梦也未想到,引发他起兵以来最大危机的,竟然是与他从未谋面也没有打过交道,甚至当前还一起在陈国并肩与莲法军作战的柳光。
“事不宜迟,请城主即日便依计行事,我也立刻回陈国,具体应如何去做,城主自然心中有数。”窃窃私语完毕之后,公孙明拱了拱手,便向彭远程告辞。
“如此,我就不远送了。”彭远程也还了个礼,然后击了三下掌,一个老仆走了进来,彭远程道:“送公孙先生与童将军出去。”
二人出了彭府,公孙明神态平和,倒是童佩禁不住眉飞色舞,道:“此行也算立了一大功了。”
公孙明微微一笑,道:“童兄所言极是,哈哈。”
等二人离开了彭府,彭远程脸上的笑容方才收敛,冷冷哼了声,又击了一下掌,在屏风之后,转出两个幕僚,正是史泽与郭云飞。
“你二人看如何?”
此时二人脸上,已经没有了与公孙明斗口时的心浮气躁,史泽道:“天赐良机,城主宜当机立断,弃之不取,则天必亡我。”
郭云飞也点头称是。彭远程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渐渐歇止,他面色忽然变得深沉如水。
“史泽,你速速赶往雷鸣城,将柳光令人来说我起兵之事报之凤九天,唔,大厅之中舌战之事,也别忘了详细向凤先生汇报。”
史泽面上露出喜色,躬身道:“城主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小人定然事无巨细,都一一报知凤先生。”
彭远程与二人再次对望,然后一齐长笑起来。这笑声,从空荡荡的会客室中传上屋宇,传入深深的宅院里,让这一直寂静的庞大院落,也荡起了层层波纹。
……
凤九天看了史泽的急报,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以他对彭远程的了解来看,此人的忠心,实在是要打上几分折扣的。他先是原大谷城城主之部将,后来弑主自立,在李均大兵压境之下,投靠朱家,最后却又逼死朱家家主。一连直接或间接杀了两个主上,再多加个有其实而无其名的主上李均,也不足为奇。
“柳光令人来说彭远程起兵?”看了急报之后,他仍旧不放心,将史泽请来详细询问之后,不得不承认,彭远程令史泽来报的情况,与自己安排在彭远程左右的耳目报来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比起自己的情报,还要详细得多,比如彭远程最后单独接见公孙明,如何将计就计从他口中套取柳光的计策,凤九天安排的细作根本不知道此事。
“总之,此事与彭远程其为人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凤九天反复思忖之后,提笔在给李均的密信中写道:“窃以为统领久居于外,实非和平军之福,如今陈国略定,统领当即日回军,以免不测。彭远程深沉多智,如能用之,则为统领一臂助,如不能用,则宜早作计划以除之。”
加急快件被驿马以每日八百里的速度传往陈国,因此仅过了两日,李均便收到这一快信,见了其中传来的消息,不由得眉头一皱。
“柳光派说客说彭远程谋逆,其志不在余州,而在陈国,若是我回军余州,则陈国便落入柳光之手矣。”李均在回信中一针见血指出了柳光的阴谋,彭远程其人野心勃勃,做事不择手段,李均是早有领教的,当初勾结倭贼骚扰狂澜城的幕后策划,十之八九便是彭远程,但李均一直爱惜其才华,因此故作不知。如今要他立刻决定除去彭远程,显然是不可能的,况且彭远程手拥重兵坐镇后方,如果给他发现风吹草动,真的造起反来,那么李均便要焦头烂额了。
“派人加紧监视彭远程,但不要给他查觉。柳光的使者放他们回去,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已洞悉其奸。”凤九天读到李均这些安排时,心中极不以为然。监视彭远程之举,他早已有安排,如今彭远程本人并无异动,但民间关于彭远程欲谋反起兵的传闻却不绝于耳,凤九天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物,况且彭远程一直无任何异状,虽然对于抑制豪强扶助贫弱的政策依旧阳奉阴违,但若是他真的坚决照办了,才让凤九天觉得可疑。
再接到李均送回的快件,又是两日之后,李均在回信中也同意他对彭远程的看法,而且对于余州传来的彭远程要起兵谋叛之事也深怀戒心,要凤九天下令,调彭远程前往陈国前线,将他牢牢控制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便不惧他有何异动了。
彭远程接到调他前往陈国听令的消息后,一面不慌不忙的回信表示坚决照办,另一方面开始大张旗鼓调动起兵马来,凤九天接到余阳细作传来的消息,恍然大悟。李均本意是调彭远程一人去陈国,但因为这一命令不好明言,若是直言只许一人前往,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彭远程“我怀疑你担心你留在后方造反,因此调你一人前来作人质”,但没有真言只许一人,这就给了彭远程调动兵马的借口。
凤九天知道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于是急令各城加紧防备,自银虎城、狂澜城将可以调动的陆军全部向雷鸣城调集,一面派信使向李均告急,另一面派使者去责问彭远程为何要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既然彭远程以李均的将令为借口调集军马,那么凤九天也只有真接地质问他了。
就当李均与凤九天的注意力全被彭远程所吸引时,激变在三日之内发生了。
自雷鸣城押运粮草赶往宁望的尚怀义,望着有些阴森的天宇,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觉得紧张。这紧张让他异常不安,目前还在余州界内,离出余州的最后一城会昌还有十余里,只要加紧几步,今夜他们便可以在会昌城中温暖的驿馆里好好地洗上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了。但为何在此处,心中会觉得紧张呢?
他暗自将挂在得胜钩上的长枪绰入手中,铁柄冰冷,似乎要将他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他哈了口气,虽说李均夺下了怀恩仓,军粮已经足够,但出于长期作战的考虑,尚怀义仍然得从后方押运粮草。这样寒冷的天气,虽然有墨蓉设计的种种工具,长途跋涉仍让人觉得困难。
“只要进了会昌城便好了。”他远远望去,会昌城隐隐在云缝隙之间露出一角,此处还见不着城头的旌旗。尚怀义双目警觉地向四周观望,这一段路平时除了商旅便少行人,最近大雪,走的人就更少了。
忽然前方一阵铜锣敲响,尚怀义举起手中枪,大声道:“停下,列阵!”和平军闻声而动,将粮车与牲畜围在阵中间,刀枪在手,弓箭上弦,对准铜锣响声来处。
只见大约有两三百人,在路的两边列开,看服饰都是会昌城的守军。尚怀义略松了口气,策马前行,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敢阻我去路?”
为首的一个军官行了个礼,大声道:“城主有令,为防奸细借机混入余州,对往来人士一律详查,还请将军恕罪。”
“原来如此,这是应当的。”尚怀义缓缓驱马向前,但却没有做出放松戒备的手式。心中的不安让他不敢轻易相信对方,若以服饰便能分清敌我,李均在前方也就不会数次奇袭得手了。
但来军神情之间,没有任何异样,相反,见是和平军的运粮队,他们似乎反而松了口气。那军官笑道:“将军是尚怀义千总吧,上次来会昌城,小人见过将军一面,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
尚怀义抬眼望他,也颇觉得眼熟,心中这才松了下来,问道:“兄弟贵姓大名?我见你像貌,依稀有些认得。”
“小人吴通,在江城主帐下听令。”那军官缓缓接近,来了尚怀义马前,伸手接过他马的缰绳,一边为他引路一边道。
“吴兄弟,前次我自会昌去雷鸣城,还没有看到如此戒备森严,如今却是为何?”
“哦,尚将军自雷鸣城来会昌,途中经平邑城时没有人通知将军么?”吴通一脸诧异,似乎对尚怀义竟然不知道这个重要消息而不解。
“请吴兄弟指点。”
“那么将军经自雷鸣城来时,经过大谷城是否发觉彭远程有何异动?”吴通言语之中,对于与他的主人江润群地位相当的彭远程似乎毫无敬意,这让尚怀义愕了一下。
“怎么,彭远程他怎么了?我来时,大谷城一切正常,我急于赶路,没有在那多加停留。”
“这就难怪了。”吴通看了看左右,没有闲杂人等在,他便凑上前低声道:“接到凤九天先生密令,彭远程有谋逆迹象,要会昌、平邑两城小心戒备,不要让他与陈国的乱贼勾通。”
“什么!怎么会如此?”尚怀义大惊失色,他自低级军官中被李均提拔上来,是因为他熟悉战事。他深知彭远程之能绝不是江润群与平邑城的孙庆所能敌,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彭远程可由大谷与余阳两城直逼和平军的根本之一的雷鸣城,进而威胁狂澜城。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急件让李均回军,余州境内不应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但如今彭远程的谋逆还只是迹象罢了,凤九天就草率下令江润群与孙庆做出反应,若是传到彭远程耳中,岂非逼他立刻造反么。
“百无用处是书生!怎能出如此下策?”他心中开始咒骂凤九天来,虽说凤九天在后勤补给上的运作能力也曾让他深为叹服,但此时看来,面对重大变化之时,他采取的措施甚至还比不上自己。
“吴兄弟,能否引我去见江城主?”他问道,如今之计,只有先同江润群商量一下再定,如果可能的话,说动江润群迅速增兵平邑,以威胁大谷城,至少可以减轻雷鸣城的压力,同时避免被彭远程各个击破,以等待李均闻讯回军。
但吴通面有难色,道:“城主闻讯之后,已经日夜兼程,亲赴陈国前线,向李统领禀报军机去了,要见他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
听了这话,尚怀义方才舒了口气,只要让李均尽早得知消息,以李均之智,自然可以寻到解决的办法。这一点,尚怀义如同和平军其他旧将一般,有着绝对的信心。
“既是如此,那今夜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便兼程赶往陈国,或许在半路上便可以遇见统领了。”他心中暗想。毕竟此刻,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押送这批粮草。
夜间,他正在馆驿中歇息,翻来覆去也无法睡着,彭远程叛变谋逆的消息,对于一向团结齐心的和平军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憾,自己从大谷城赶来之时,城中还一切依旧,没有任何起兵迹象,为何自己还未到会昌,彭远程谋叛的消息却先到了会昌?路上虽然也曾见过信使兼程赶路,从背后超过自己,但却没有想到,他们带的是这样一个消息,为何凤九天不派人通知自己呢?他明知自己将押送大量粮草物资经过这一路线的。而且,彭远程叛逆,那大谷城便非己有,那些信使又是如何能通过大谷城外的哨所,赶到会昌来的?
越想心中越是疑惑,越是疑惑便越无法睡着。他刚脆披衣而起,在屋中活动了两下,便出门去查自己押送的粮食物资。
走向囤放车辆的寨子,他心中微微一怔,哨兵不知为何没有站在门前,按理说他们应在这轮流值班的,莫非天寒地冻,躲进里面取暖了?他心中一紧,如果是这样,那哨兵就未免太不负责,这么多辎重,有人溜进去放把火该如何?
刚想到火,就见那大寨之中浓烟滚滚,他部下大多将士都在寨中扎营住宿,伴随着浓烟纷纷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走水了、走水了”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的梆子响,无数箭支乘着夜色,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平军士兵们。
“糟了!”此刻尚怀义恍然大悟,要谋叛乱的,只怕不是彭远程,而是这江润群,他之所以在野外不曾动手,想来是怕自己见势不妙逃走会泄露了消息,如今自己在他的安排下安营住宿,正好比羊入虎口,只有任他宰割了。
想到这他回头一看,自己住的馆驿也火光冲天起来,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早了一步,此刻即便未被火烧死,也定然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马刺猬!尚怀义愤怒已极,但眼见敌军声势,他便知自己就算是冲了过去,也无非是在火堆之中多出一具死尸罢了。
“对不住了,诸位兄弟,我定然会回来为你们报仇的!”他耳闻着部下的惨叫,强忍住回头与他们战死一处的冲动,悄悄拔出腰刀,这是现在他唯一的兵刃与倚仗了。他一伏身,将身体缩进黑暗的阴影之中,偷偷向城门处摸去。
大寨之中的和平军也开始省悟过来,不再进行救火这一徒劳的举动。虽然主将不在,但在小队长的指挥下,他们借着火光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兵刃,开始向外冲杀过来。无情的箭雨,将他们的勇气与愤怒化作了鲜血与哀鸣,饶是如此,仍有两百余和平军战士冲入了敌群之中,向着这群偷袭他们的士兵进行疯狂报复。但这仅余的十分之一的战力,在杀伤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之后,也全部淹没在一片红色的火海之中。两千名和平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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