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军攻上半日的西方山岗第一层壁垒,敌人只是一个冲刺便已经接近了,而且在接近过程中并未受到严重的打击。
赤着上身拄剑而立的董成微微哼了声,这个时侯大惊小怪,岂非长敌之气灭己之威!
“无妨,旗手,传令西侧山岗,退至第二道壁垒!”
城头的旗手将手中天蓝色的大旗摇了三摇,西侧山岗上的守军这次总算见着了主将之令,他们在方凤仪即将扑上前的一刹那,纷纷退走。放弃一道壁垒,对于士气虽然略有损失,但总比被和平军冲上来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一击全歼要强。而且,藏身于壁垒之后的守军毕竟比和平军体力上要略强一些,在短兵相接前便可甩开和平军,重新获得居高临下的优势。
推倒木栅栏构成的壁垒之后,和平军能做的便只有用弩箭将跑得慢的敌军射杀。西方山岗上和平军由于方凤仪奋不顾身而取得的优势,只不过因为守军的退却而又平衡起来。
“进退之间,倒也是训练有素,先生认为呢?”李均脸色依旧平静,战术上的变化向来难以在他脸上找到反应,以今日之情来看,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者应该是他,除非他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确实如统领所言,且看看方凤仪又将如何应付。东侧为何僵持不下,方凤仪攻下了一处壁垒,蓝桥为何还在那儿犹豫不前?”
魏展的话让李均微微一笑:“他在等我之令,他虽然勇猛,却非鲁莽,有时还有些小心过甚了。杨振飞!”
“在!”他身后一骑精神大振,应声而出。这员叫杨振飞的战将,乃是一年前自岚国慕名来投的豪杰,只因在家乡为人打抱不平杀了豪门子弟而流落四方,在听说和平军李均登台拜士之后认为李均胸有大志而赶来投靠。李均虽然优礼有加,但因为一直休养生息,所以对他的军略才干还未在实战中证明。现在李均提他的名字,便是要用他了。
“你领本部五千人去替下方凤仪,他们冲刺虽然不久,但这山岗之上极耗体力,不可以疲惫而损我将士!”
“是!”李均不是用他替下裹足不前的蓝桥,让杨振飞略有些意外,但只要有仗打,是攻西方山岗还是攻东方山岗对他而言还是一样的。因此他回首向本部人一招手,五千由轻步兵、铁甲步兵与士卒混编而成的军队齐步前行,虽然在万军之中,这五千人的步子仍如同一人迈出般,整齐而有序。而其余各部将士,则仿佛没有见到般,仍神怀肃然。
对于李均换下方凤仪之令,魏展扬了一下眉,但便未就此多言。他道:“这两年来日夜操练,今日方得见之成效,有军如此,天下任可纵横了。”
李均哈哈大笑:“正是,以往在无敌军中,陆帅治军更是严整无彼,后来我和平军忙于流窜,训练得自然少了,再后来和平军与佣兵为伍,虽说也取其之长补我之短,长了不少本领,但始终未正规化,这实为一件憾事。两年来我心无旁虑,再有先生等全力相助,今日和平军总算略具雏形了。”
“唔,方凤仪下来了。”魏展点点头,忽然插上一句道,前方山岗之腰,方凤仪似乎与杨振飞略有争持,但还是退了下来。
“为何要将我换下来!”方凤仪双眸怒睁,紧盯着李均,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军破敌壁垒,士气正旺,此时正可乘胜追击,一举攻破敌人剩余壁垒,你为何派人换我贻误战机?”
“因为我还要你活着。”李均面色平和,一句话令方凤仪吃了一惊。
“此话怎讲?”
“先前你身先士卒,以自己气势压住敌军,因此方能让敌人慌乱而措手不及。如今敌军已经镇定下来,知道依那城头将令行事,我观你似乎仍欲逞勇而攻,未能攻破敌阵事小,若是将你这般将才折于此处,我便是杀尽此关中守军又如何能补偿?”
李均之语让方凤仪头脑彻底冷静下来。正如李均所言,勇力并不足以倚恃,他方才能突破敌之壁垒也有侥幸成份在其中,如今敌军实力并未因第一层壁垒失守而受损,而他麾下将士方才冲刺之间体力大耗,确实不宜接着凭气力去夺第二处山寨。
“末将明白了!”方凤仪深深行了个注目礼,以他的军略将才,原本不应想不到这一点,开始只是被立功之心冲晕了头罢了。他那万人队也都被替换了下来,回归到本阵之中。
这里调动也落入城头董成眼中,他神色未变,目光却闪烁不定。兵法云临战阵则不易将,李均却违之而行,在初战小胜便用另一支部队替代先头的部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方才那敌将如此勇猛,应是李均帐下虎将,本来正想设计杀之以扬军威,李均这反兵法而行之策,却让自己的打算落了个空。难道,那个李均在敌军之中也能窥测到自己的心意?当年陆帅战无不胜,据说便是能如兵法所言“料敌先机”,李均莫非真的得传衣钵,也有此神技?
“不可胡思乱想。”董成猛然从思忖中惊醒,如今不是想些这样无聊的传闻之时,必需要破敌才是。他侧首向东面山岗望去,和平军攻打东面山岗的部队依旧裹足不前,似乎主将有些怯懦,李均为何不换下此将?
战鼓再度激响起来,新换上西侧山岗的杨振飞手执双斧,浓眉一拧,杀气让他周围的部下都为之心中一跳。
“大家听到方才下去的人说什么吗?”杨振飞问道。
“没有。”和平军经过这两年整顿,军纪极严,平时虽然上下不禁,但在战阵之中时号令森明严,方才如果有人胆敢出言报怨立刻会被军法处治,因此方凤仪也只是略一凝滞便不得不下山去质问李均。
“不!”扬振飞双斧轻轻交击,道:“我听到了,他们嘴里没说,心里却在嘀咕,说咱们全是捡便宜的,那好吧,咱们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到底是不是捡便宜的!”
众将士神色一凛,方凤仪领军攻破了第一道壁垒之后被他们换下,若是他们心中也会如此嘀咕。如今主攻的是他们,倘使不能攻下敌人下一道山寨壁垒,便是活着回去也会被讥嘲得抬不起头来。在以军功战绩夸耀于人盛行的和平军与狂澜城中,若是被人以此讥嘲,确实生不如死。
“不用多说了,杨将军,攻吧!”部下的大声请战让杨振飞嘿嘿笑了起来,他忽然将双斧放在地上,自后腰掏出个酒葫芦,打开盖子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下,然后将酒葫芦一举:“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现在不是喝的时侯!”
“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士兵都呼了起来,杨振飞麾下羌人极众,羌人性喜烈酒,力大无穷,但生性较为平和,并不非常爱战斗,若是激起他们狂兴,他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无敌勇士。如今杨振飞先教之以耻,再诱之以荣,让这些平和的羌人战士身上的血也开始沸腾起来。
“攻!攻!攻!”杨振飞连吼三声,到最后声音撕裂长空,他双手举斧当先冲了出去,但羌人身高腿长,动作虽然迟缓了些,却也未曾落在他身后。
“羌人!发狂了的羌人!”即便是董成此时心中也禁不住登地狂跳了下,千余狂化了的羌人战士,在于羌人数量迅速减少的这个时期里,是极有震慑力的战斗力。即便是一个万人队在这千余羌人面前只怕也弱不禁风,而且羌人的体力与耐力较之常人更为深厚,李均以他们为第二拨攻击的主力,想必是利用他们的优势来攻击经过一轮冲锋并失去一道壁垒的守军。
“无计可施了……”见到这千余为沉重的铁甲所包裹,却依旧步履矫健的羌人战队,董成也不由得觉得自己已难以为续。若是兵力弃足,以厚实的阵势或可阻他们一阻,但如今兵力上的劣势让他实在是无法再施计了。
羌人象一道墨色的墙般推上了山岗。第一道壁垒与第二道壁垒间的地势,原本就没有第一道壁垒与道路间那么陡峭,羌人的推进速度并不快,但却不是守军射出的箭矢能阻挡的,即便不是身被铁甲,这样的弓箭能否射破羌人不亚于铁石的肌体也是问题。
至于滚木擂石,因为地势的影响威力也不算大,羌人动作有些笨拙,但力量上的强大足以弥补这一缺撼了。
“轰!”一声,一个靠近栅栏壁垒的羌人便没有象常人那样想办法去翻过去,对于他沉重的身躯而方翻过这栅栏实在太困难,他只是用手中的巨盾去撞击那栅栏。栅栏摇了几摇,设置的时侯士兵并未偷懒,因此栅栏没有被撞倒。
“轰!轰!轰!”更多的羌人战士嚎叫着常人无法明白的语句,用巨盾、大斧、铁锤、重棒攻击着栅栏。即便是石墙只怕也无法禁住这样的攻击,躲在栅栏之后的守军心胆俱碎地看着自己的防线被突破,被击碎。
“啊!”一个羌人伸出左手抓住守军刺来的长矛,咬牙用力,单手将那守军连人带矛举了起来。守军发出凄厉的叫声,却忘记放手松开矛柄,或者是将这矛当作自己的最后防具。那羌人一掷,这个守军与他的矛一起被掷在身旁一个同伴身上,两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一只沉重的脚便踏上他们身上。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只脚上传来,他们只觉得这座山岗似乎整个儿压了上来,便骨裂脏碎,再无生机。
“退至第三道壁垒。”董成低低地说,然后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传令的旗手慌忙摇旗。事实上即便不传令,守军也开始败退了。大家都明白,退到最后,仍旧是被这群羌人攻破的命运,但在危急之中,逃得一时便算一时。
“果然大规模用上了羌人,我曾见过陆帅的表章,便有厚待羌夷诸族以为我用之句,李均果然大规模用上羌人,我军中虽然也有十余羌人,如何能抵得住这么多敌军?”
董成心中忐忑,虽然未显露于形,却也让他自己大吃一惊。今日甫一接战,他便处处下风,虽然也斗智斗勇,却仍难以支撑。
“会不会有法师?”他忽然想起,在陆翔的那份表章之中,曾提到要重视法术在大规模战争中之用,如若李均除去拥有颇俱将才的属下、勇猛的羌人,还拥有形成规模且可运用于实战中的法师部队,那么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他?
“令东侧山岗向下佯作攻击,以牵制李均,使之不能向西侧增兵。”虽然明知可能徒劳,董成仍不得不下了这个命令,如果眼睁睁见着李均利用西侧已形成的败溃之势乘胜追击而不顾,那身为主帅者还有何面目见拼死而战的将士?况且,东侧的李均部队一直裹足不前,想来领兵之将若非胆怯便是无能,如果在佯冲之中发觉敌人破绽,如兵法云“化假为真”也有可能。
但东侧守军的佯攻反而激怒了蓝桥,他一直虚张声势不曾以全力攻击,便是在等李均的具体指令。如今李均换下了西侧的方凤仪,对于东侧的他却不闻不问,这让本来就少有机变的他有些奇怪。正迟疑间,那东侧的敌军却向下冲了过来。
“是以为我好欺负吧,是想抢我的名声功绩吧!”他开始咆哮起来,那些随着他眼见西方两支部队都立了战功的部下们更是嚷嚷着求战。“师父说过,有人想同你过意不去,那你就要同他过意不去!”蓝桥巨剑在半空中一闪,“胆敢与我过意不去者,哼哼,冲!”
他虽然遇事缺乏机变,但驴脾气若是上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于是,正在关注西侧溃局的董成忽然听到东线发出的呼喊声第一次超过了西线!
只见原本向山岗之下佯冲的守军,被一股红色的人流迎面逆击,一员敌将手中巨剑在秋日阳光下闪着暗蓝色的寒光,当先领着这红色的狂流以瀑布倒悬之势直冲而上。那守军下攻原本是虚,但冲至一半时忽然遇上敌人以如此声势反攻,便按董成事先的布置回头欲退回壁垒之中。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难,下山之时他们可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上山之时他们便与和平军同样要爬坡了。而且他们气势已衰,奔跑的速度便难以快捷,和平军则积蓄已久一举暴动,正好追上个首尾相连。
“要糟了!”董成浑身冷汗,即便是他脸上不动声色,但身上的汗水却瞒不住部下。
原来主攻东侧的敌军之前并非无能怯懦,而是隐忍不发!这员敌将恐怕比西侧两员敌将加起来还要可怕!兵法云“扮猪吃虎”者便如是也!此时此刻,他心中仍旧未忘记在兵法中一一对证李均的用人用兵之道,但他对蓝桥的推测,前后都与事实不符,蓝桥既非怯懦无能,也非扮猪吃虎,只不过他生性如此而已。李均熟知他个性,固此能用之,董成不知他个性,因此蓝桥便成了他败局的致命一击。
东侧山岗上的崩溃,比西侧的崩溃还要来得迅猛。蓝桥的狂野攻击,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极善技击之道的他,双手挥舞着巨剑,在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尖、剑锋、剑锷、剑柄,在他手中无一处不是杀人的利刃;肩、肘、膝、腿,在他身上无一不是败敌的武器。他经行之处,血,象小溪般汇集在一起,沿着山麓慢慢淌了下来。
幕僚心惊胆战地看着这可怖的屠杀,不知何时董成已经从城头上消失,他再出现时已经盔甲整齐,站在大开的瓦口关城门之下。
“如今之计,只有突袭李均主寨,让他主军后退这一途了。兵法云‘败中取胜需兵行险着’,不如此不足以扭转败局。如今李均注意力定然也在那两侧山岗之上,我突然出击,如能得手尚可全身而退,如果兵败,不过一死而已。反正两座山岗失守,这瓦口关也难保,不过是迟死早死罢了!”他心中如此抉断,因此领着这八百骑兵突然从关中杀出!
在这道路之中,骑兵奔行极速。八百骑兵如同一枝利箭,直射向李均所在的主军。
“你果然来了!”李均对此,早已经预料了,如果换了他,此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还有另一条路,但此人以陆翔为其楷模,那另一条路,是不会轻易走的,至少是不会抛弃这关外山岗之上残存的千余守军而走的。
“愚忠之夫啊。”李均心念电转,但瞬间惊觉:“我为何会如此批评以陆帅为楷模之人,莫非我心中深处,也是如此批评陆帅的?”
……
风越来越大,自穹庐草原上刮来的南风,与自海边刮来的东风不同,带着草原上秋天那特有的肃杀之气。
八百骑兵以董成为箭尖,破开这风,直突向李均主阵。一千尺!八百尺!六百尺!四百尺!眼中所测大致距离在急速缩短,而被突击的对象似乎尚无反应,既不见惊惶失措,也不见剑拔弩张,只是静静的有如黑夜般的沉立。
“三百尺!”董成心中大喜,若是八百骑突入敌军主寨,无需击溃敌军,也无需杀死李均,只要自己部下齐声呐喊“杀了李均啦”,和平军必然军心大乱,兵法云“三军夺帅”者是也。
就在这时,李均低沉却清晰有力的声音似乎在耳迹响起:“不要放箭,活捉董成!”
“刷”!李均身后,一面赤龙战旗突然展开,在南风之中左右摇摆,数万和平军都高声狂喊起来:“杀!”
数万人的声浪汇集在一起,即便是晴天霹雳也无法与之相比。五千铁甲重骑在那一瞬间出阵,在李均与众将身侧形成专克锋矢之阵的雁行阵。马上铁甲骑兵手中拿的是沉重的长枪,这长枪比普通长枪还要长上一尺,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的光芒,宛若毒蛇在阴暗中窥探的目光。
“不好!”看着如墙如林的敌阵,董成立即明白,自己这兵行险招又失败了。如今唯有一途,便是战死在此,让妻子如其所愿享有哀荣。只是,她这次执意要来瓦口关观战,自己战死之后,和平军能放过她么?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儿女情怀只在他心中闪了一闪,便被他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