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启上了战船之后,一语不发,直接走向了廉钊的房间。
家将们本要阻止,但念及他是盟友,不便无礼动粗,便也只能由着他。
魏启进房,就见廉钊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见有人进来,廉钊抬头,看到魏启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微微皱了眉头,“魏公子,你这是……”
“廉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魏启开口,道。
廉钊继续下棋,道:“请说。”
“在下在东海七十二环岛上,遇到了银枭和鬼媒。照理来说,海上有廉家船阵封锁,应该无人能入才对,在下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来的……”魏启的口气不善,近乎质问。
廉钊放下棋子,抬头,认真道:“魏公子也看见了罢,自从前日退兵之后,不断有东海民众前来归降。东海一战并未结束,为防伤及无辜,我便让这些平民即刻离开东海海域。……这期间,怕是有人混入。不过,银枭和鬼媒皆是朝廷要犯,既然他们到了东海,一并擒拿便是。魏公子不必担心。”
魏启听到这番话,不禁笑了,“廉公子宅心仁厚,对这些‘无辜民众’果然照应有加。”
“好说。”廉钊重新执棋,道,“对了,魏公子,先前你擅自前往东海,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探探我那小师妹的伤势罢了。只可惜,她已经离开了……”魏启说道。
廉钊将棋子握进了掌心,抬眸看着魏启,“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已离开东海,不知去向。”魏启笑笑,“说起来,我那小师妹在廉公子的眼中,可也是‘无辜民众’?”
廉钊起身,道:“魏公子何出此言?她是天下唯一知道鬼师下落的人,是关系‘九皇神器’秘密的关键人物。更不说,她先前盗了布阵图,毁我船阵。我若是见到她,又怎能让她轻易离开。”
魏启笑望着廉钊,静静听着。
廉钊叹口气,道:“魏公子,你说了一番银枭、鬼媒的事,又对我安抚民众多番质疑。莫非,你是想将责任推倒我头上?”
魏启叹口气,“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寻找‘九皇神器’乃是圣上授命,若是失败,你我都担不起这个罪名。”
廉钊皱眉,重新坐下,将掌中的棋子放上了棋盘。
“魏公子,你别忘了,这次是你私自行动。就算日后圣上怪罪,我神箭廉家也无需为你分担罪名。”他说话间,伸手提了一枚棋子。
魏启当即笑了,“在下要请教的就这些,不打扰廉公子雅兴了。告辞。”
廉钊目送他离开,而后,转头看着船舱外。瓢泼的雨中,归降的民众正一批批架船离开。他轻叹一口气,浅浅笑了。
……
魏启走到门外,就见曦远和石蜜站在不远处。
“准备船只,我们回神霄派。”魏启开口道。
曦远走到他身边,略有些不解,“怎么?”
“如今,温靖事迹败露,必然离开。东海已是空壳。唯有先回中原,从长计议。”魏启说道。
他走上了甲板,看着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眼神里徒有冰冷,“廉钊……我低估了你……”
……
小小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狭小的船舱内。身上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裹着一条同样粗制的被子。
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这个地方的。她正疑惑,一对老夫妇钻进了船舱,见她醒来,便慈祥地嘘寒问暖起来。
小小这才知道,这对夫妇是东海上的渔民。朝廷讨伐东海,他们便早早归降。如今,正要前往陆上暂避。而她,是被人送上这艘渔船,交由这对老夫妇照顾的。
“你们知道是谁救了我么?”小小想起那个黑衣蒙面的人,急切地问道。
老人摇了头,道:“那人从头到脚都蒙得严实,怎么认得出啊。他只是让我们送你回中原,还给了我们银子呢!”
说罢,便拿出了那些银子,给小小看。
银子又怎么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份呢?小小只得放弃。若是不想让她知道真面目,自然是有理由的……不知为何,事到如今,她连寻找理由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努力地爬到了舱外,一抬头。那场大雨已经停了,碧蓝的海水上,悬着一道彩虹。
她看着那道彩虹,呆了好久。
东海七十二环岛、廉家船阵、九皇神器……发生过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越来越远,最终,与那道彩虹一起,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
番外·贰·喜春来
番外 喜春来 '上'
正月立春,天空里尚飘着点点白雪。满岭的腊梅,透骨香彻。
这处山道,离市镇甚远,平日里就没什么行人,这般的天气,更显得萧索了。
山道旁的土坡下,聚着十多个孩子。蹲在土坡下,似在等待什么。为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身上穿着的,是打了补丁的粗布麻衣,脸颊已冻得青红。只是,他神情专注,眼睛闪闪发亮。
这时,山道上隐隐有人走来。
男孩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伸手一挥。
十多个孩子“呼啦”一下冲了出去,挡在了山道上。
男孩冲在了最前,仰着头,用不可一世的神情看着来人。
“东西南北,百里方圆,岫风地界,卖路看钱。”他朗声说道,尽是一派老成。
被拦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身着灰色布衣,背行囊,负三弦,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岁上下的女娃儿。他神情冷淡,一语不发,看着面前的那群小孩。
“怎么,还玩横的?”那小男孩双手叉腰,不悦,“来!弟兄们,上!”
他话音一落,那群小孩便大叫着扑了上去,将那男子的双腿紧紧抱住。
男子微微皱眉,腾出了右手,正想扯开那群小孩,却在顷刻之间,被三个孩子缠住了手臂。
小男孩得意一笑,“现在老实了?”
男子看着他,浅浅一笑,抬起了右手。缠住他手臂的三个孩子就挂在他的手臂上,被轻巧地提起。
小男孩一惊,知道不妙,直觉想跑,但思忖之后,还是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那男子的手臂,“放下我兄弟!”
男子正想动手。怀中的女娃却突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抱了个严实,娇声笑道:“也抱~”
男子猛得一僵,愣在了原地。
那小男孩见状,正要一口咬上那男子的手臂,却听得一声喝骂:“作死啊?!”
一瞬之间,所有的小孩都撒手散开,乖乖站成一排。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双手叉腰,叉腿而立,杏眼圆睁,咬牙切齿,浑身上下皆是杀气。
她看着那为首的男孩子,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揪起他的耳朵,骂道:“作死啊,你!什么不学,学人家抢劫!我早就跟你说了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抢人就是作死!还有,你什么眼神啊!要抢你也抢个有钱的。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穷卖唱的,还带着女娃儿,分明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你抢什么?啊?!”
那男孩一脸委屈和不甘,道:“你管我!”
“我偏管你!管你怎么了?”那女子骂完,一转头,走到那男子身边,一边伸手替他拍灰,一边道,“这位穷……呃,不是,大哥。对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们计较哈。好了好了,没事了,您走您的,不打扰哈。”
她说完,拉起那男孩子,正要走。突然,肩膀一沉。
只听,身后响起低缓悦耳的男声,浸着微凉,“要走可以,把钱袋还我。”
瞬间沉默,山道上静得只剩下风声。
“你什么意思?!”突然,那小男孩叫了起来,“不让我抢,你还不是照偷?!”
“偷比抢好吧!文雅点么!”那女子也叫。
“我呸!抢劫光明正大!偷东西见不得人!”男孩吼道。
“我呸!抢劫要人力的好不好!偷东西可以单干啊!”女子也吼。
“那你不是说这个人穷得连老婆都跑了么!你偷什么?!”
“积少成多啊!”
……
眼看两人越吵越欢,丝毫没有理会周围。那男子皱着眉头,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清脆的短剑出鞘声,当即让那吵杂平静下来。
那女子转头,看着那男子,静默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英雄!!!饶命啊!!!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个月大的孩子!!!你可怜我一家孤儿寡母,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她这一跪,一众小孩全跪了下来,纷纷讨饶。唯独那小男孩依然站着,拳头握得紧紧的。
女子见状,伸出一只手,拉拉他,“跪啊。”
“不跪!”那小男孩一脸倔强,语气里带着怒意。
“作死啊!”女子起身,努力把他往地下摁,“跪一下怎么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小男孩拼命反抗着,怒道。
“黄金?我呸!你用膝盖给我买个馒头来看看!”女子说完,看了看那男子,“英雄,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让他给你道歉哈!”
“不必了。”男子垂眸,收了剑,举步离开。
“哎?英雄,钱袋?”那女子微有不解。
男子没有回头,沉默着,自顾自走。
女子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也沉默了下来。
这时,男子怀中的女孩大声哭了起来。男子不得不止步,轻声哄道:“小小,怎么了?”
女孩哭着道:“肚子饿……”
于是,山道上再次一片寂静。
那女子僵硬片刻,走了上去,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英雄……不打不相识,不如,我请你吃饭赔罪?”
她话音刚落,那女孩儿便伸出了手臂,带着泪痕,冲着她欢乐地叫了一声,“抱!”
那女子愣住了,手不自觉地僵在半空。
只听那男子狠狠叹了口气,一转身,认真道:“好!”
……
“不知英雄哪里人士,怎么称呼?”那女子边走边问。
那男子沉默片刻,道:“怀仁……”
“坏人?”女子愣住,“谁给你起的名?”
男子也愣一下,说不出话来。
“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那女子打着哈哈,继而道,“对了,我叫齐秀,这小子是我侄子,叫齐衡。”她指指那眼带倔强的小男孩,随即又指向了那群小孩,“还有这是齐梁、齐默、齐思……”
怀仁只是听着,并不回答,倒是她怀中的小女孩儿饶有兴致地跟着念起来。
齐秀笑着,逗起那女孩儿来,“呀,你叫什么呀?”
“小小!”女孩儿回答。
“哦,小小,”齐秀笑道,“小小几岁了?”
“三岁!”小小伸出四根手指,道。
齐秀见状,笑得欢乐:“英雄,你没教她数数么?”
怀仁又是一愣,依然不说话。
齐秀见状,道:“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
走了约莫一刻功夫,便到了一处山前,山壁上赫然有个山洞。
“咳咳咳……”齐秀站定,清了清嗓子,道,“英雄,您看!”她一抬手,指着洞口悬着的一块木牌,“这儿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岫风寨’……”
怀仁抬头,看了看那块木牌,平淡地开口,“那个字是‘抽’……”
齐秀一僵,缓缓转头,“英雄……当真?”
怀仁看着她,笑了笑,“你说呢?”
齐秀一转身,怒道:“什么秀才啊!!!骗了我三文钱啊!可恶!!!我去砸了他的摊子!!!”
她正欲迈步,突然转头,对那群小孩子道:“作死啊!你们干吗不拦着我,看着我去送死么?”
小孩子们听到这句,立刻冲上去,拉住了她。
一番折腾之后,齐秀满意地开口,道:“这才对!如果以后寨里有那个缺心眼的像我这样,你们就拦住他,必要的时候,揍他也行。”她边说,边看了齐衡一眼。
小孩们纷纷答应,随即三三两两跑进了山洞里。
齐秀转身,对愣住的怀仁道:“英雄,走吧!”
进了山洞,走过一段曲折甬道,怀仁才知别有洞天,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村庄。茅舍竹篱,除了房屋稍显破旧之外,与普通的村庄并无区别。要说怪异,就是村内只有妇孺,不见一个男丁。
他慢慢往前走,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开始有了一丝压抑。
村里的人却都含笑看着他,还有几个热心的妇人走过来,伸手替他抱孩子。他带着警戒,把孩子护在怀里,眼神里尚有冰冷。但怀中的孩子却不领情,她笑得无邪,努力伸出小手,等着被人抱。
“小小。”他好气又好笑地低训,却换来小小无辜的眼神。
“抱抱……”小小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开口。
怀仁看着她,随即,无奈地把她递给了那些妇人。
一旁的齐秀见状,忍笑拍他的肩膀,“俗话说女生外向,我今天可算见识了!可怜你这个作爹的……啧啧……”
“我不是她爹。”他开口,说道。
齐秀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里的冰冷消尽,浅淡的温柔染着他的笑意,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着她,道:“所以,我也不是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男人。”
齐秀猛退了一步,哀怨道:“英雄,这句话你记得这么牢做什么?”
他笑着,道:“读过书的人,记性总是好一些。”
齐秀听到这句话,当即双手叉腰,“读过书很了不起么?”
他笑道,“看到那块木牌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齐秀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了片刻,齐秀眉峰一挑,道:“好!我就跟你比一比,让你知道,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到这句话,他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若有冒犯,我向你赔个不是就是。你不必如此认真。”
“喂,英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齐秀撩起袖子,道,“大家说,该不该比?”
一众妇孺当即应合,“比!”
喊得最响的,是小小,她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比呀!”
怀仁看着小小,哭笑不得。
“哪,我当你答应了。”齐秀笑着,道。
“比什么?”怀仁无奈,问道。
“放心,就比你们读书人擅长的东西,画画!”齐秀认真道。
“画画?”他笑,“你当真?”
“那当然!”齐秀点头,“不过,规矩我定。”
“好。”
村内的人听到这些话,立刻欢乐地散开,不过片刻功夫,便搬了桌子,拿了笔墨纸张,在村中排开。
齐秀拿起一支笔,笑道:“规矩很简单,我画什么,你画什么。”
怀仁点点头,“好。”
齐秀眼珠一转,笑道,“哎,光比没什么意思,来赌一把吧。”
“你真的要赌?”怀仁有些疑惑。
“当然了。……哪,如果你赢了,我就把钱袋还你,再加十倍的银两!若你输了,就要替我做件事,怎么样?”
他听到这番话,愈发疑惑,“我……”
村中的妇孺听到这番话,又撺掇了起来,“赌!一定要赌!”
小小也顺势大喊:“赌!”
怀仁低头,狠狠叹气。“好,跟你赌。”
齐秀的脸上有了一抹奸邪的笑意,她提笔,奸笑着开始画。片刻之后,她停笔,道:“该你了!”
怀仁满心狐疑地走了过去,看到那张图的时候,一脸惊讶,僵在了原地。
“快画吧,画完了,我们把图给大家看,让大家说说像不像。”齐秀双手环胸,得意道。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一众妇孺,每一个都是饶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