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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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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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了,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点。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它画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着一般地,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的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荆〗愕南嗥矗庋梢园伞!

  苑田被吸引过去一般地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绪的幻形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的指头上的胭脂

  配以一把热热的血

  卿含之在卿红唇里

  静静地逝矣」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荆牧衬ㄉ狭俗詈蟮暮旆邸V熳釉谝笏鐾氖拢矗熳邮且蔽男鞯奶嫔砀八赖摹2唬窍胪耆晌诽锼奈男鞲八赖摹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彷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可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里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地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悯呢?抑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迭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的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经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似地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让彼此的肩膀依偎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瘫倒下去。

  「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地在闇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声。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漆闇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哩。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椿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地吟咏。

  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做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从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朵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手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千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

  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了最后一章的时候。

  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

  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的机会。

  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因为由于时间上的关系,迄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

  苑田与乃师秋峯的关系,即其中之一。

  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峯住家去过一次,秋峯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

  秋峯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于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峯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峯休妻,时间上竟然脗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峯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

  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峯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批了师父的逆鳞也非不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

  「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所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

  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

  「秋峯先生是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的。」

  「那只是他憎恨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

  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远离世俗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云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峯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却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峯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了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导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是不再流动的,只有下雨时,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开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闇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被认定苑田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做是苑田创造的,因为这一首上有「一来一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而已,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译注:按芭蕉和西序均为日本古代诗人),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苑田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

  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面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了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像。——只因苑田被发现到时,正在昏迷状态里,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不是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正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死——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这偏远的小鎭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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