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光凭自己的想象,竟尔创造出了歌咏与两个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情歌」百首与「复苏」五十六首。
当然,他必然为了涂改自己的个性,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吧。就像要填满自已的空白般,犯了与师母的逆伦,与妻阿峯争轨,并跃入放荡的生活。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带上虚无的影子,他简直是在拼命。对师母的思慕之情,确实是有,然而极言之,把他驱向与师母的乱伦事件,与其说是思慕,倒毋宁更是对其本身的热情。他就是藉此,来给自己的生命涂上了不义行为的暗淡色彩。在涂鸦里写自己是柏木,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因不义的情火而焚身的人;还把自己的画像画成悲剧画家梵高,可是他的热情,依然保有一个冷彻的心;和歌作品也仍旧乖离人生,光凭才气而创造了种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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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才气,便以此为基础,写下了「情歌」百首。他还创造了一个架空的故事,却因双亲反对而殉情,一夜间所发生的心情变化,光凭技巧而逐一歌咏出来。写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爱的,对男女内心的每一个曲折,那么细致地被描写出来,令人想到非亲身经历过,便无法领略那种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种至螅奚系男腋>车厥钦媸档模帐跣砸参扌缚苫鳎欢庖帐跣匀匆蛭鄙倭艘患挛铩ㄒ坏囊患挛铮馔耆姆穸ǎチ艘磺屑壑担蔷褪窍质瞪系氖录
光凭空想来创作和歌,并不算稀奇,非写实的和歌,也可以写成写实的。但是,他创作的,却是非以现实的殉情事件为基础,便会减低读者兴趣的和歌故事。如果啄木(译注:姓石川,明治时期著名歌人)只凭想象来歌咏赤贫生活;如果芭蕉(译注:见前)没有实际去旅行,便产生俳句;又如果茂吉(译注:姓斋藤,近代歌人)未遭逢丧母之痛而靠想象歌咏出「吾母逝矣」,则后世的评价必与现今所见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现实为本,而让「情歌」问世,那么尽管世人可能对他仅藉技巧即写下如此作品,而为他的才气惊叹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里读出真实的歌兴吗?他从年轻时就尝遍了因才气胜而引来的讥诮滋味,他希望能千方百计脱离这样的境况。于是乎他便非照自己的作品,来造出事件不可了。
骗文绪,易如反掌,因为文绪爱他胜过生命,他只要装出没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样子便够了。
他把一切都照和歌里所写执行。在桂川写了信,又把它焚弃,是因为已写有这么一首和歌之故。写下和歌时,他拿以前住过的桂川的旅社,做为作品的地点。前此,偶然看到的邮差,也写进去了,这就是他之所以一直,记挂着邮差送信时间的缘故。系列的和歌都写好了,邮差万一不照时间次序出现,怎么可以呢?他意欲让文绪看到的一举一动,都使之符合作品,并扮演了和歌里所写的心情。想来,文绪是本能地看穿了苑田的虚假心情的吧。她察觉到苑田的冰冷心荆笪鞘怯捎诹硗庖桓雠耍谑窃谝荒旰螅敲辞珊系卦谠诽锏牡谌窝城槭录耐桓鐾砩希陨鄙硭馈
事件发生后,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毕生杰作,普受世人所欢迎。然而,他的才气却未到此即告终。他以虚构的桂川殉情案为蓝本,创作出了称之为续集的菖蒲殉情事件。连殉情失败,被救活的事都写出来了。于是他便又非照和歌里所写,造成第二桩事件不可。
这样想来,菖蒲殉情案里的诸多谜团便可迎而解。首先是开往千代浦的火车上的腹痛。这是由于河川决堤,火车误点,照这样下去,火车驶抵千代浦的时间,会比和歌里所写延迟数小时之久,是他所担心的。因此,他装着肚子痛,上了火车,在别处过了一夜,然后改搭天明时分抵达千代浦的列车。因此当他下到站上时,非有黎明的梵钟之声,把残下重叠的双影砍断不可。挂轴背后的名字,该也是他自己写上去的吧。这么说,那个名字与文绪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
换了房间,也是因为「复苏」的创作,是凭好久以前来到这水乡时投宿的房间的印象而写的,而且朝阳还比什么都重要的缘故。其它房间都面向屋后的河流,只有这个房间可以照到朝阳。
「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阳里,欣欣绽放」,此花非在朝阳里绽放不可。
还有那朵复苏的花。当他进了房间时,发现到第三朵花也枯萎了,于是在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边折来了复合他复苏过来时,会开第二朵的花。老板说出外回来时,茫然若失,把雨伞都带到楼上去了。这大概是把花藏在伞里头,以免让朱子看到的吧。
朱子之死,应该是不测的,他不会想杀她才是。朱子是「复苏」与事实,在琐细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证人,但小小的虚构,每个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认为苑田还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歩。
只有一点:我想苑田在伪装殉情之后的自戕,是开始即有的决心。完了「复苏」后,苑田领悟到做为歌人的生命,已经在这五十六首里燃烧净尽了。对于和歌,他不再有缠眷恋。做为一个歌人,完成了杰作「复苏」,已经可以满意了,剩下的是为了给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现实感,同时也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个悲剧歌人流传后代,他毫不犹豫地选挥了死,做为结束。
然而,殉情未遂后,他还需要三天生命。为了让人们相信「复苏」确实是殉情事件后写成的,他必须让大家看到他一连三天,着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写。我猜,实际上他在那三天里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茫然地从窗口望着车站那边的吧。老板进来时,慌忙离开窗边,是因为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三天间无所事事。那么这三天,是在偶然里决定的日数吗?不,我想,老板已经告诉过我,菖蒲花的生命只有三天,那么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于戏剧性的吧!
我这从一朵花所导引出来的新结论,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我没法断定。这一晚,我雇了船家,到水返脚去泛舟。在漆闇与灯笼火光包围下,拣了苑田与朱子启航的同一个时辰放棹而去。
两年前,在这条河流上,苑田与朱子的交情,真的是一个歌人以自己的作品做为蓝本演出来的戏吗?即使答案是对的,在只能为和歌而燃烧热情的苑田来说,他的生命里依然摆脱不了空虚的吧。那种寂寥感,就算作品是空想的,也还是下意识里织进去的。而在不同意义下,苑田晚年作品里的阴影,我以为该是真实的。「情歌」和「复苏」,纵然是在纸上虚构出来的,它之为靠一个歌人的空虚感支撑而成的杰作,这一点应无可动摇。
就像「复苏」里所歌咏的夜晚,从流逝的云絮里射来了 一道月光,这时船家忽地停了桨,用灯笼来照照水面。像一条黑带子的河面上游,有什么东西描着无数的线倏漂流下来。
「是菖蒲呢!上头开的,昨日的雨水把它们给拔起来了。」
花赶上了小舟,从船舷两侧包围似地往下游飘去。白的、紫的,交织成各种不同的花纹,使闇夜里的河流,仿佛披上了一件花衣。我觉得,眼前描着短暂的线条,从漆闇到漆闇漂流过去的花,好似就是苑田所遗留下来的几千首和歌里的无数语词;必觉得那正是和苑田有过感情的女人们的生命里的残灯。
纵然苑田的歌是虚构的,而成为和歌的牺牲的女人们的情,应当是真实的。桂木文绪、依田朱子,还有阿峯和琴江,,无一不是在给苑田的真情实意里,各各绽其花朵,又让它凋谢。
我好想在胸臆里双手合十,向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因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文荆纳熳雍桶o的生命,还有和苑田仅仅有过一夜之缘的那些红灯下的女人们的生命,但愿在死后的永恒的漆闇里,同样地以那种花的颜色浮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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