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只有春华一个女孩子,由于历史遗留下的原因,这家的嫡系大多病死,旁系的很难谈上教养二字。山氏是世家女,然而做了主母和当姑娘时候说话的姿态又有了不同。
和这群差不多年龄的同辈在一起,便是春华此行最大的收获,也是受到了最大的冲击。
原来一直以来她母亲对她太过有“生命力”的担忧并不是空谈,怕是母亲自小就是这样的教养,所以才会觉得她“太灵活”吧?
问题是,这些像小绵羊样的姑娘们,整天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将来做了主妇该怎么办呢?
凉拌!
姑娘,你真想多了,想想你娘,你觉得自己还需要怀疑世家的教育质量吗?
天子与驴(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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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代,世家就代表了精品教育,世家就代表了质量有保证。
世家,作为下一个封建时代的主要登台角色之一,在相当长的几百年中垄断了当时社会上几乎所有的优质教学资源。
王谢世家的对政治历史的影响,一直要到李唐官制改变才渐渐败落下去。
但在李唐早前的几个世纪了,皇帝是不断的轮流做,五十年换十二个皇帝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世家却可以稳固到连改朝换代都动摇不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要想来个高度中央集权是空谈了,对于世家而言颇有些“仍由改朝换代,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帝国的权力也始终掌握在世家手中。
因只靠着父亲,靠着祖辈的一个好姓氏就能吃喝不愁,世家的教育便更注重于礼仪,无论男女,自能说话走路起便专要授习礼仪。反倒是文化课,却不强求,能学成自是最好,不能学成也无妨。
他日为官出仕,这些世家二代阔少们大可以雇用幕僚,就其家境而言,实在不算该担心的事。
这时候还没有科举制度,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反而有了点“读书无用人”的感觉。如此情况下,世家也的确养出不过不少的纨绔子弟。
但另一方面,世家的女孩教育却大多是精品,也不乏出过各出色耀眼的才女。
魏晋的社会风气毕竟还算开放,这便就使得各阶层的女子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概念还不算深入人心,更多的时候,世家交往,这个阶层的女子多是要与人走动交际的。
自身素质不低,又加上是女孩,家里不由还得多让其知晓点内宅事,让其多知晓人情世故,因此世家的女孩多出精品。
便如后世王谢世家出过一位才女谢道韫,对下过“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句,而她的哥哥,也是后世的一位著名文人谢郎则只能对出“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句子。
春华如今正接受着这样的精品教育,见识过山家女孩的生活,不由也写信回家问问,自家的家学有什么。
回信,鼓瑟,篆印,酿酒。
窘了一下,篆印也算是风雅了,酿酒像是现凑的,哪个有点年头的家族没点私藏秘方了,但鼓瑟又算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敷衍。便不说这个,平日和山家人生活,这些表姊妹们不乏有绣花打发时日的,也有以剪纸书绘等作消遣。
有时去找姐妹说话,远远隔着院子便能听到阵阵清雅的琴声,可谓是把风雅埋入了骨子里,处处便透着底蕴。
郁闷着想想自家,虽然也是从小便让人教她礼数,相比而言却更有些刻意。
自家家学真是不问也罢,问了反而伤心。
倒是信里又说了,她离家的这小半个月,父亲的一个妾也查出身孕来。
于是她想到,家里这时更是忙不开了,她和张纪预计又该多住上一阵了。
她如今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皇上,也就是天子,他无处可去,被逼到河内郡来了。
这桩大事件报到春华面前的时候,果真让她大吃一惊,“皇……”改了个体贴汉朝的称呼,“天子怎么会到河内来。”
天子来河内来做什么?
自然不是公费旅游。
如今的这位天子,是桓帝之孙,灵帝之子,少帝之弟,也便是后世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位可怜天子汉献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挟皇帝以令诸侯。
汉献帝真算是悲催之人,一出生母亲就被嫡母给毒死了。看着别人娘俩的脸色过日子,“十常侍”事件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接着太监和外戚造反,他皇帝哥看着宫里待不下去了,领着亲信一块儿逃。
没逃远,被董卓抓到了,董卓要防备外戚何家外孙的少帝,把献帝他哥给砍了,于是他战战兢兢地被拖上皇位。
看似是天命所归,幸运至极,其实只不过是更大的悲催在等着这倒霉孩子。
董太师血腥朝政的时候,这小皇上哪会有好日子过?被迫给授予董卓亲信官职,被迫在董卓排除异己时下旨杀人,被迫同意董卓的那套治国理念……这皇帝做的,除了盖章,也真没其他作用了。
再后来,这小皇上是连天子体面都没了,让迁都就迁都,上朝没地方上,借了农民的茅草小院,文武大臣三跪九叩。
到董卓死后这情形也没好过,甚至只要是个军阀,觉得有必要,想驾着小皇帝上哪儿盖章就上哪儿去。
这或许是灵帝绝无曾预料过的事:当他驾着母驴在宫苑里肆意吆喝,把全国的官职当为私物明码标价贩卖的几十年后,他的儿子献帝,被各地的军阀任意驱使着汉家的权威。
五月天子逃入河内郡,郡守张杨(仍是那位吕布旧同僚童鞋)使千人负米粮奉天子。
六月,河东太守献棉帛。
其实并不只有曹孟德才知道天子的重要性。
皇上,皇上他穷得只剩下盖章的权力了,但依然还是天下的。
这些熟读历史的古人哪里就不明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雏形在东周就有了体现,有见地的人自然纷纷愿意效仿齐桓公。
但明白不等于说就可以做到,世家倒不乏有明白的人,但手上没兵如何就能“挟”得起来。
便是如曹操,袁绍,刘表等人才有这个实力去做。
河内太守张杨也奉迎了天子,还令天子很感动,认为这是个大大的好人,于是张太守他就升官了。
张太守他一升官,自然的河内郡守又该换上新人了。
这便是近日来最大的事件,先是奉迎天子,再是长官调任,山家自然也让人去了郡治,又派出了一个山启的年轻堂弟去。
连内院也不由被感染上了点紧张的气氛,一些下人婆子爱说嘴的甚至觉得由天子引来的各路军阀说不准会在郡内冲突起来,又会要打上一仗。
例如这般的言论自然被主妇给打压下去,然而不间断的忧虑仍旧在家族里传染开了。
几个山家的表姐妹原是因得日子休闲,便时常说笑,而今便是每三日一次的学琴也少了人。
教习礼仪有休憩时,长房山滢的妹妹山瑕便在后排暗暗压低了声音和春华说,“你说大家这是怎么了,家里都怪怪的。”
春华想大概是怕吓着孩子乱说嘴,主妇禁了在内院中议论这事。她也是从自己带来的下人这儿知道的。
就没说破,“兴许是天热了,精神蔫蔫的。”
山瑕年龄和春华差不多,是个八岁小女孩,因是后生的女儿,性格也更活泼些,“我大姐如今可成天闷在屋里不开心。”
这说的是她庶姐,正备嫁的那位。
“大表姐可已经定亲了,自然是不能多出来走动了。”
山瑕急道,“我可不是和你说这个,大姐往日也不出门,但……总之我觉得大家都怪怪的。”
春华马上想通了。
这是待嫁的姑娘,怕婚事有变吧。
时局动荡,说不准就打仗了,她又是个身份地位没保障的庶女,便是如今家里还算对其好,说亲的人家对她而言也不差了,但一打仗,婚事就不好说了。
兴平二年会不会在河内打仗的这问题,春华还真回答不上。
虽说她是个穿越者,但她毕竟不是学历史的,所谓了解三国历史,也只能是了解个大概,比如曹操会统一北方,孙刘赤壁大战会赢,这样的大走向。
精确到每一次小战役都要一一记录,就算是当时编史的那些古代人,都不一定说得上来。
在吃不准会不会打仗,春华也很老实地低调过日子。她本就是客,如今是外婆让她去和表姐妹一同学礼仪,家学,除了这些课程外,她便回到住处,哄哄张纪,每日再多练几页字,女红也可以做一些,往后见长辈不免总要奉上针线作礼物。
也就是这样,春华才渐渐发现这些日子里张纪的不对劲。
趁一个下午,春华练习起乐器,张纪便也如往日一般来听。
看着时机不错,也便直接问道,“阿纪这些日子在想些什么?”
张纪摇摇头,但看表情却不似旁日那般轻松。
春华更认准了有事,尽量温和地说道,“你老实和姐姐说,可是想家了,或是什么心事?”
小正太犹豫了会儿,终是带着一脸地委屈抱着她的手臂哭诉,“阿姐,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小老婆生的孽子。”
思君倩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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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正太犹豫了会儿,终是带着一脸地委屈抱着她的手臂哭诉,“阿姐,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小老婆生的孽子。”
“咯噔”一下,春华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就被揪紧了。
声音气得有些发颤,“是谁这么说的?”
原本带着张纪来,便是觉得此刻家里气氛复杂,而他这样出身的首先便会受到影响。
到底是自己看着出生长大的,不免也生了几分爱护之意,将他一同带来外祖家便是防着小孩听着负面的话。
然而该来的总是来了。
小孩眼角还挂着泪,嘟囔着嘴,最后却不怎么肯说。
“你不说我就不会问妈了?”仍旧在小孩这儿问不出,春华直接叫人来,“阿郑。”
乳母给过来,“姑娘可有事?”
“这几天咱们二爷都在哪儿,和那些亲戚说上话?”
作为张纪的乳母,郑氏如果不在这会儿给自家少爷声张下说几句话,那也实在不称职了。
看着大姑娘还是挺疼自家小主子,却又事涉她外祖家,也顾忌着才告状。
“少爷这些日子都在山家老太爷跟前,也见过主人家其他几位表少爷读书习字,正是见识多了。”
一听这话,春华也就明白了。
就外祖父母两位老人家头一天见面惮度,春华便知道,自己是亲外孙,但二老场面上也并没有薄待了张纪。
母亲腹中单儿未知男女,虽以其嫡妻正房的地位,如今也不用担心日后奉养的问题,但有一向着自己的庶子也不是坏事。
特别张汪子嗣并不丰。
山家人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几位大人,明面上是一视同仁地对待姐弟,外公山启也不妨随意地带着这个小男孩,只当是亲外孙承欢膝下。
主子们惮度如此,下人奴婢要在背后嚼舌根也难立刻就反馈上来,却是和老人家如今不再主事后,退而含饴弄孙,时不时把家中孙辈拎过来训个话,考问功课等。
这些孙辈都只会比张纪年龄大,但也不会大到完全懂事的份上,小的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几岁少年,其中便有些小孩看见祖父边上挨得近的位子上有个脸生的小娃娃。
张纪的身世不算隐秘,一打听回来,这个虽然也算他们姑姑的儿子,却和祖父没有血缘关系。
于是这些小孩便羡慕嫉妒恨了。
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孙并不在乎这个,原本来者就是客,而且在家里父母也都教过了,要谦虚礼让,更何况是个小屁孩,正字嫡孙又怎么会把他放到同一个高度来羡慕了。
真的能不顾年龄,十岁左右的大孩子们来编排说些尖酸的话的,都是长房次房外所出的孙辈。
正子嫡孙的大房二房小孩受到偏爱那也便算了,连个外姓的和他们没血缘关系的小娃娃还要排在他们前头,看他们被祖父训话喝斥,都是些十岁不到的小孩,又哪里会谈得上什么气量。
虽然在祖父面前不得动弹做出点出格的事,但是心里却不免要酸上一回。被大人叮嘱不能欺负这小娃娃,嘴上说些尖利的话还不行吗?
“庶孽子”这三字,哪怕只是小孩们不懂事说着抱怨一下的,也足够让自小便被当做宝贝呵护的小张纪心灵上拉出一条血痕来。
生母死得太早,那时候张纪甚至都没有印象,只是隐约每年总有一日山氏给让人在僻静处摆上香案烧些纸钱祭一回,他便要在这些香炉面前磕头。
作为妾,哪怕生前和主妇关系还算融洽的,山氏也只能为其争取到葬在家族墓地中的偏远位置,使其不致做了孤魂野鬼。但做妾,在祠堂却是没有牌位供奉的。
这些对于死亡冰冷的景象在幼年时也时而让小张纪迷惑不解,更多的时候,他会想到为何兄姊就不用给香炉磕头,却只有他才需要这么做。
那时候的张纪,被全家悉心呵护着,对嫡庶的概念也只是朦胧中一知半解。
自会说话起,他口中的称的“娘”只有嫡母,和其他手足同胞无异。
倒不是山氏刻意为之,只是此时的礼教嫡母才是母亲。
而如今,到了外面,才渐渐被人叫做“孽子”。便是原本不明了嫡庶之别,张纪也听得出被人称作“小老婆生的”并不是件光彩事。
“阿姐,我真的是……”对于庶孽子三子,小孩委屈地实在说不下去。
“别离那些混账。”春华气愤极了。
对个孩子说这个做什么?太过分了。
这个时代,无论小老婆本身是多么膈应人的产物,却都该是男人的罪过。
便是有婢妾德行上不了台面,对于初生的庶子女来说,他们却是无罪的。
一样作为孩子,却必须要因为出身而被人一辈子戳脊梁。
春华的确不喜欢她的那些庶出堂叔堂伯们,这些人不乏本身是品行不端为人不耻的,但庶子女就不等于完全的都是坏人,相反若张纪这样的还是弱势者。
只不过一直站在她自身的立场上,从小就是混在大老婆圈里,到要社交了,还没吱过声就直接被人分去了嫡女圈里。
即便素来占着嫡字,她也无法讨厌起老实乖巧的弟弟。
更要想到那位死去的妾甘氏,也终会心软。
抱过小孩,顺着头发抚其背安慰,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和他解释嫡庶这个问题。
想了会儿,看孩子情绪稍稳定点不哭了,才说道,“阿纪,别人的话不中听,而你与我却都是张家之子。”
“阿姐。”张纪仰起脸,眼眶中还闪着泪光,“我要真是……”
“那又如何,你仍然是爹娘的儿子,我的弟弟,张家稳当当的少爷。谁又敢低看你了?”
张纪低头不说话,显然还是想着说他坏话的那几个小孩。
春华也颇看不起,持枪凌弱,一群十岁左右的大孩子去欺负个三岁小孩,也真是让人看不上眼。
都是些不出息的子孙,本事学问比人,在祖父面前又不如大房二房般受宠,便只能在个小孩面前摆威风,拿嫡庶说事。
开解道,“你要把他们放心上,也便是太抬举他们了。”不能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