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娘家的习惯,春华称了声,“兴嫂子。”
“给姑娘问好。”玉桂进来给磕过头,见她家大姑娘主的也实在太寒碜了些。
给捎来的夜并非钱财米粮,而是由母亲亲自收拾的一些用得上的生活用品。山氏是早年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乡野之地,哪怕有钱也无市可买,送钱接济倒不如直接送些生活用品让女儿日子也好过些。
也正因为年轻时有过苦日子,所以山氏才更不希望女儿落到这个地步。
张汪如今看来是官运亨通,年轻时也有罢官和妻子家人逃命归乡的狼狈,最苦的时候,家中主子四个,下人老弱只有五个。
玉桂是山氏的心腹,一看自家姑娘住的地儿,身边也仅有两三个下人,便希望与姑娘私聊。
“咱们去外面走走吧。”春华这么说道。
玉桂很是吃惊,盖因由俭入奢易,张家如今也算挤入了士族交际的圈子,摆谱惯了,连下人也隐约有了种“名门”的认同感。
这会儿是由奢入俭难了,听姑娘很随意地要出去散步,嘴上不能言主人错,心里却很不认同。
娘家人会说什么反应,春华猜也猜得出。
如果她也有个女儿,作为一个孩子妈,谁家亲妈会舍得女儿去和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过,伺候人家一辈子当保姆去,后妈也不带这样虐待人的。
换做是现代,就算一方提出离婚也无可厚非,与道义无关。
正因为知道娘家人想说什么,所以才要出来。
果然玉桂和她胡侃了几句后,才引到正题,“姑娘往后可想这样过日子?”
耐着心,“不这样又如何?”
“夫人的意思是,让姑娘回娘家。司马家也是明理的人家,还是同乡,他家公子如今这样,您却正当年华,总不能因此拖累您一辈子。”
“阿娘的意思是要我和离了?”春华没理她,“笑话。”
“姑娘莫生气,可这也全是夫人的苦心。”
“咱们这样的人家,此刻抽身,实在是不顾道义。”
“哎,姑娘,咱还怕旁人说什么,这过日子的可是您自个儿啊。”
或许她真该庆幸自己有对开明的父母。说起来,这年头有多少封建家长为成全家族名声,牺牲子女,赔上幸福的。
父母如此开明,全为她的幸福着想,反而怪异的人只是她自己。
春华向来是个现实的人,如果说如今生病的那个不是司马懿,而是别人的话,或许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会不会离弃对方……
现实点说,这不过是占了穿越的便宜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也是运气好,嫁的是司马懿,换做嫁了刘阿斗,她再怎么想“英明”也英明不了了。
并不是什么纯粹的高尚,但即便这样,眼下的这些苦难却是实打实的,并不因她知晓历史,这些生活的苦恼就能转移了。
陪着司马懿仕途起落,居心或许并不是完全的纯粹,付出却全是真实的。
“莫说了,兴嫂子,”打断道,“莫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姑娘!”
“往后……往后家里还是来和我说这个的话,恕我不便开门相待。”
送走了母亲心腹玉桂,春华也知道态度做得再怎么坚决,她回去是必要回报,家里可能还会来人。
本是不想让丈夫知道,但以仲达的智慧又如何不会察觉。
白日装病避人不出,夜晚夫妇熄灭烛火后卧榻而眠。
“今日岳母让人来,怎么不让多坐会儿,连东西一起退回去了?你也太不客气了些。”
“我可没有赶人。”
黑夜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表情,甚至话音也是平常的语气。
“香料,是为了香料。母亲捎来的香料太名贵,我们这会儿住在这样的陋居,实在是太奢侈了。”
古人焚香,其实不过是因房屋都以土木为料,焚香可祛病防虫。
“别多想了,往年……你说,咱们家如今是不是太冷清了?”
何止冷清,连佣人都被她打发回去好些个,“清静些也好。”
“不过我看,郎君你还是太清闲了点,”拉过他的手搭在小腹上,夜色中也难辨她脸上的羞赧,声音不知不觉轻了下来,“家里还是多个人好。两家老人要是听说了,大概也会高兴吧。”
53、别问我要副标题
两人成婚至今有三年。
这三年事也多;举族动迁到许都,然后便是各自在许都打开社交圈,站住脚。
赵氏是财团小姐,岑氏是小家女子;两人在许都社交圈中走动不多,即便出门也仅靠了婆家的名头。至于春华却是官宦人家之女,做闺秀的时候就有一批士族小姐做密友,婆家娘家两边都是有名望的家族。
三年了,与司马懿夫妇成亲时间相差无几的司马孚夫妇,已经开生第二胎了。
无论如何,这都掩饰不了装病中的仲达一副傻爸的模样。
明知孩子的名字多半是要由长辈所取;傻爸这会儿没事做;铺了一地的纸写下寓意好的字眼待用。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于是次月司马朗官复原职带着家眷赴任的消息听起来便也不怎么扎耳。
春华也任由老公折腾,没事做的男人真的很可怕。
这年头既没电视又没电脑,就算像宅家里打网游都不可能。
她家二爷,既不用担心生计,身边又无晴雯袭人一通丫鬟去给他凑个怡红院,诸葛夫妇俩还有共同的爱好去造个木牛流马作闺房之乐,他们俩可悲唯一的乐趣(算计人?),身边人都聚集不了几个,无论是宅斗权贵斗都省了。
人嘛,出去了才会有出息,待在家里闭门造车不用多久社交圈里的人就全忘了他们,人走茶凉。
再多呆个几年,俩人就铁定再也回不到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混了。
清静个一两年逃避政治斗争是可以的,但要在此期间一同退出了社交,那才是坏事。
其实也真用不着春华急,她家先生笃定到连她都看不过眼,“应该还有两三年,南下后如果顺利则不到十年,天下既定。”
当鲁肃、诸葛亮这会儿想着要三分天下时,北方的曹操可一定也没有要和人鼎足而立的意思。
曹操风头正盛,眼看收拾了袁氏的残余后就当挥兵南下。〃
总而言之,这几年里出去不是给人当炮灰,就是被塞到边远小县或者在国都做个小办事员。
司马先生一点都不急,一边等着孩子出生,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该渐渐传出自己“好转”的消息。
有时春华也不知道该不该佩服他的隐忍力,虽然许多事当时都看不到久远后的样子,但实践证明这一场病在司马懿未来的政治生涯中至少救了他两次。
当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两人又要再度过了四十个年头。就目下而言,春华女士都有点发愁了。
哪怕你再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亲,你现在可没人知啊!
再这么过个几年,咱们家就真该靠田地亩产收租过日子了。
但既然夫妇俩有过约定,如今她也正在怀孕中,便不急着逼人奋发。
他应该是有计划的人吧?如果不是的话,自己也不会安于如此的天命。
*
娘家最后还是派人来探望她,女儿怀孕毕竟是大事,虽然母女俩先前有些怄气,但做母亲的也不希望女儿在这时候被婆家看不起。
消息与玉桂探访的时间相近,娘家妈当然也有过联想。
前些年山氏为了大女儿怀不上的事真是操碎了心,吃不好睡不香,烧香做法事,重金求偏方都做过了,差点以为女儿女婿这辈子要不孕不育了。
结果却在这样个尴尬节骨眼上怀上了,封建礼教以子嗣传承为重,如果女婿完蛋了,那么这个胎儿就算是这一脉的承嗣,张家也没脸在这时候开口让小夫妇和离。
山氏气的吃不下饭,几乎以为这是女儿故意与她作对了,回头又心疼孩子,自己没亲自来,却让春华二弟张纪的妻子卫氏来探望。
卫氏是个小县丞的女儿,同来的还有春华七岁的庶妹秀华。
带着年幼的小姑去看怀孕的大姑,初中生卫氏显然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耐,虽是小县丞之女,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礼数也周到。
妹妹秀华却有些犹豫地跟了进来,室内简单地铺着草席,小姑娘连袜都未脱。
卫氏只当没看见,和顺地在大姑身边坐下,私心里想沾些福气。
旧时代里的人营养不良,食物中也没激素,连十五岁都不到的这妹子,估摸着连葵水都没来,就像靠近些大姑“沾福气”。
丈夫是庶子,卫氏自己也太年轻,有些怵了大姑子,说话说得中规中矩,“阿母说,大姑您这儿条件不能和城里比,想让您回去安胎。”
不明着把女儿抢回来,但由亲娘照顾怀孕、生产、坐月子,这事儿很正常,特别女儿的小家现在是这么个状况。这事不但亲娘提了,连对春华不太苛刻的婆婆虞氏也这么说过。
当然山氏也还有个小心思,觉得把女儿弄回家后要好好地给女儿洗洗脑。
春华仅道,“我知晓了。”然后既没应承也没拒绝。
弟妹宁氏也不敢追着问大姑“您看具体什么时候回去”之类的问题,听春华这么说,也算是完成婆婆给的任务交代完毕。
当然她不是个会办事的人,对于春华明显的敷衍,就草草糊了过去。回去山氏问起来,宁氏自己就对答不上,结果当然“办事不利”了。
她也实在没看出春华没明着拒绝,不过是因为先前已经拂过母亲面子,这会儿没脸接二连三地拒绝了。
又把妹妹秀华叫到跟前,因从城里出来车马时间久了,小姑娘头发松散了,春华便让取了梳子来亲自给她又重梳了双丫。
问小姑娘,“这些日子该开始习字了吧?”
秀华只玩着腰际的穗子,却不作答。
卫氏便代答,“小姑正由阿母和各位婶母们教认字。”
春华心里便明白了,母亲又要管家又要作为宗正丞夫人出去社交,哪有这功夫了。估计教养庶妹的还是这个刚进门的弟妹,也难怪两人感情好了。
嘴上只惋惜,“要是往日,叫她一同约了堂姊妹到我这儿来,我也能看顾一二。”
卫氏道,“哪家闺秀能得您看顾,也真是福气了。”
“弟妹真会说话。”
两人略到叨唠几句后,卫氏便带着秀华走了。
等人走了后,阿娟看着春华的脸色,揣测她心思,“二姑娘今日也太无礼了
春华是嫡姐,汉代礼制,身份卑者见贵者,入室时不但要脱鞋还要脱袜。
春秋时便有一位臣子因不脱袜而得罪了国君。
“秀华还小呢。”春华却只当听不懂。
秀华才多大呀?她还跟个七岁小姑娘计较?
世家小姐,未出嫁前总是金贵的,哪怕是庶女在家也是个主子,被锦衣玉食的供着。小姑娘娇气些也正常。
春华在这个年纪也不过刚从父母鄙陋的宅院搬到张家祖宅里去,秀华个幼小的女孩,生出来到现在头一遭见了如此破陋的屋室,堂筵仅用粗糙的草席铺制。
春华出嫁时小姑娘都不记事,那个据说是自己姐姐的女人,只穿着着麻衣,也不着裾服,头上不饰珠花,秀华小姑娘这会儿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年龄,她要看得起这个姐姐才怪。
至于卫氏对这些明显失礼的地方视而不见,反更说明了秀华在娘家这个小姑的身份很是超然。
这两人都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和她提这个话的阿娟。
或许是当孕妇的心情总会变得开始反复,不是变了口味,便是改了脾气。
客观条件限制,庄子上鲜蔬瓜果,要补营养牲畜禽类总是供应得上的,但要变着法的换花样却不能了。
口味没法变,只能变着法的挑剔人。
春华开始担心起,趁着自己怀孕时年轻小丫鬟们一个个爬上老公的床了。
平心而论,她往日里并不是个苛刻的主人,但孕妇心事重,总要多想点。
当初离开司马家,她是把能干的、镇得住场的人都给留了下来,年纪大的丫鬟通常都配了人,她也不好意思把人夫妻拆散了两面跑。
因一直没用上,阿娟这样的婢子春华也就拿人当寻常丫鬟用,完全忘了人家最初是当小老婆预备役来着的。
这会儿已怀孕就全刺激起来了。
当然实践证明,到最后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杞人忧天。
她老公这是“病瘫”了,连她这个已经折进去的娘家爹娘都要想尽办法地拯救失足少妇,这些年轻貌美的小丫鬟们更不会把自己折进去。
趁着身子还不重,春华还是坚持着每月回城给虞氏请安。
这是在她怀孕后头一次回去,虞氏见她要拜赶忙让人扶起她,“好多年才盼来这个孩子,你自己小心些。”
春华毕竟还是拜完再坐下。
跪拜不累,汉代没椅子,跪坐的姿势对孕妇才是吃力的呢。
“这都没显怀,怎么会辛苦,媳妇已经不能常日侍奉在阿母左右,这些礼数也全是心意,哪里可以废。”
虞氏对春华印象不错,事实上有赵氏这么个悲惨对照组在,她看谁都好人了,“照顾好你丈夫,安安稳稳生下孩子,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是。”春华说道,“前几日听说大哥去了任上,庄子上知道这事也晚了,竟是连面都没见上。”
虞氏也很体谅,“你夫妇现在这样的状况,家里也是懂得。朗儿走的时候,还托言诸兄弟们照顾些你们夫妇。”
春华低头,做出感激的样子,“这些日子也全靠家里,妾……才撑到现在。”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么。”虞氏挺怕这个好不容易丈夫又不幸了的媳妇真哭起来,当然春华也没这意思。
不一会儿,招来两个婆子。
“这是家里常做粗使的下人,你身边那些我今日看了太年轻,怕不会照顾人。”
春华一愣,眼神停留在两个婆子宽厚福相的脸庞和蒲扇般厚实的手上,明白过来着两个就是传说中的“月嫂”。
然后反应过来,收下了婆婆的这份厚礼,“阿母说的是。”
才出婆家得了俩月嫂,半个多月后又接受了娘家快递奶娘一枚。
顺势把她心里斤斤计较的年轻婢子赶回家了,连词儿都串好了,“咱家现在这屋子不宽敞,长辈给的人咱们总该更抬举些不是?”
最后却是没用上。
如果说司马朗赴任的那会儿,司马懿还沉浸在将有第一个孩子的喜悦之中的话,那么当这份喜悦退下,昔日伙伴们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对他是种打击。
这一年,王象和荀纬由曹丕礼遇,成了未来的世子党。陈琳、阮瑀则做了掌书记。
这一年,周瑜讨麻、保二屯,枭其首领,俘获万余人,诸葛亮则初遇了刘备,三顾茅庐,天下计成。
54、乱世之道(一)
岑氏在建安十一年末生下了个儿子;隔了大半个月,也恰巧是正月十五,春华也迎来了这辈子第一个孩子。
正月里大家张口闭口都是吉祥话,便多恭喜她;“孩子生在正月里,您可真是个有福气的。”
生在年前就不由要多记上一岁了,按这个时代的算法,还要多交一年税。
春华却腹诽,哪里是好了。比这孩子早大半个月出生的堂哥,司马孚次子这会儿都已经得名叫司马望了。自己这个却是个丫头片子,别看是二房的第一个孩子;但大概是得不了祖父起名了。
在司马防其实也略有遗憾;这不是个男孩。
等做完月子;大人小孩包得严严实实的,春华就准备往城外赶。
婆婆虞氏拦住她,“你这是刚生产完,这天气还没回暖,天寒地冻地你就回去了?”
天寒地冻倒是说得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