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大惊,喃喃道:“你说,他是妖?”
“琼花乃花中之皇,化成的男子惊才绝艳,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逃不出他的迷惑。而妖皇之花却非独自现世,它的身侧必然也开着一朵雌花,连心相生。雌花善妒,每一个与雄花有染的女子,都会被她残忍杀害。小姐可还记得,离开大林寺那一晚,曾用贫僧赠予你的桃木剑杀死了一只花妖?那便是雄花的配偶,你杀了它,雄花自然会来找你寻仇!这些天,贫僧一直在外面设了结界才阻住他夜晚前来。可是今晚月圆,妖皇法力大增,贫僧的结界已经阻不住他,只怕小姐性命危矣!”
美人心惊胆颤,神魂飞了许久才悠悠转醒,颤声道:“你说沈郎今晚会来杀我?”
法师摆手道:“小姐莫要惊慌!妖皇好美色,小姐曾与他缠绵多日,今晚他一进门,必然还会先来亲近小姐。贫僧再送你一柄桃木剑,到时,只肖他一接近,小姐趁其不备,用木剑刺他,他的灵魄便会如雌花一样散去,永远消失不见!”
☆、静园
月影悄移,美人伏卧榻上,泣涕涟涟,打湿了枕畔的桃木剑。
突然帘帐一动,白衣妖皇已现身屋中,美人惊坐而起,隔着薄纱帐幕与他对望。
妖皇见美人脸上泪珠凌乱,甚觉心疼,走上前来想要拥她入怀,三尺之地陡然被桃木剑上红光所罩,灵魄激荡。
美人见他满脸痛楚之色,心神慌乱,犹豫许久,突然拿起枕边的桃木剑抛出窗外。
转回身,见已完全恢复了的妖皇,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花唇轻颤,定定地看着他。
妖皇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似伤还怜,“那个老和尚已经告诉你,我是妖?”
美人轻颔首,珠泪低垂。
“那么那把桃木剑能克制我,为何要将它丢弃?”
美人花唇轻启,泣道:“我怕你会死,我好怕!”说罢失声痛哭。
这些日子,有多少缱绻柔情,他是妖又如何,要杀了自己又如何,自己日日夜夜欲生欲死的思念又岂是那化外高僧所能明白的?
妖皇柔声道:“可我是妖,我会伤害你!”
虽如此说,美人却只是摇头啼哭,全然不在意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心下悸动,上前想要抱她,雌花残余的灵魄突然从他身体里飞出来,喝道:“不要再被她迷惑了!我才是你生死相依的伴侣!快杀了她!杀了她替我报仇!”
双花并蒂一心,雌花灭魄之仇瞬间盖过雄花对美人的爱恋之意。
美人只见情郎的脸色陡然间无比凶悍,自怀里取出一把尖刀,上前便要刺她,吓得双手紧紧抓住帘帐。
妖皇抓住她手臂狠狠一拉,“呲”的一声帘帐扯断。
他举刀来刺,美人惊声大叫,闭紧了双目。
帘帐坠落脚畔,刀却在头顶停下。
妖皇的手越抓越紧,雌花在一旁怒吼,“杀了她——杀了她——”
相持许久,妖皇颓然间撒手,美人后退几步,扶着妆台站稳了脚,蓦然抬眸,却见妖皇将尖刀刺向自己的心脏,吓得惊叫出声。
妖皇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对惊骇至极的美人道:“你杀了我的爱侣,我以后都不要再来见你,也不要记得你!这颗心里面满满都是你,我将它剜出来,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至死不渝!”说完将自己的心脏扔向美人。
书阁里楚岳涵全身狠狠一颤颓然闭目,喃喃道:“他剜了自己的心,是害怕受雌花的控制,伤害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可是这样,他自己还能活吗?”
江越知她此刻情绪激扬,心神已完全被那雄花所牵,缓缓解释道:“花妖无心,灵魄却不会散,自然还能活。只是却如他所言,每到夜晚化出人形的时候,会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要去寻找一个深爱的女子,可是已完全忘记她的模样。于是,他便经常子夜游离于尘世,邂逅美貌的女子,以为她是自己要找的人,迷惑她一同过夜。黎明之前醒来的时候,又会察觉枕畔的女子并非自己所爱,就残忍地将她杀死,以其鲜血浇灌花树,好令雌花重聚魂魄。”
楚岳涵神思回转,蹙眉将书册翻到最后一页。
情郎浴血而去,他的那颗心却留在了妆台下,美人躲进床榻里,隔着帘帐看那团血污之物,大哭着昏了过去,自此后精神萎靡,日渐憔悴。
城中凶案连连发生,法师知是邪性日重的琼花妖皇所为,是以联合傅家庄的人马于午夜前去静园断其邪根,诛其灵魄。
无奈妖皇法力极强,无人能敌,那夜所去之人,十有□□皆战死,最后连大林法师也受重创,奄奄一息,将去之时用自己的血画了一道灵符,命美人的师兄一定要将其贴在花树之上,用火燃了,才有可能将妖皇诛杀。
黎明之前,在余下的人中,妖皇再次看清楚了美人,正要对她下手,却突然间认出了她。他走上去,与花树下的美人双额相触。
法师的灵符霍然贴上树干,妖皇的灵魄动荡,回头,见美人师兄手中的火折已点燃,由是上前去阻。
美人啼哭,不忍亲眼见到情郎灵魄飞散,横剑自刎于树下,登时血溅琼花。
妖皇惊骇的一刹,不曾阻住火折,凄啸一声灵魄被逼回真身。
烈火烧灼了树干,却听“轰”的一声,树冠上升起一团血红的云雾,将妖皇的真身庇护其中。
大火闪灼几下便熄去,四下登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静寂。花树下美人已殁,双目紧阖,脸颊贴着剑锋趴伏在地,仍血流不止。
琼树枝头突然飞下来无数花瓣,织连成锦,将美人的尸体紧紧缠绕,裹入花心。
自那夜后,琼花妖皇就再也不曾出现过,据当时一息尚存的大林寺法师说,妖皇的邪性本非与生俱来,源于爱,也终于爱,当它所爱的女子以血为祭,世间就再不具有能将它摧毁的力量,而它自己也将陷入那个因爱而生的真灵之界,再不愿现世。
一句至死不渝,本是人世间的男女定情之言,能做到极致却是妖而非人。佛说,五蕴六谛皆为虚妄,究竟是虚妄,还是人不如妖?
☆、竹桑(上)
朱窗洞开,寒风入户,将书页翻得乱纷纷。
透了许久的气,白颍川背依着窗台,抱臂长吁口气,缓缓道:“章和殿废妃颜彩儿生的纤弱娇美,有瑶台仙娥之姿,十六岁时以一曲《珠玉舞》俘获龙心,当年甚至有人预言,她将成为继淑妃之后最为得宠的帝妃;而石婉我们都见过,确实是个出色的美人儿,更难得的是朱颜堂以脂粉生意闻名,其中最有名的水露桃花胭脂乃是石姑娘亲手所制,所以有人赞她‘心有七窍、貌比貂蝉’;朱采薇年纪最小,才不过十四岁,论身份,还是月柔公主的表妹,单凭朱家已出了两代皇妃,月柔公主又艳绝后宫,想来也自是个绝色的美人;万梅园梅姑娘,高贵清雅,出尘脱俗,更不消说。如此看来,还真像是这妖皇所为——”
彼时民风淳朴,教化纯良,男儿自小以忠孝节义为念,□□二字谁敢去想,更何况死者非是在皇宫内苑,便是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若说是人为,谁又能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
“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若作案的真是这琼花妖皇,那么屋里留下的酒杯和枕边的丁香花又作何解释?”
却见楚岳涵神色迷惘,喃喃道:“酒杯?”
江越以为她记不清楚了,遂解释道:“凶手在每一处案发现场留下的酒杯也各不相同,颜彩儿是夜光杯,石婉姑娘是冰玉流光盏,朱采薇是紫芝杯,还有今天早上梅姑娘屋里的珍珠荷叶杯,且那杯中的美酒也不同。”
话音落楚岳涵已接口道:“夜光杯盛葡萄酒,冰玉流光盏里是胭脂露,紫芝杯中是武陵桃花酿,而珍珠荷叶杯里盛的则是临安的玉楼初雪!奇怪,怎会如此巧合?”
江白二人对望一眼,皆觉甚为诧异,江越皱眉道:“涵儿,你说什么巧合?”
楚岳涵转回神思,幽幽道:“我记得刚开始向梅姐姐学酿酒之术时,她曾经给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前朝的遗册,上面记载着各种美酒的酿造方法,还有不同美酒所用的器皿,与你方才所说完全吻合!至于丁香花,倒是令我想起了一个地方来——”
白颍川凝眉,“什么地方?”
楚岳涵喃喃道:“便是方才书上提到的兰烟岛!我爹爹旧时是在兰烟岛上学艺,大约在几年前,我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岛上紫气氤氲,一年四季丁香遍开,除了那里,也想不出第二个地方来。”
白颍川更是吃惊,“可以确定与妖皇故事里的兰烟岛是同一个地方么?”
楚岳涵道:“那个岛上也有一个傅家庄,听起来倒觉得十分吻合。”
两人问答间,江越忽然思起了另一件事,问道:“颍川,你之前说过颜彩儿因一管紫玉之箫触怒龙颜是怎么回事?”
白颍川蓦然抬首,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先太子,也就是和王殿下的父亲平江王爷擅吹紫玉之箫!先帝惊才绝艳,先太子又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当年传国,若非先太子没能在先帝驾崩之前回到建康,皇位大约也不会落在当今圣上头上。”说到此,语气又一变,“话虽这么说,不过平江王爷淡然出世,对皇位也无眷顾之念。太后娘娘曾说,和王殿下的相貌虽与先帝神似,性格却是随了平江王爷的。和王殿下你们也都见过,生子随父,太后娘娘的话,想来也不差!”
他说的是和王殿下么?
楚岳涵悠悠思起当日,在万梅园里,她误以为来人是江越,一阵捶打。后来发现认错了人,和王也不介怀,还对她微笑道:“你嘴里说着要让他走,心里却一点也不舍得,又何苦如此呢?”
兀自沉思间,听得江越缓缓道:“像和王殿下那样的男子,只怕这世上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当晚,楚玄借离合镜之力,以紫云天罡真气在整个建康城上空布下一道防护结界。若妖灵出没,浮动的鬼气便会在离合镜上显现出来,让其无所遁形。
楚岳涵尚在惊叹父亲的术法居然已达到如此厉害的地步,却听他说道:“新岁将近,皇城之中不容再出现差池。结界的防护力量半月之后就会逐渐消退,所以这段时间一定不要错过机会。子越,从今晚起,你要亲自镇守在此!”
第一天晚上,三人都守在司天台,冬日天气寒冷,尚未至下半夜,江越便催促楚岳涵前去休息,楚岳涵毫无睡意,只说道:“再等一会儿!”
又守了片刻,忽然瞧见离合镜中一股鬼气泼墨般涌出来,翻腾了许久又化成几缕游烟四下飞窜。
稍时,宁静的镜心显出一片影像来——
鬼烟浮浮,自一片青竹林间逸出来,悠悠飘进了桑园里。
白颍川大吃一惊,失声道:“竹桑园,是袁姑娘——”
身侧疾风一扬,江越已不见了人影。
桑园后,数间茅屋,一盏青灯未灭。
灯下坐着一个绿衣少女,正挽着针线缝制衣袍,那少女眉眼如画,煞是清丽秀美,一双手更是玲珑纤巧,见之生怜。
深更半夜,却有人将柴扉轻扣,那少女不觉心惊,继而听见屋外一声男子幽幽的叹息。
绿衣少女面色由惊渐转为喜,起身唤道:“江大哥,是你么?”
鬼气渐渐逼近茅屋,绿衣少女缓缓起身走向门边,犹疑许久,抬手将门打开。
乍然间眼前一阵剑光飞掠,怒斩千尺黑雾,周身长起一阵狂风,衣袂鼓荡,青丝乱飘,胸膛间被一团黑雾一撞,整个人飞跌在屋中,登时昏迷过去。
茫茫寒夜间,江越凝眉,龙雀宝剑化成千万道寒芒将渐凝聚成型的鬼气击碎成丝丝断烟,在桑园竹林间飞窜。
方此时,楚岳涵与白颍川联袂而至,见那鬼烟再欲凝聚,“嗖”的一声,天荒灵珠脱腕,鬼烟猛烈震荡,又化作游丝飞散而去。
江越见追不得,收剑转身奔入茅屋,将昏倒在地的袁紫竹抱上床榻,抚着她的脸颊低唤了几声。
袁紫竹悠悠睁开眼,扑入他怀中大哭。
江越不住安慰,那少女凄婉的声音道:“江大哥,我好怕!你陪着我,以后都陪着我好不好?”
许是方才的情形太过凶险,江越一时之间把什么都忘了,揽她在怀,颔首道:“好!”
门外,楚岳涵的脚步不自觉后退,离地的竹阶有三四道,差点踏了个空。
白颍川心神紧张,欲开口唤她,却见紫衣一飘,她已转身飞跑而去,纤弱的身影迅速在夜色中淹没。
☆、竹桑(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到,扑倒在地。
“涵儿——”白颍川慌忙上前扶起她,“你怎么样?”
楚岳涵摇头,紧咬着下唇,低眉暗垂泪,缓缓道:“他说他心里只有一个涵儿,可为什么怀里总抱着别的女子?还答应她,以后都陪着她,我怎么办?”
白颍川知她心下难过,扶着她的双肩安慰道:“涵儿,你听我说,不管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只是因为袁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孤苦无依,除了子越又有谁会照顾她,所以他才答应。照顾她,不一定就是喜欢她,他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呀!”
“我以前一直深信不疑,可是现在……”楚岳涵神色哀戚,半晌不觉发出一声自嘲。
第二天早上,小婢翎儿打了水进来,见楚岳涵已经睡醒,就说道:“小姐,江大人在外面等你……”
话音未落,原本平躺着的楚岳涵侧身向里,冷冷道:“叫他走,我不想见他!”
从早至昏,她一直不曾出房门一步,翎儿颇有些看不过眼,皱眉道:“小姐,江大人在门外等了你一天,你还是见见他吧!”
楚岳涵淡淡道:“他再等一晚上我就见他!”
当晚,鬼气在竹桑园徘徊不散,江越虽已布了防护结界,并派人把守,可终觉放心不下,更兼师父亲口吩咐,只得又去往竹桑园。
不想房里的楚岳涵还不曾入睡,听到二人谈话,遂将窗户打开,冷冷地与他对望一眼,又“啪”一声将朱窗紧闭。
闻得江越敲窗之声,她禁不住恨恨道:“你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是否是要拿你自己偿还这份恩情呢?”
江越解释道:“涵儿你误会了,你是我未婚妻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那你不许去——”
她这般赌气,江越无奈,又担忧袁紫竹安危,只得离去。
去后没多久,白颍川便来了。
楚岳涵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白颍川见状规劝道:“子越离去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他只有护在袁姑娘身边才能保她安全。”
楚岳涵冷冷道:“天底下的男人朝三暮四,都是迫不得已!”
白颍川皱眉,端详她许久叹气道:“你真的这么想子越么?去年在富春山上,你一个人先从水露结界里面跑出来,我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丢下子越紧追着你一路回来。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时候他受了伤,刚从越州返回建康就昏倒在荒郊野外,是袁姑娘救了他一命。抛开别的不说,既有救命之恩,你难道能令他将袁姑娘的安危置之不理么?”
楚岳涵眸色一变,怔了稍时喃喃道:“既有救命之恩,师兄对她因怜生爱也不奇怪!”
白颍川不觉摇头道:“你还是不信任他!其实你走了一年多,他又有哪一天不牵挂你呢?远远的追到蜀山不算,还练会了‘天涯心诀’,你总该知道是为了看谁吧!”
“天涯心诀”乃是术法中颇为高深的一套心术,即便远在天涯,施术者也能随时感知心中所念之人的情形,如同亲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