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魅
五十年后,蓬莱山。
铜井之畔,月波影里,颛顼自幻梦中醒来,方自知觉自己竟然做了这一生中最长的一场梦。
从曦月出生,一直到她最后身死,自己陪着她的日子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年罢了。
而今自己也将羽化,却不知她的魂魄以后将会安身在何处?
正自思虑,身侧一个纤弱娇柔的声音道:“帝君,曦月公主有水神为伴,她就算死了魂魄也不会孤单,我瞧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若能登仙,可比尝尽人世辛苦好上千百倍!”
颛顼诧异,侧目瞧见身侧一朵小小的琪花正摇曳着茎叶在他身旁跳跃,奇道:“你是何处精怪,因何会认得我?”
琪花撇了撇嘴,“帝君你忘了,五十年前,你初到蓬莱,瞧我长在水潭边,就快要死了,便以神力助我炼化成精魅之形,我就是那株幽兰啊!”
颛顼瞬间思起她来,笑道:“原来你是我当年以术法化出的那只花魅,难怪竟能知我心思!”
花魅咯咯娇笑,拧腰一舞,化出一个娇俏的女孩儿形来,“还能想起来,看来还没有变老糊涂!”
颛顼虽然年事已高,行将大去之时,还是化成一副少年男子的模样,“老糊涂”这三个字听在耳里,着实有些好笑。只是他心思黯沉,眼前这花魅再娇俏可爱,也无心与她说笑。
花魅歪着头,察觉到他的心意,面色一变,喃喃道:“你想用离魂之术,堕入轮回道,去找寻你妹妹在凡间的转世?”
颛顼颔首,“当年她与水神挺过天雷之劫,魂魄便落入阴司,转世轮回。如今我若在此羽化,日后想见曦月一面也再无可能了。”
花魅皱眉道:“可是‘离魄’之术虽能保你在凡尘三世轮回,可期间必定会受尽艰难,帝君,你又何苦如此呢?更何况,你也明知,少帝之魂因挂念曦月也已下凡寻她,倘若和他撞见,以少帝之刚烈,与他为敌,岂有胜算?”
颛顼无奈而笑,“一个少帝,一个水神,就算我得见曦月,她的心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哥的影子?”
花魅上前道:“情过千年情转薄,又何必再去吹皱一池春水?帝君既知是如此,便不要再存那般傻念头了,说不定你将手放开,对曦月而言,也会是一件好事!”
颛顼微笑,“你纵然明白许多,可是情之一字,谁又能真的明了?而今看来,万里江山也不过是浮云过眼,我心中不舍的,始终只有一个她罢了!”
可是即便如此言说,风月无情人暗换,刹那芳华如电。
相隔千年后再见,又是否还能一如从前?
☆、碧如
竹叶经风作响,铜井畔水影晃动。
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少女缓缓走来,柔声问道:“帝君,你还记得我么?”
和王抬眸看着她,喃喃道:“碧如,你……”
碧如微微一笑,“不错,我就是那株幽兰。自从帝君转世下界以后,我便一直流离于世间找寻你,今日终于见到了!”
和王怔了许久才道:“可你是怎么穿透白驹隙光来到这里的?”
“这兰烟岛本来便是蓬莱岛中一隅,后来遭遇天海震荡变成碎片漂移到这里来,被上古半仙一族的傅家占据,才成了凡人传说中的神仙岛屿,你和我之前都曾来过这个地方,所以白驹隙光才把我也带来了。”
“那么,为何她不可以?”
“帝君问的是曦月公主?”碧如皱眉,“是她手上那串灵珠的缘故!天荒珠又名轮回珠,这世上有不少通灵之术能带人看见过去,比如离魄之术、白驹隙光以及海市蜃影,唯独带着天荒珠的人会被挡在记忆风墙之外,而无法看到前世所发生的一切!”说着转眸看着他幽幽道:“其实这些记忆不让她看到也是极好!帝君,如今你已见到你的妹妹,也算得偿所愿了!”
见他半晌不曾回答,又道:“你还是想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记忆风墙外,楚岳涵抱膝坐在一棵菩提树下。
过了不知多久,白驹隙光在树影间阵阵摇晃,倏尔幻化成万点细碎星光悠悠飘散。
待光影散尽,便见和王自其中走出来。
楚岳涵大喜,上前道:“殿下,你好不好——”却见和王亮如星辰的眸中似有泪光,硬生生将话音止住。
四目相对,和王抬手抚着她的脸,柔声唤道:“曦月——”
“曦月——”楚岳涵大觉诧异,“你也认得曦月,她是谁?”
忽而想起一年前在青莲所织的水露结界之中,那个大哥哥也是这般唤她。
可是自己哪里是曦月,莫不是他们都认错了人?
“殿下,你在白驹隙光里面,看到了什么?”
她这般一问,和王倏尔转回神思,将手收回来道:“抱歉,刚才我迷迷糊糊的,上一世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想想有没有办法先离开这里再说!”
楚岳涵只道他不愿告诉自己,便不再多问,牵起他的手道:“走吧!”
既然幻界的平衡被打破,那么就一定会有缺口,只要找到缺口就可以出去。
出了树林,眼前乃是两片平地,疏朗朗月光照射下来,将两边的景象差异照的煞是清楚,左边的一片鲜花成堆,右边的一片却寸草不生。
那花朵艳红如火,其上蜂蝶飞舞,煞是夺目。
楚岳涵皱眉道:“寸草不生,必有毒物!可是那些花……”
“是地狱花——”和王心底一沉,“两边都是死地,看来我们要往回走了!”
话音落风里传来一阵弦歌声,花影后一袭茜红罗衫的傅芊芊御风而来,双掌拍出,袭向和王。
楚岳涵闪身上前,硬接她一掌,不想她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人,正是兰烟岛主,两人合力一掌便将她击飞,扑倒在地狱花丛中。
和王飞奔入花丛,将她半抱在怀。
那地狱花茎上带刺,尖利无比,两人肌肤皆被其刺伤,痛楚不堪。
楚岳涵眉心一蹙,“地狱花刺剧毒无比,殿下明明知道,还要跑进来?”
和王抬手擦去她嘴角的血痕,听得花丛外傅芊芊的声音道:“我们只想留你,至于这个女子,地狱花的解药我可以送给她,一切就看你的决定了!”
不待和王答话,楚岳涵抓住他的手臂摇了几摇,低声道:“不可——这兰烟岛上的人居心叵测,他们千方百计留下你,只怕是有什么阴谋?”
“涵儿,你喜欢江少监吗?”和王突然问道。
身侧的地狱花摇曳生姿,天宇上空月影澄明如镜,楚岳涵吃惊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明白生死关头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来!
“如果要你在我和江少监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见她瞠目结舌,半晌答不出话来,微笑道:“答应我,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认真考虑我的话,好不好?”
楚岳涵水眸闪灼,花唇张了几张,依然不知该说什么。
和王忽然回过头去,对傅家父女道:“我答应你们留在这里,只要能解去她身上的剧毒,放她离开!”
傅庄主颇动容,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将你留下?”
和王无声叹息,“不管怎样,你们做到了,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关系?”
太阳还没有出来,霞光满天的岛岸,虽已吞服了解药,那少女却尚在昏迷之中,和王凝着她的脸庞轻声道:“若我以后都不能陪你了,你也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着!曦月,这一世,你不要再受苦了好不好?”
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轻轻放在兰舟之上,一股浅淡的紫气便将小舟推离了岛岸。
江风阴冷,吹得楚岳涵遍体生寒,倏忽间荡出数丈远,耳边忽有一个玲珑的少女声唤道:“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你不能一个人走,倘若公子真的被兰烟岛上的人扣留,你以后只怕都见不到他了,所以一定要带着他一起走才行!”
楚岳涵睁开眼,只见四面皆是江水,而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兰舟之上,诧异道:“你……你是碧如么?我看不到你,你在哪里?”
碧如哎呦了一声,急道:“你先不要管能不能看得到我,快去救公子啊!”
楚岳涵蹙眉,“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救他?”
耳边听碧如又道:“兰烟岛的这道法障根本困不住公子,他是被自己的意念困住了,你快叫他,叫他和你一起离开,只要他肯向前跨出一步就没事了!”
楚岳涵霍然间转醒,坐起身来,一双水眸怔怔地望着和王。
碧如催促道:“小姐,你快叫他呀,快呀!”
楚岳涵恍若未闻,风将兰舟越送越远,二人遥遥相对。
不知为何,登觉心底酸楚不堪,似是自己的眼泪落在了水烟中,“啪、啪”激起几朵水花。
和王只觉心下大痛,之前在白驹隙光之中,曦月也总是这般瞧着瞧着自己掉眼泪。
不自觉脚步向前移动,面前登时紫烟飞舞,恍似是撞破了一层紫色的幕帐,瞬息间跌落在晃悠悠的木兰舟中,兰舟瞬息向前飘出了十余丈。
舟上二人相拥,和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你怎么样?”
重重紫烟翻涌而来,碧如大声道:“他们又要放迷魂障了,公子,你快不要说话,不要呼吸——”
可是,纵然和王能如此,楚岳涵体内剧毒未解,意识也未完全清醒,呼吸反而愈发疾促。
“公子,你快亲她!”
和王皱眉,看着怀里少女如花似玉的容颜,情知这般轻薄甚是不妥,忽然间却闭上了眼低头吻上她的花唇。
江水泛波,天云变色,一丝轻薄的红光打在脸上,旭日缓缓跳出山头。
兰舟渐渐靠岸,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人吃了一惊,和王抬起头,怀里的少女星眸微睁,稍时竟然昏睡过去。
☆、金谷
细雨绵绵,玉楼歌吹。
自半开的轩窗里斜斜打进来的雨丝湿了佳人的香袖,银烛高照,映见十根玉葱般的手指在二十四行雁柱间绵绵流连。
鼓筝的美人梳着云髻,一袭绛红色广袖绮罗裳,眉心一点朱砂痣,丹唇玉脸,姣若春花,静若冰雪,歌声渺渺,直如仙乐。
锦帐云床上,红绡轻幔被银钩挂起,昏睡着的紫衣少女眉心紧蹙,将醒未醒。
一曲歌尽,美人按在银筝上的一双纤指突又拨起一个高的音调,合着空庭之中幽寂的清风歌出最后一个简单的音节。
“哈啊——”
这一声高歌清泠而寥落,百转千回,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紫衣少女只觉这歌声渺远如梦,又躺了一会儿便睁开眼,只见满室烛光闪耀,窗外冷雨敲打着窗棂,那鼓筝的绛衣美人走上前来,一双秋水明眸凝着她瞧了一会儿,浅淡娇柔的嗓音道:“躺了这许多日,姑娘终于醒了!”
紫衣少女蹙起眉尖,花唇轻启,“这里是什么地方?”
绛衣美人淡淡道:“这里是金谷园,和王殿下带你来,吩咐我们好好照顾你!”
紫衣少女怔了许久才想起来青瑶镇外东山脚下建着一座金谷园,乃是东山望族谢家蓄养歌姬之地,不想和王竟将她带来了这里。
之前她因为体内余毒未清才昏睡了几日,现在醒来精神和体力恢复了不少,渐渐忆起之前在兰烟岛上与和王经历之事,只觉甚是不可思议,话音之中不由也带上些许紧张之意,“和王殿下在么?”
绛衣美人回道:“殿下上山给姑娘采药去了,走之前吩咐我们,倘若姑娘醒了,要我们好好照顾着。”
紫衣少女吃了一惊,瞧见朱窗外的霏微薄雨,虽不甚大,山野之间也必定幽冷无比,心下不觉涌起一阵缠绵情绪,将脸贴在衾枕上暗暗听了一会儿雨声,转念又想起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歌声,随口问道:“方才是姑娘在唱歌?”
绛衣美人微颔首,“也是殿下的吩咐,说歌声能安抚姑娘,我就随便唱了几支曲子!”
几句话过后,总是她问什么,绛衣美人就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美貌过人,气质出众却冷若冰霜的歌姬么?
这紫衣少女正是楚岳涵,她虽猜不透这样一个不凡的女子为何会沦落为金谷歌姬,可向来不擅与这等女子相处,更何况自己此次跑到青瑶镇来,是为了逃开太后娘娘选孙媳所下的花帖,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与和王撞在了一处。
越想越觉不妥,倒不如趁着和王不在,自己先离去的好,省得他回来以后说也说不清楚。
只她没想到自己一下床说明意向,非但那绛衣美人,满屋子的金奴玉婢皆来阻拦,最后竟然全部跪在她脚下相求,正闹的不可开交,和王忽然走进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吵成这样?”
绛衣美人喜道:“殿下你回来的正好,楚姑娘想要不辞而别,我们拦不住她!”
和王皱了皱眉,摇着头上前道:“你一定是在家里随便惯了,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来,闹的满屋子人都跪在你脚下还不消停些!”说罢竟然将她揽腰抱起,放回床榻上,一边又道:“身子没好就不要乱跑,好生躺着!”
楚岳涵先是被他软语责备几句,已闹的红了脸,眼下又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回床榻上,目光一扫,瞧见侍立在侧的婢女皆掩着嘴偷笑,更觉羞煞,竟对和王嗔道:“你——你出去——”
和王瞧见她横眉竖目的样子,怔了怔,居然随意点点头道:“好!有这么多人陪着你,少我一个也不少,有什么事情,再叫我。”说罢将她的发丝轻捋了捋起身离去。
满屋子歌姬侍女吃惊了一会儿,已有人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楚岳涵举起被子将自己的脸也盖了个严实,权当做是一个地缝自己钻了进去。
众人笑了一会儿,绛衣美人绛雪上前来揭被子,“姑娘……姑娘,你这样会喘不过气来的,快出来!”见楚岳涵非但不理,反将衾被抓的更紧,眼波一动,诈她道:“和王殿下还在门外,你若是不肯揭下来,我就让他来揭了……”
楚岳涵吓得全身一颤,忙将衾被取下,方瞧见绛雪一双水眸里满是促狭笑意。
绛雪瞧她面上泛起些许薄嗔之色,慌忙赔笑道:“殿下早被你赶走了,哪里还会回来!姑娘,你胆子可真大,估计殿下这辈子还没被人赶出门去过!”
话音落楚岳涵紧闭双眼,又将被子拉过了头。
一个下午和王都不曾再来过,楚岳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一阵发闷。
近黄昏时烟收雨霁,碧空如洗,透过半开的朱窗,依稀可以瞧见远处澄净幽美的亭台楼阁和青碧色的远山。
绛雪将汤药端来,神色忐忑地瞧着她,半晌缓缓道:“听说和王殿下方才接到太后娘娘的口谕,让他尽快返回建康去,殿下他,也许明天就动身了。”
楚岳涵蓦然一惊,幽幽思道:“花朝节过后就是太后寿宴,也是和王的选妃宴,到时候也不知会花落谁家……”
一时又想起之前在兰烟岛上他那两句问话,不觉怔住。
兀自胡思乱想,绛雪忽然跪在她面前,“绛雪有一事相求,希望姑娘能够答应。”
她突然行此大礼,楚岳涵慌忙伸手相扶,“什么事情你起来说话!”
绛雪黛眉轻蹙,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想求殿下带我一起去建康,见一个人——可是又害怕贸然开口殿下不会答允,所以想求姑娘在殿下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殿下那么喜欢姑娘,一定成的!”
金谷歌姬并没有行动自由,她突然想去建康,也不知是想见谁。楚岳涵疑惑地看着她,半晌问道:“你想见谁呢?”
绛雪幽幽吐了口气,“一个承诺要带我离开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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