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萱仰着头,只觉到了生死边缘,脑中突然一派清明,喃喃道:“是!我无话可说!你若信我,自然不会如此疑心;你若不信,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萧城璧冷笑,“如今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我也不会信你!”宝剑一扬,寒光照射。
洛瑾萱闭上眼眸,“但愿君心如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仰头,泪珠滑过眼尾,一直落进了耳蜗里。
萧城璧手一停滞,心间怒浪翻涌,恍惚间忆起二十岁时初次在香山寺偶遇她时的情形,忆起新婚之夜的肌肤之亲,忆起芝兰苑荼蘼花架下口唇喂食荔枝的旖旎□□,忆起风雨之夜莲坞之中风雨如晦与君相随的山盟海誓,只觉头痛欲裂,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暗夜的风冰冷刺骨,尖利的剑锋在她颈间停留片刻,突然间移开。
萧城璧一声怒吼,耳边风声呼啸,一缕发丝被斩落在地。
“棠儿,你还是我的棠儿吗?”
温柔的话语,渗着丝丝的冰冷,冷的人几乎窒息。
洛瑾萱眼睁睁瞧着他身影在面前一荡,就这么飘然而去,一刹间只觉心念成灰,痛不欲生。
肩上鲜血流淌,身体里的疼痛却更加难耐,手抚着小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若耶(中)
初冬,北风入庭。
后院的冰泉水声渐小,若耶溪边蒹葭苍苍,太液池上枯荷连茎,在风霜寒露之中益发萧条衰败。
皇宫里到处一片冷寂,更何况是皇上鲜少登门的冰泉宫。
“啪——”太后的黑子又落在棋盘上,挑眉对李奚若道:“眼下皇后失宠,皇上一个人在含风殿里难免寂寞,是时候你该去陪陪他了。”
李奚若面色涨红,急摇头道:“怕是不行!皇上若真认定是皇后指使清容刺杀于他,又怎会丝毫不降罪?若他不认为是皇后指使,只怕如上次一样,过不了几个月皇后又会复宠。就算我此刻趁虚而入,也毫无意义。”
说罢秀眉一蹙,低声问道:“皇姑母,那个清容究竟是洛阳侯府的人还是你的人,侄女可是有些糊涂了!若说她是你的人,当晚怎么会对表哥下那么重的手?听侍卫回报,好像真的要置表哥于死地一般。若说是洛阳侯府的人,又总觉得不大说的过去。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只不过随着皇后在侯府住过几年,洛阳侯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如此卖命?”
太后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冷淡一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问,连你都不相信是皇后指使清容刺杀皇上,皇上又怎会相信?哀家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其实皇上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皇后所为!”
李奚若大惊,心下暗暗道:“难怪皇上不曾降罪于皇后!”
“可是,他却必须要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皇上此时已别无选择!”太后朱唇轻牵,露出一抹略带邪魅的笑意,“洛氏在朝中势力庞大,后宫之中又有一后一储君,这样的格局无论是谁都会胆战心惊,隋文帝废周立隋的故事,你总该也听说过!”
李奚若心头大震,几乎惊呼出声,“皇姑母的意思是……”
倘若洛阳侯真的派刺客进宫刺杀,而皇上又不幸遇难,那么九岁的皇太子将会登基为帝,洛阳侯以外戚身份辅政,过几年废帝自立,改朝换代,萧氏的大业亦会就此风流云散——
思至此,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太后握紧李奚若的手,“比起洛氏,皇上自然更相信我们李家,奚若,你一定要想尽办法为皇上诞下一个皇子,这样我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眼下也用不着再担心皇后,她绝不会再有复宠的机会!说不定她一死,才能为城儿解决难题。”
李奚若心绪疾转如电,听了她这句话突然间抬起头,暗暗道:“是么?难道表哥心里也是希望皇后死的么?那么,我是不是就有机会把表哥抢过来?”
奇异的念头在心间一闪即过,她竟然有些吓到了——那一刻,她居然想到了害死皇后!
她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子,可是在爱情的折磨和一直压抑的被轻视的不满,两种力量的双重催动下,什么念头都有可能冒出来。
人真是极端可怕的生物啊,连柔弱的女人都如此!
太后注意到她脸色的奇特变化,略带疑惑地看着她,她一低眉,慌忙掩饰过去。
原本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倘若这天下午她一直静静的待在轩窗里,可能这个念头就不会成真了。
冬日宫室寂寥,连廊檐下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了吗,最近皇后总是发了疯一样,一个人站在若耶桥上发呆,很多人都说她是想寻短见!”
“谁说不是呢,刚才我还瞧见她过去,不过她应该不会自杀,要跳早就跳了!”
“她一个人在哪里吗?”李奚若心下诧异,“皇上并没有解除她的禁足令,她怎么敢私自出蕊珠宫?”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那天晚上萧城璧几乎一剑要了皇后的命,眼下她只怕是心如死灰,又怎会在乎这一个小小的禁令!
一刻钟后,她站在了皇后身边。
若耶溪旁苍竹依旧清润,只是夏季清雅娇艳的荷花已不见了踪迹,两岸蒹葭雪白,似连天水之间也染就了白茫茫的一片。
李奚若花颜一动,娇艳的红唇牵起些许弧度,侧目凝着她,“皇后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洛瑾萱秀眉微蹙,似感觉到有人和她说话,却不曾转头去看,苍白的容颜被素风吹袭,益发显出几分失魂落魄的神色,半晌喃喃道:“我……没有刺杀皇上……我来看清容,她说她会告诉我为什么!”
四下无人,李奚若只觉脊背发凉,难怪人人都说皇后疯了,看她这个样子真和疯了差不了多少。
李奚若一笑,定了定神,欢声说道:“原来你来看清容啊!我告诉你她在哪里,你看那水里面的那个影子,不正是她么?”说着将手一指。
洛瑾萱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下去,水光动荡,里面映着的影子却好似是自己。蹙眉正待发问,耳边李奚若阴冷的声音道:“娘娘,你到水底去见她吧!”语毕突然用力一推。
洛瑾萱尚不待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跌落桥下,“砰”一声,坠入冰冷的溪水之中。
寒水冰冷刺骨,一股一股从口鼻之中灌进去,洛瑾萱只觉全身又冷又痛,连同五脏六腑也搅在一起被冰刀乱劈,每吸一口气都要呛进去一大口水,渐渐的,躯体开始麻木,使不出丝毫力气来。
“救我……城璧……救我……城璧……”
李奚若瞪大眼睛,瞧见她在溪中扑腾起大片水花,一时心间无比恐惧,无比后悔,朱唇张了张,想要唤侍卫来,却强忍着不曾发出声息。
蓦然间,公主珠儿从竹林里跑出来,在岸上大声哭喊,“母后……快来人呐,快来人救我母后,母后……”
那天傍晚,含风殿殿门紧闭,珠儿哭着跑过去,踮起脚用力拍打着门,“父皇,父皇,母后快死了,她流了好多血,父皇,你快出来,珠儿好怕——”
哭喊声震动了整个宫殿,手中的琉璃盏捏碎,萧城璧霍然起身,刚走出去两步却蓦然间站住。
“父皇,珠儿好怕,你快出来呀父皇,母后要死了,她要死了——”
哭喊声再次撞进来,萧城壁凝立不动,琉璃盏的碎片刺进了手掌中,淋漓鲜血合着几滴热泪洒了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子哭累了,趴在门上一阵阵抽搐。
天色渐渐转黯,小皇子跑出来抱住妹妹,“妹妹,我们回去吧,母后一个人好可怜,我们回去陪着她……”
珠儿放开手转过身,片刻皱着眉抽泣道:“哥哥我走不动!”
小皇子蹲下身,“哥哥背你!”
背上的珠儿仍在抽泣,小皇子泪眼模糊却不曾出声,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冷寂的夜色里缓缓前行,路上除了风声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脚步声。
树梢上鸟雀惊飞,珠儿小小的身躯禁不住一阵轻颤,尖叫出声,“哥哥好黑我好怕!”
“不怕!”小皇子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身躯却也轻轻一颤,“今天谢叔叔教哥哥练武,哥哥练的可好了,妹妹什么都不要怕,哥哥保护你。”
“嗯!”珠儿含着泪点了点头,树顶的鸟雀仍在飞,她抱紧哥哥的脖子咬着牙不再说话。
萧瑟寒风吹起满地落叶,枯树后,萧城璧缓缓走出来,凝着两个孩儿娇小的背影心下喃喃道:“麟儿珠儿不要怕,父皇送你们回去!”
寝帐里洛瑾萱的脸色苍白如雪,两个孩儿皆在黎明之前便已支撑不下,被乳娘带下去休息。
萧城璧面色冷沉,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小产后出血过多,眼下虽已止住,可是身体虚弱,血气不足,能不能醒来下官实在是……难以断言……”
萧城璧默然不语,走过去摸着她的脸,柔声道:“你曾经答应过我时时刻刻都不离开,若你食言,教我一个人如何走下去?”
他双目一瞬不瞬,一滴眼泪却落下来,打在她面上,“我曾经说过宁可失去江山也不愿失去你,我的心没有变过,你又怎么可以对我食言?”
突然间扬眉一笑,“答应我,在三天之内醒来好不好?”
榻上的人沉睡不醒,他闭目,耳边却好似听到她温柔的回答,“我答应你!”
睁开眼,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俯身在她额上一吻。
接过太医奉上的匕首,凝着自己的左手腕慢慢划下去……
第三日黄昏,小皇子和小公主坐在母亲寝室外的台阶上等着里面的太医出来,夕阳西下,在两个孩童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绛黄,益发显得光彩照人,宛若天界的一对仙童龙女一般。
珠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一下问道:“哥哥,花颜姑姑说母后小产把小弟弟丢了,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小弟弟了?”
“不会吧!”小皇子不大确定地说,“小弟弟肯定是跑出去玩儿了,我们暂时见不到他,过上一年应该就回来了。我以前也到处找不到你,父皇就说你跑出去玩儿了,暂时回不来,后来过了一年就见你回来了。”
珠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认真地点点头。
当李允将两个孩童的话转述给萧城璧时,端坐在龙椅上的人抚额,禁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心间的伤痛难以释怀,笑容中也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李允抬头看了他一眼,担忧地道:“皇后娘娘昨晚上已经醒来,太医说已无甚大碍,反倒是皇上,失血过多,少年时肝脉又曾大伤,定要好好调养,半点马虎不得!”
萧城璧却闭目叹了口气,“朕虽然位登九重,可我们孩儿的仇我又怎么找她去报?棠儿醒来,也是会怪我的吧!”
一大早,两个孩童站在苏醒的母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服药。
洛瑾萱抬起头,犹豫半晌问道:“这几天,父皇有没有来过?”
孩儿毕竟还小,不懂得母亲的心思,皆摇了摇头,珠儿还道:“母后掉水里的那天,我跑到父皇寝宫外面哭了半天,叫他出来,他都不肯来,这些天,也没有见过他。母后,我也好想父皇,待会儿我们去看他好不好?”
洛瑾萱如遭万箭穿心,头脑一阵眩晕,定了稍时才转醒过来,喃喃道:“难道这些天我都是在做梦?他竟然真的认定我会指使杀手刺杀他么?”
心间剧痛难当,低身侧卧于枕上,一霎间泪落如雨。
☆、若耶(下)
隆冬,深夜。
睡梦中一丝清幽的女儿香绕进鼻息,娇媚缠绵,仿佛是冰天雪地绽放的冰莲花再加上春暖之夜盛开的夜合欢的味道。
萧城璧微微一笑,“棠儿,是你么?”
耳边恍似有人在低声呼唤,头不觉一垂,睁开眼,瞧见面者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双翦水秋瞳半痴半怨的凝着他,低声唤道:“表哥——”
睡梦中的冰莲花和夜合欢的香气瞬间消退,竟变成了桃花胭脂膏和另一种旖旎的香味。
在椅上支颐而卧,原本就睡的极浅,被她这么一唤,一霎间惊醒过来,冷漠地盯了她许久淡淡道:“是你!”
李奚若深吸一口气,坦然道:“是我!寒冬之夜,表哥独卧含风殿里,想必也会觉得孤独清冷吧,所以皇姑母要我来陪你。”
萧城璧冷笑一声,“奚若,你可真是听母后的话!”
李奚若不解她此话何意,回道:“皇姑母的话自然要听!”
“那么,想必当初指使你假装怀孕,然后陷害皇后致使你流产,也是母后的主意!”萧城璧冷淡地抬了抬眉,面色波澜不惊。
李奚若大骇,摇头道:“臣妾冤枉,臣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装怀孕,请皇上明察!”
萧城璧却又是一笑,“这可奇了!母后赐你的销魂香迷得倒你可不见得迷得倒朕,难道你除了朕之外还接触过其他男子?”
李奚若乍听了此话,直吓得魂飞魄散,又头晕脑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圆过房?”想了一阵又摇头,“我不相信!若你明明知道,为何当初在冰泉宫里会与我们一起冤枉皇后?”
萧城璧不答,又说道:“她不曾害你的孩儿,你却害死了我们的孩儿,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
李奚若冷吸一口气,霍然间坐倒在地。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皇后是冤枉的,却依旧禁了她的足;他知道自己推皇后下水,害死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儿,却一直对自己隐忍不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我犯了重罪,你要杀我吗?”李奚若喃喃道,烛光映着她娇美的花颜,已经毫无血色,她对这个表哥向来有着天神般的敬畏,在他的一喜一怒间不知发生过多少大事,自己犯了重罪,结局又会如何?
萧城璧陡觉心下不忍,她是因萧氏的江山而入宫,母后当她是枚棋子,而自己又待她冷漠无情,说到底反是他们母子亏欠于她,禁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朕不会杀你!”
李奚若恍似不信,双目怔怔望着他一直摇头。
“起来——”萧城璧蹙眉,上前扶起她,“你听母后的话,也并没有什么错……”
只不过母后心思缜密,应该不会贸然对棠儿动杀机,若耶溪边那一幕,想必是她自己的主意,思至此不觉手臂一僵。
李奚若全身瘫软,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做了六年皇妃,突然间知晓自己到此刻竟还是处子之身,登觉心如死灰,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哭泣道:“我为什么要听皇姑母的话,为什么要进宫来?每天除了委屈就是担惊受怕,我想回家!”
萧城璧闭目叹息,“都是表哥不好,表哥不该这么对你!”
母亲送奚若进宫,原本就是深谋远虑,自己因耽于儿女私情致事情发展到如斯境地,错的究竟是奚若,还是自己?
烛影摇摇,长夜未央。
醒时锦帐中已只剩下自己,侧目瞧见半开的朱窗前英挺寂寥的身影,欲起身却忽觉一阵痛楚,禁不住低吟出声。
萧城璧转过身来,上前扶住她手臂,清俊的眉峰一蹙,柔声道:“天还没亮,你多休息一会儿!”
李奚若雪颊绯红,体内虽然痛楚不堪,心下却多是欢喜,低眉垂首,两靥浮出一丝浅笑。
萧城璧仔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奚若,表哥封你为贵妃可好?”
李奚若乍然一惊,摇头道:“只要能留在表哥身边,就算只是做一名小小的宫女,奚若也绝无怨言!”
萧城璧微笑,“说得好!只是不知,你除了肯听母后的话以外,是否也肯听表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