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二人闻言,纵然吃惊,面上已禁不住露出喜色。
但见洛桓怒目相向,一脸不信任之色,楚玄遂道:“若洛大人心中存有疑惑,不妨亲自去问太后娘娘。眼下小女重伤,下官和子越着急接她回去,恕不奉陪!”语毕便带着江越离去。
今日太后亲去锦绣山庄,自萧玮手里将楚岳涵带回来。萧玮襁褓丧母,十岁丧父,与祖母虽数年难得见上一面,可彼此之间信物往来却甚密切。
会面之时,太后只将目的说出,萧玮不问因由便答允。
而至于她为什么要带走楚岳涵,除了楚玄以外,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不多时将卸职的谢琨听闻洛白二人内斗,亲来麟趾阁将二人一番教训,又提醒他们时日无多,争夺禁军统领一事也不急于现在,二人才压住火气,专心思虑起正事来。
一月后,仲春夜间还甚幽冷,月如银钩,静挂桐树梢头。
楚岳涵静坐在长廊尽头的小阁里,经过多日静养,身体已大好,只是心间的疑惑越来越多,相比之下,精神却一直好不起来。
“涵儿,”楚玄自长廊上走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坐在外面?”
楚岳涵起身,唤了声爹爹,父女俩相对而坐。
楚玄的目光在女儿面上转了几转,“这几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脸色越来越差?”
楚岳涵眉尖轻蹙,摇头道:“女儿想不明白,自己误伤了和王,太后娘娘为何会帮忙将事情压下去,实在不合情理。难道是爹爹与太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说罢双眼一瞬不瞬凝着父亲。
最后一句问话,乃是这几日与江白二人讨论出的结果,虽然二人告诫过她最好不要直接问楚玄,然则她毕竟是当事人,不似他们那般沉得住气,现在见了父亲,索性就问出来。
朝堂之上,各种势力相互掣肘,司天监地位特殊,无权无势,然则于宗庙社稷之大事并非全无干系,太后未必会不需要仰仗爹爹。
楚玄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起身负手于廊下,淡淡道:“爹爹与太后之间,并无交易。此事太后决定秘而不宣,乃是为和王殿下着想,毕竟牵扯到凶杀案里面,对和王殿下来说也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你伤势初愈,暂时不要想这些,若说太后已完全放过你,却也未必——”
父亲虽未明说,话中却已带着些许警告,楚岳涵心下惊颤,还不待问,父亲又上前拍她的肩膀,低头道:“我只怕你烦恼的不止是此事!为何你从来不将与锦城城主之间的事情告诉爹爹?”
楚岳涵心底一惊,定了定心,吞吐道:“女儿与锦城城主之间……并无纠葛,也不知该告诉爹爹些什么……”
楚玄只道她不愿意讲,叹息一声,“去休息吧,以后的日子怕并不会如你想的那般轻松,眼下就不要太费心神了。”
楚岳涵眸色闪烁,“爹爹指的是和王殿下?”见父亲并不否认,追问道:“此次入宫爹爹应该见过他,他可还好?”
楚玄手一僵,沉吟道:“伤势并无大碍,你大可放心。爹爹不在的时候,多听你师兄的话,他会保护好你。”
师兄……
提起江越来,她纵然还有很多话要问,也一个字都说不出,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实则她想问,和王与妖灵血案究竟有没有关联?
可是父亲会给她答案么?
翌日,楚岳涵一大早就去了师兄江越的居所惊雪院。
江越瞧着她面色苍白,魂不守舍,即知她心中所想,将昨晚上就整理好的卷宗摆到她面前来,“自去年腊月皇宫章和殿发生第一件凶案起,再到半月前青瑶镇外梅馆驿站,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作案手法和细节如出一辙,只不过究竟是不是和王,眼下还是有诸多疑惑。”虽则梅清涟的魂魄已亲口指认和王是凶手,可和王分明是血肉之躯,且丝毫武功也不会,他是如何办到的?
楚岳涵听若未闻,静默稍时缓缓道:“我已经知道,鸡鸣寺雪阳公主案发当日的早上,在玄武湖上遇见的那个白衣人,正是和王。”
江越吃了一惊,“可以确定么?”
楚岳涵点头,黛眉紧蹙,“虽然那天湖上的烟雾太大,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脸,可是当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萧世云。后来在梅影结界里面,和王亲口告诉我,‘世云’乃是他的字!”
江越思绪百转,目前似乎一切线索都指向和王,若说不是他,又有什么证据?
楚岳涵低眉垂首,半晌喃喃道:“当日我站在梅花影后,也没有看清他是否就是从绛雪房间里走出来的凶手,就一剑刺了过去,也不知他伤的怎样!”
江越眉眼一抬,是为误伤了他而伤心么?
回来以后,听她讲起与和王在青瑶镇、兰烟岛上的事情,虽然她言谈之间刻意略去了不少,却仍能觉出一丝不寻常。
凝着她默叹一口气,心下颇有些吃味,俊眉一挑道:“眼下这件事并不算最急迫,想想月柔,你总还记得之前,你答应过她和颍川什么事情吧!”
经他这么一提点,楚岳涵霍然转回神思,道:“是了,我答应过颍川,在他与洛桓比武之前教会他破解洛家银枪的方法。眼下比武之期恍似只剩下两日,师兄,你帮我约一下颍川,今天下午在西城门外等我。”
江越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别急,话我会带到。”
☆、月宫
江雨霏霏,春草修齐。
十里烟柳绕堤,绿沉沉一片,在水烟之中依依飘舞。
秋来冬往,春夏复始,究竟时光的流转,会在人心底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
大概是更多的无奈和忧伤吧!
白颍川背倚城墙,望着江面上渺若无际的烟浪水影,黯然思道:“若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死去,就将我葬在这白堤之侧,沙洲之上,在那里,遥望着月宫阁,或许真的会是我最后的归属……”
心间一震,似被自己这般思绪惊了一下,悠悠转醒过来,凝眉望着江岸初露的早春之景,恍惚间又思起数日前,他第一次将心爱的女子紧抱在怀,那么的猝不及防,又是那么的惊喜、无奈和彷徨,以至到最后,相思成灾,无法克制……
御花园,首阳春宴。
月柔一袭鹅黄色靓丽宫装,发梳仙螺髻,髻上几只觅花彩蝶斜飞,两缕弯曲的头发自鬓边垂下来,遮蔽的眉尾一点梅妆时隐时现,素手握着花团锦簇的秋千索,站在秋千架上,笑靥如花,凭虚御风,做着半仙之戏。
楚岳涵与几名宫娥围在下面,见她越荡越高,禁不住鼓掌大声叫好。
一众羽林郎从绿树红花之间穿行而过,闻见这喧闹的笑声,禁不住片刻驻足,为首的将领白袍银甲,俊逸非凡,正是白颍川。
楚岳涵不经意回眸一瞥,瞧见了他,四目相对,白颍川面色颇有些不自然,微微一笑,举步欲离去。
楚岳涵眼眸一动,回身对站在秋千架上的月柔大声喊道:“十七公主,若你能荡的再高一点,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语毕咯咯笑了起来,指挥着下方的宫娥,“哎,你们快推呀,再推高一点——”
原本月柔公主就生的纤细婀娜,胆量也颇小,见秋千越荡越高便禁不住发出呼救声,“不要再推了,让我下来——”
楚岳涵却上前一步高声道:“怕什么,有我在,你摔不下来的!”
月柔却早已花容失色,惊声叫道:“涵儿,涵儿,我好像抓不紧了——”
白颍川吃惊,双眉紧蹙,禁不住转身向前移了一小步。
楚岳涵置若罔闻,嘴角牵出一丝浅笑,在掌上凝聚一道紫色的真气,在她下落之时,又猛推了她一把。
月柔吓得高声尖叫,两手陡然间松懈,从高空中飞坠下来。
白颍川霍然飞身而起,伸臂揽住她的纤腰,在半空中微一停滞,落地旋了几周,屈膝下俯,稳住身形。
怀里的月柔几乎魂飞魄散,怔了许久,才抬眸凝着抱她在怀的白衣护卫,她当时大约不曾想到,自己的双手正抱着他的脖颈,半躺在他怀里,也不知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痴。
当天晚上他便大醉一场,最后几次,刚拿起酒壶,被江越拦下,楚岳涵瞧着不妙,半带试探的劝慰道:“皇族公主选驸马,多是在氏族公卿之中,颍川,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白颍川苦笑,“不自讨苦吃,又能怎样,谁能挡得住思念?子越你不要拦着我,喝醉了会好受许多!”
江越听罢不言,默默将手松开。
去年冬日,原禁军统领谢琨重病即将卸任,新任统领将在两位副统领之中选择,皇上一时未决,只说待新岁过,寿阳春宴之后,在木兰校场,令两位副统领比武夺位。
几日前落了一场桃花薄雪,江白二人并肩行于禁卫营门外,忽听得其内一阵喧嚣之声。
一人道:“谢统领卸职,这禁军统领之位定然非洛大人莫属,我等先恭贺洛大人!”
四下登时一片叫好之声 ,又另一人道:“可是白副统领剑法如神,谢统领曾经说过他们二人武功该是在伯仲之间,大人只怕不可轻敌!”
听得洛桓笑道:“谢统领分别见识过我的枪法和白颍川的剑法,原本此言也不错,只不过,当时我与他比武时并不曾使出洛家银枪的最后两大杀招,听谢统领这么一断言,我反倒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白颍川吃了一惊,一人道:“早听说过洛家银枪最后两大杀招神鬼莫敌,没想到洛大人竟然早已习得绝技,如此,若演练出来让小的们见识见识,也是三生有幸。”
洛桓经不起众人起哄,取过银枪当庭而立。
彼时薄雪初成势,洒落一片白。
洛桓剑眉一挑,霍然舞起银枪,阵阵枪花凛冽,飘风断雪,众人忽觉迎面扫来一阵寒意,比北风不知寒了多少倍,凝神而观,陡见其身形凌空一翻,银枪竖直,垂天而降,“呲呲”几声,雪屑飞散,恍如铁树开花,天河倒灌,冷冽的枪锋登时激荡起一大片雪光,连地面也晃了几晃。
观者皆白了一下脸,尚不曾惊醒,又见他银枪横扫,烟尘四起,倏忽间厉喝一声,跃起数尺又重重落下,一丈□□击在地面,方圆三丈之内,雪屑烟尘,一丝不剩。
静默稍时,闻得“咔、咔”几声,庭院一棵绿树,树干自中央裂开,枝条纷纷掉落。
门外,江越侧目,见白颍川面色一阵白似一阵,心知其对统领一位并非志在必得,然而想要离月柔更近一步,必然会全力以赴。
当晚二人在通玄院中过招,楚岳涵在一旁观战。江越以木棍代替□□,使出那一招“霜河天冻”时,白颍川霍然抬首,闪身不及。若江越手中真是一杆□□,此刻他定然已遭破颅;第二招“洛雪成白”,三丈之内,尽为白地,白颍川退了几步,若对方动了真气,就算避开也必重伤。
白颍川气馁之余,楚岳涵忽然上前一步道:“虽然厉害,却也未必不可破!”言罢举剑斩下一根花枝拿在手里,眼眸一动,抢上前一步朝江越攻来。
两人对了几招,江越知其心意,当下使出第一大杀招,却见楚岳涵倾身后仰,颈部擦着木棍而过,身形斜滑出几尺,又迅速回转过来,花枝与伸直的木棍交击,江越全身一震,凌空翻身落下,当即使出第二招,木棍横扫,烟尘四起,楚岳涵飞身躲避,待几落地之时,又使出“梯云纵”轻功,右足在左足上一踏,凌虚一跃,垂直而下,花枝直指江越头顶。
顷刻之间,败局扭转,江白二人但觉匪夷所思之余,又多了几分惊喜。
再则,楚岳涵所使第二招,表面上与洛家银枪那招“霜河天冻”有些相似,实则其中差别甚大,两人一时也不大明白。
江越喜道:“倘若颍川能学会这两招剑法,洛桓就非其敌手。”
楚岳涵的神色却不似他这般轻松,摇头道:“方才我们用木棍和树枝取代银枪和宝剑,本身也非实战,更何况师兄那两招虽学的不错,与洛桓比起来定然还有不小的差距,而我的剑法,一直练的不是很纯熟,现在就教颍川,只怕不妥。”
江越蹙眉问道:“现在不妥,要等到什么时候?”
楚岳涵笑道:“待过两日,我将剑法参透一些再说。”说着拍一下白颍川肩膀,“放心,一定会赶在你和洛桓比武之前!”
眼下已只剩下两日,也不知在这两日之间,自己能否学会涵儿的剑法,就算学会了,又能否胜得过洛桓。
正自苦思,忽听耳边楚岳涵唤道:“颍川——”正欲转头去看,又听她道:“别回头,直往前走,后面有人跟踪!”
白颍川心念一动,“是禁军的人么?”见楚岳涵微颔首,即接道:“看来太后果然不曾完全放手!”
当下如她所言,跟着她一直朝城外行去。
行不过三里已近白堤,追踪之人依旧紧随不去,白颍川低声道:“再往前就是江水,要避往何处?”
楚岳涵轻笑,“烟雨霏霏,却是正好,颍川,我们比比轻功如何,看谁能先到达江心沙洲之上!”
白颍川心知楚岳涵所习蜀山剑法,需以绝顶轻功为辅助,是以之前已将轻功传授于他,眼下分明是想试试他是否练到了家,遂笑道:“好啊,待会儿你若输了,可别哭鼻子!”
楚岳涵轻“嗤”一声,衣袂一张,御风飘摇而去。身侧白颍川毫不落后,白衣飞舞,与之并肩,掠过白堤,在江浪水影之间踏波而行,恍似青鸾白鹤,瞬息淹没在烟雨之中。
沙洲之上,绿树连绵,二人足尖在树枝上轻踏几步,仍是不相伯仲。
清风中忽听楚岳涵道:“叶密鸟飞碍!”
白颍川遂接道:“风轻花落迟!”
身形在云树上一翻,如幽风吹落叶一般轻飘飘落在近岸白石空地上,一回身,宝剑皆已出鞘,三尺寒光在濛濛烟雨中荧荧闪动。
白颍川紧随着楚岳涵,将她演练的剑招习的纯熟。一时之间,汀上沙石飞舞,几株早开的杏花被剑气摧折,与烟雨齐飞。
稍时,二人对招,楚岳涵一声清吟,“云落开时冰吐鉴!”
青鸾宝剑“铮铮”长鸣,眼前飞来之木“咔”一声被斩断。
二人跃上半空,待落势成,又借左足之力跃起数丈。
“浪花深处玉沉钩!”白颍川一声清啸,凌空一翻,垂直而下。
两口宝剑在虚空激起硕大光环,“轰”一声飞沙走石,汀州动荡,江水涌动,良久才息。
☆、玉楼
两日后,月宫阁高楼之上。
月柔紧蹙着眉,水眸一直凝望着木兰校场的方向,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动一下。楚岳涵知她心中渴望,也无话可以宽慰,只得一直陪着她。
所幸近午之时,江越回来,对二人淡淡笑道:“他赢了!”
二人皆松了口气,月柔几乎站立不稳,被楚岳涵扶起后,径自跑回房中,关上门,双手合十,对着菩萨拜谢起来。
门外的师兄妹二人颇觉好笑,四目相对,江越脸上却好似慢慢泛出一丝阴霾之色,“洛桓对统领之位志在必得,此次输在颍川手上,怕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怕我们与洛氏一党之间,矛盾又深了一重。”
楚岳涵心下一惊,她伤和王在先,已与洛氏结下大仇,眼下颍川取胜,只怕真如师兄所言,并非是大幸之事。
三日后,近黄昏,东府城杏花春雨楼。
大厅里空无一人,和王款款步上二楼,朝坐在满室空桌中间的人身边走去。
趴在桌上之人虽已酒醉,却不曾睡着,听到脚步声即怒吼道:“谁让你上来的!”也不回头看,
随手抄起一个空酒坛子即砸过去。
和王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