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署名,没有字句,可是我确定是他,也懂的他意思。
只因,寥寥几笔勾出的那株小草,我认得,名叫“当归”。这是他教的。
当归……泪眼朦胧之间,我仿佛可以看见他那双黑眸里写着的渴望,可以听见他那片薄唇里吐着的请求……他,在呼唤我回去。
抹抹眼泪,我轻声问岳钟琪,“你是四爷的人?”
岳钟琪静默片刻,才应声答道,“是。”
我轻叹一口气,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他思索了一下,这才缓慢说道,
“末将未曾见过格格,是以并不知道您就是四爷正寻找的人。若非如此,当日也不至于冲撞了格格,误将您绑进监。
是后来对于十四爷不合常理地将您释放,觉得古怪,便将此事汇报给了四爷。西宁之去京城甚远,一去一来,我前几日收到回信,才了解到个中情由。
只是,末将未曾想到十四爷竟带您随行,是以只着人回西宁找您。而此信,是四爷交待,需由您亲自拆开,末将觉得事关重大,是以留在身边。
幸有今日暴风雪,才知您原来就在此处,真是天助我也,否则此番钟琪定然有负四爷所托。”
原来是这样……我抚摸着信纸,一时间感慨万千。
“那,什么时候带我走?”我问。
我感觉到他明显全身一松,流利地答道,“明日凌晨,寅时三刻。今日暴风雪,值守将士必然会少,寅时又是人警戒最松的时刻,最利于送您离开。请您做好准备,到时自有人来接您,三声猫叫为号,还望格格小心行事,勿要走露痕迹。”
“我知道了。”我淡淡应道。
“那末将就此告退。”他拱拱手,离开了。
帐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我听见有烛花轻微的爆鸣声。
今夜,难眠。
茫茫雪雾弥漫,落落清愁缭绕。
我想起那些闪亮的日子,镶嵌在这短暂的一生之中,像星一样恒久,像花一样美好,却像梦一样遥远。
无怪乎,我会将其遗忘,原来打心底里,我就从不觉得其真实。或者说,我的整个人生,都让我觉得虚假。
如果没有因失忆而分别,这个绮梦将如何继续?
上苍给了我一段梦醒的时光,让我看看清楚前面的路。心有牵挂,亦有障碍。
不是不知道在他心中,我最珍贵。可是,确实还存在着冲突。
不是不知道在我心中,他最重要。可是,确实还存在着牵绊。
这冲突,这牵绊,即是那封建礼教。我真能看着他与其他女子共赴云雨?
不是不信他给过的诺言,我相信,他是真心诚意的,也是会极力做到的。只是,那会付出很多的代价的。值得吗?
曾经,我是个那么浪漫主义爱情观的人,现在却不得不现实主义。
从国民苍生角度,我是拒绝看到皇帝专宠的,那从来都没有好结果,商纣,夏桀,周幽王……无不是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的悲剧。
尽管我也深知胤禛他不会如此不智,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让人畏惧。
或许,我不回去,反而是好事。
烦,烦,烦!
捧起信纸,贴上脸颊,呢喃低语,“胤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墨香之下,我闻到幽幽的淡香,很淡很淡,却感觉极为熟悉。
在这味道里,我感到自己的心坠入了一个无底洞,不断地下落。
不自禁忆起那些袅袅情丝,寂寂相思,融融爱意,眷眷缠绵……奈何割不断,舍不了。
唯有叹一声,浮云苍狗,世事变幻,缘聚缘散,镜花水月,百般纠结,不如随缘。
罢罢罢,天降暴风雪,即是要我就此归去。阿旺大师说我身负天命,既如此,那我就遂一次天意吧。
雪后初晴,山色空明,日月齐辉,晨星寂寥。这是归路。
阴差(年氏番外)
茉莉花,常绿小灌木或藤本状灌木,性喜温暖,不耐霜冻。初夏由叶腋抽出新梢,顶生聚伞花序,通常三朵花,有时多,花白色,有芳香,花期甚长,由初夏至晚秋开花不绝。
年阡茉正是生于初夏。
那日,年大人正陪着怀孕九个月的年夫人在自家别院附近田野里漫步。
许是闻到初开的茉莉芬芳,小家伙着急起来,引来年夫人腹中连连阵痛……
来不及移到屋内生产,这个小生命就这样在阡陌之间降临到了这个世上。
因是早产,阡茉从小就体弱多病,不过倒也因此备受家人疼爱,当真是碰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尽管受宠无限,然而阡茉并没有长成那种骄横霸道的女子,相反,她格外知书达理,乖巧可人。
从小到大,阡茉从来都顺着家人的意思过,从来不曾提过要求,从来都只会笑盈盈地点头。
只有一次,她开口请求了。那是她做了十年人来的第一次。
故事的开始同样是一个初夏。
这时节,老天爷的脸就和孩子脸一样变化多端。刚刚出来时候明明大好的晴天,转眼竟又下起骤雨来了。
“早知道就不出来采茉莉花了,回去爹娘肯定又该担心了”。阡茉捏着手中已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那捧花,一面腹诽,一面跌跌撞撞地在雨里小跑着。
“啊……”一不小心,她脚下一滑,整个身子骨碌碌往山下滚去。
重重地摔落,阡茉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雨依然在下。
驿道之上,卧着一个垂髫少女。雨水顺着她额上落下的几缕刘海,流过长长的睫毛,再走过小巧的鼻头,润过那抹淡色嫣红,轻轻滑落,缠绵得像是情人的抚摸。
浑浊泥水之中,这一身素衣依觉清雅,这一张俏容仍感清丽,这人儿,美得仿佛不似烟火世间人物,而是九天外而来的仙女。
一侧,点点纯白,暗香浮动。
遥遥的,驶来一辆马车。
阡茉一醒,便瞧见了救自己那人。
他静静地坐在一旁,手执一卷书册,长眉如画,眸黑如夜,有孤霜瘦雪之姿,朗星皓月之仪。
阡茉不禁屏住了呼吸。天,这世上竟有人长得这样好看?
那人感觉到阡茉的目光,抬起头来,温柔地问道,“醒了?”
“嗯。”阡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你救了我?”接着她忐忑地问道。
那人没有接话,只微微一笑,清清浅浅的笑容像那小溪中的柔柔碧波。看得阡茉心中陡然一跳。
“你是哪家小姐?一会我差人送你回去。“那人合上书册,问道。
阡茉忽然感觉心中一酸,低声答道,“年府。”
那人听得答案,眉峰轻轻一紧,定定地看了阡茉一眼。
阡茉此刻心中仿佛小鹿乱撞,面上也悄悄堆起了重重红霞。
“停车。”突然那人唤道。
车停下了,他直起身来,就要行出马车,却又回身对阡茉回以一记“且宽心“的眼神。
“你送年小姐回府,我四下里转转,晚了会自己回去。去吧。“隔着车壁,阡茉听得那人吩咐道。
“喳。”有人应道。
马车辘辘动了起来,阡茉挣扎着爬了起来,挪到窗前,拨开车帘子,望外瞧去。
凝视着那人衣袂飘飘,渐渐行远,阡茉的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曾知的情绪,似欢喜,更似惆怅,似愉悦,更似忧愁……
“何时,能再见到你?”阡茉抚着胸口,心中默念。
两日后,便是阡茉的生辰。
往年,她都很高兴这一日的到来,然而今日,她却很有些郁郁。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拽着手帕,无意识地揪着。
墨书站在一旁,心中暗暗着急,小姐也不知怎么的了,自从前日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不行,得去找大少爷来一趟。
不一会,年希尧就到了。
这个幺妹,他最是怜惜。所以,看到妹妹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是惊异,又是心痛,连连责备自己这几日忙于公务,忽视了她。
“茉儿,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他轻声问道。
阡茉转过身来,眼神轻飘飘地,仿佛找不着落点,迟疑了好半响,才木木地摇了摇头。
“茉儿,你知道的,有什么都可以和大哥说的。”年希尧握起她的小手,柔声哄道。
“大哥,我真的没事的。”阡茉挤出一丝笑,安慰他说。
年希尧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爷请大少爷和小姐过大堂去。”
“大哥,我们走吧。莫教爹爹久等了。”阡茉轻轻跃下凳子,仰头对年希尧说道。
年希尧只好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牵着阡茉走了出去。
虽是夜晚,因是节日,府内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大堂更是光亮如昼,每一人,每一物都无比清晰。
而映到阡茉眼中,她只看见一人。
像初见时一样,他静静地坐着,气定神闲,神态自若。唯一不同的只是,此次他手中的是一杯茶水。
不知是那袅袅腾起的热气,还是眼中渗出的些微水汽,在这明亮之中,竟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捕捉到他眼底流淌而出的淡淡光华。恍如梦境。
一旁的年希尧突然发现手里牵着的那人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去,却看见她嘴角沁出一抹动人的微笑。再顺着她视线看去,心中猛然一个咯噔,不禁暗暗苦笑起来。
“茉儿,快过来,这是当今四阿哥,还不快快行礼拜见?”堂上一老者朗声笑道。
四阿哥!原来他竟是皇子,难怪!阡茉暗叹一声。
四阿哥闻声也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眼神深沉如苍茫大海。
阡茉咬咬唇,稳住心神,走上前来,盈盈下拜,“阡茉见过四阿哥!”
“起来吧。”四阿哥轻轻挥一挥手。
“谢四阿哥。”阡茉缓缓站起身来。
酒过三巡,忽听得四阿哥开口道,“今日到访,不知年小姐今日生辰,未能备下寿礼,还望见谅,改日定当补上。”
阡茉先是一怔,继而心中一暖,不由得心驰起来。
“四阿哥这不是说笑吗?小丫头过个生辰,怎还敢劳您操心呢?”年遐龄抚着胡须,打着哈哈。
“要得,年大人一家为朝廷尽心尽力,立下不少功劳,这自是应该的。”四阿哥淡淡笑道。
年遐龄正想接口,兀地插进一个声音,还带着几分颤音,“你真的想要送我寿礼?”
一时间,堂内静默无声,每个人的心中都吊起了篮子。
“那当然。你想要什么?”四阿哥看着阡茉微微一笑,似融雪化开。
阡茉眼中闪过一丝游离,瞬而平静。
她慢慢滑下座椅,缓缓走到四阿哥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要你娶我。”
一句话出,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就连四阿哥的眉毛都轻轻颤了颤。
好一会,四阿哥才迟疑着回答说,“你还小……”
阡茉正视着他,严肃地说道,“五年后,娶我。好不好?”
四阿哥垂下了眼睑,沉吟了一阵,才抬眼低声说道,“好。”
阡茉脸上荡开一抹醉人的笑容,仿佛盛开的茉莉花,仙姿独绝,却难掩其媚。
而其他众人皆是面上欢喜,却各有一腹心思。
回京路上,四阿哥看着车窗外蜿蜒而伸的驿道,默然沉思。
这年家的几个孩子,还真个性迥异,却又个个不凡,这着棋,该是对的吧?这几个人,还真要拿得稳才行啊。
四阿哥想着想着,皱起了眉头。
五年后,十里红帐,百人送驾。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年阡茉出嫁了。
盼了这么些年,终能有这么一日梦想成真,这样风风光光,潇潇洒洒地出阁,嫁给那个自己心心念念这许多年的那个男子,阡茉心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甜蜜。
殊不知,天不由人……
洞房花烛夜,他姗姗来迟。
然而当盖头掀起,看到风华依旧的那个他,阡茉只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了。
“茉儿……”他这样唤她,带着酒后慵懒的磁性。
她简直要醉了,浑身涌动着令人颤栗的快乐。
一切都仿佛美到至极,好到至极,阡茉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她的天,就这么突然间塌了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有着冰雪气质的男人,竟也有这样烦躁不安的时候。
女人的心在这方面是格外敏感聪明的,她很快就得知了事情真相。
原来,天堂与地狱只是一线之隔……她心如刀绞。
那个女人,听说似乎并不十分漂亮,却自带一种极为独特的味道,看似显而易见,却又难以言说,总之,让人感觉很亲近,又像是很遥远。据说,人在她面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定安宁,尊贵的人会不自觉地放下高傲,低下的人也会很自然地放下卑微,实在很奇妙。
阡茉听了暗暗惊奇,真有这样的人物么?
她不信,可再看看那个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又觉得可信起来。
三个月,阡茉看着这三个月来,他的脸一日沉过一日。府里也一日静过一日。
为什么?为什么?阡茉心中有几十万个为什么,合到一起,都是,为什么,不是我?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阡茉苦思冥想。
再传来的一个信息让她终于找到了理由。据称,那女人,是在生产之后变的。生产后,性子没变,却有了那味道。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她有了不同。
原来如此。阡茉天真地想道,“那么,我也为他生个孩子吧。”
可惜,心中所想,未必就能成……
她终于生产了,却是个女孩,而且,她也没能有那奇异的变化……
难过之后,她以为,也许,换个男孩就会好的,那个她,不就是生的男孩么?
然而,世事焉有这般简单?
康熙五十六年,那个走了三年的女人居然回来了!
府中表面仍然平静,底下却是急流汹涌。禁令之下,众人不敢言语,只能以目达意。
阡茉禁不住连连苦笑,这般清冷镇定的一人,竟为了她付出若此?
心中酸楚,真正苦不堪言。
可是,输得真的很不甘心哪!
没想到竟有机会让她见到了那个她。
中秋宫宴,她和她坐在了同一张台上。
阡茉观察地很仔细。
诚然,她如他人口中所述的一样,并不十分漂亮,但也算清灵纤秀,卓有风姿。特别的是她那双眼睛,仿佛夏夜那璀璨星空,引人遐想联翩,让人沉醉不已。
她甚少言词,亦少笑容,可一旦笑将起来,却好似那雨后开虹,让人顿时感觉浑身通畅爽快。
她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她习惯垂眉,但若抬眼看人,必然是平视,让人感到与她之间,两人是完全平等的。
这样的人,当真这世上难得第二人。阡茉绝望地默默饮下一杯苦酒。
马车徐徐前行,阡茉挑窗遥遥望去。
宫门口,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忽而,一侧闪出了一抹蓝。
看见来人,青衫人一脸的温柔。
阡茉的心顿感一阵剧痛。
“我就要去了……”一个宫装丽人捂着心口,喃喃说道。
她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想起了那场雨,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晚上……
也想起了那大红花轿,凤冠霞帔,想起了仿若天造地设的那对男女……
胸中一紧,她吐出一口殷红。
左右响起一片惊呼,“贵妃娘娘……”
“皇上驾到……”一声长呼,丽人眼中一亮。
“皇上,您终于还是来了……”她的唇畔浮上一丝淡淡的微笑,双目缓缓阖上。
灵魂飞升之刻,她看到他一身明黄,坐在床侧,脸上写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