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笑罢,脸容一整道:“这些官们的罗圈架与我锦衣卫并无干系,本督今日特意召见你,你可知其中原由?”
杨凌道:“还请大人明示”。
张绣沉吟道:“咱们锦衣卫,刑侦文武百官、天下士民,独立于三司之外。而东厂,则负责监督百官及锦衣卫,我北镇抚司每有重大诏狱,东厂都要派人旁听审案,说起来,职权犹在咱们锦衣卫之上。”
杨凌不知他说这些做什么,心中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只听张绣继续道:“然而锦衣卫中有许多功臣勋卿的后人任职,再加上东厂许多官员都是从我锦衣卫中招纳的军官,所以东厂与我锦衣卫,可以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真要论起实力,锦衣卫未必便怕了东厂,幸好我们一厂一卫相处一向融洽,从来不曾有过隔阂”。
张绣瞥了他一眼,说道:“自去年岁末以来,陛下渐感龙体不适。。。。。。近日,陛下有意重开西厂,职司监督东厂和锦衣卫,目前正着人秘密筹措,而人员则大量从军中吸纳自成一系,与东厂、锦衣卫全无干系。”
杨凌听他说的突兀不由一怔,细一思忖,才明白他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皇帝感到身体出了问题,已经开始为接班人打算了,东厂、锦衣卫虽是他最信得过的组织,可是权力也太大,而且听张绣的话,厂卫之间虽有监督之责,实则形同一家,皇帝不放心,这准备重开的西厂,不从东厂和锦衣卫抽调一兵一卒,那便是为了制衡东厂、锦衣卫,以免新帝登基大权旁落了。
张绣又道:“储君年幼,我锦衣卫负有皇室安全之责,岂可不小心在意,但陛下既然存疑,东厂和锦衣卫现在不得不避嫌疑,不好在太子身边安排人手。如今你为太子侍读,便是储君身边的近臣,当要负得起这个责任,你可明白本督的意思?”
杨凌如何还不明白他的用意,锦衣卫、东厂休戚与共,共掌大权,如今即将成立的西厂以监督东厂、锦衣卫为已任,他们自然担心大权旁落。
太子身边的人如今只有一群太监,他们虽然也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但东厂如今的的掌印太监当然不愿扶植一群自已的同类出来将来篡夺他们的大权,杨凌在朝中没有根基,扶植这样一个人,他就是飞黄腾达了,也离不开东厂和锦衣卫这两棵大树,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杨凌想到这儿不由如坐针毡,对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人来说,这样的机缘、这样的靠山自然是百年难得一遇,只是如此一来,他这个小小的侍读不免要成为另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安安逸逸地过上两年谈何容易?
杨凌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惊慌道:“承蒙大人抬爱,只是下官。。。。。下官年纪轻轻,恐怕有负大人所托呀”。
张绣眼神定定地瞧他半晌,直看得杨凌心头泛起阵阵寒意,张绣才莞尔一笑,眼睛一翻淡淡地道:“这世上,最大的便是天子,只要在天子身边,任何事都不是不可能。”
他微微一笑,说道:“谈到西厂,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成化三年,南蛮作乱,襄城伯李瑾、尚书程信督师招讨,扫平叛乱后,俘获男女无算,他们将一众奴隶带回京城分赠王候。这群奴隶中有一个姓汪的男子、一个姓纪的女童被送入大内,男子阉为宦人,女童充作宫女。。。。。。”。
他说到这儿嘿嘿一笑,垂下眼睛望着杨凌道:“你可知这二人后来际遇如何?”
不待杨凌回答,张绣已自顾道:“十年后,朝廷初设西厂,西厂一时权倾天下,凌驾于东厂、锦衣卫之上,那西厂厂公么。。。。。。姓汪,名直,就是十年前被俘入宫的那个阉人。”
汪直的名头,杨凌是听说过的,闻言不禁啊了一声,张绣又道:“那位姓纪的女童,先为宫女,后为女官,然后封淑妃,后来更是封为皇后,便是当今万岁的生母”。他抚掌叹道道:“际遇之奇呀。试想当初从大藤峡俘来的俘虏,便是押送途中被兵士随意鞭笞而死,也算不得什么,谁会想到这其中有两个人到了天子身边,会衍化出后来轰轰烈烈的故事?”
他微笑道:“你是读书人出身,那些文臣们视你为自已人,内官司、督察院、兵部又对你颇有好感,背后又有锦衣卫、东厂与你方便,可谓是机缘无数,只要再能得到太子赏识,那么他日太子荣登九五之时,便是你风云际会、名噪朝野之际!杨同知,还要妄自菲薄吗?”
杨凌望着张绣那张“可亲”的笑脸,恍惚间好象看见杨排长大手向前一挥,大声喊道:“阿米尔,冲!”
*********************************
“阿米尔”冲了,不是冲向锦绣前程,而是冲向他的女人。
一离开锦衣卫北镇抚司,看见处处灯火亮起,杨凌想起幼娘还在家中等着他,顿时归心似箭,什么“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顿时抛到九宵云外,两年啊,多么宝贵的时光,还是多陪陪自已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在一些。
京师有两处大型庙会,称东庙西庙。东庙是位于大市街四牌楼附近的隆福寺,每月的九、十日开庙市。西庙便是护国寺街的大隆善护国寺,每月七、八日开庙市。
今天不是庙会期,但是这两条街长期以来已形成了固定的商业区,茶坊、酒肆、商铺比肩林立,极是热闹。杨凌和幼娘在一家饭馆吃了顿温馨的晚餐,便径直奔向护国寺。
柳彪、杨一清两个电灯泡他当然不会带在身边,结果在胡同中吃了顿饭,出来后两人竟然转了向,于是便向行人问路,路上行人听说这对年轻夫妻去护国寺进香,都面露惊讶之色,不过还是给他们指点了道路。
原来这座十进殿堂,占地广阔的名寺,如今已改成了一喇嘛庙,京师人士对喇嘛所供奉的奇形怪状的菩萨,一直就存有敬鬼神而远之的念头,对喇嘛上供的节仪也不敢领教,只有赶庙会的时候,游人们喜欢进庙看个稀奇,平时绝少人来,所以这座庙里香火出名的稀少,与其他寺庙香火鼎盛的情况截然不同。
但是汉人对于宗教信仰不象西方人那么壁垒森严,你信你的,我信我的,绝不会因为你信元始天尊、我信如来佛祖便打个不可开交,又或不许子女通婚,所以行人虽觉这对小夫妻要去喇嘛庙有点奇怪,倒也没人难为他们。
这些年来,不少来自青、康、藏,甚至来自漠外的喇嘛僧晋见大明朝廷,因为他们那一带地方是政教合一,这些喇嘛的朝见如同当地官员的晋见,颇受朝廷重视,所以皇帝便赐了几座寺庙给他们,让愿意留在中原的僧侣住在里面,护国寺便是其中一座。
这里虽然香火不盛,好在是朝廷供养,按时提供所需,所以这些喇嘛的生活倒并不清苦。
杨凌进入护国寺大门,见庙内灯火通明,虽也有些游人,看年纪大多象是逛累了跑进来歇脚的老年人,在廊下坐着闲聊,正对门的金刚殿大门洞开,却冷冷清清无人进出。
杨凌扭头一看,见韩幼娘隔着三尺多远,忸忸怩怩地跟在后面,心中不觉有些好笑,忍不住调侃道:“娘子,一起上个街隔那么远做什么?相公一个劲儿回头看你,这脖子都快扭了”。
韩幼娘害羞地凑近他身旁,低声嗔道:“相公,小声点呀,叫人听了笑话,我是女人,本来就不能和你并排行走的嘛”。
杨凌呵呵笑道:“行,那你就在后边跟着吧,佛曰:前世五百次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以后你就天天跟着相公,相公没事就回头看看你,看上五千次五万次,争取来世还做夫妻”。
幼娘羞笑着白了他一眼,,还未及答话,忽地一个难听的声音嘿嘿地道:“这说法有趣,我只听过百年修缘,千年修份,万年修缘份”。
杨凌扭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如敷粉的少年书生握着一柄描金小扇,正笑嘻嘻地望着他。这小书生个头儿比幼娘高上一些,英眉朗目,穿着一袭道袍(明朝一种袍服),腰束锦带,头戴六合一统帽,帽顶缀着一块水晶,打扮得俊俊俏俏。
小书生一张嘴,那正处于变声期的难听公鸭嗓又叫唤起来:“只是不知这位兄台的五百次回眸是哪部经文中的典故?三归五戒慈心厌离功德经、阿弥陀佛音王陀罗尼经?还是四十二章经呀?”
他说着刷地一下抖开那装饰用的描金小扇,颇为潇洒地呼扇了两下,又嫌冷合上了,然后问道:“今日小弟与你也算是擦肩而过了,却不知兄台前世为何要频频回头看我?”
闭着眼睛闯京城 第55章 西洋教士
杨凌目光一转,见这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头戴软帽、大袖公服的中年人,这人白白净净、气质雍容,相貌与小公子有七分相似,想来是一对父子。只是这位中年文士身材肥胖了些,早春二月天气还冷得紧,他细腻的皮肤上居然隐现汗痕。
“这个。。。。。。”杨凌有些尴尬,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出自佛经,他是一无所知,一听这小书生一气儿说出好几部从未听过的佛教经典,便知人家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而且对佛学甚有研究,他岂敢胡乱答对,只得干笑道:“呃。。。。。。这个,呵呵,在下好读书却不求甚解,实在想不出是哪部经书中典故了”。
那小书生乌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诡笑道:“我明白了,这位兄台原来是随口杜撰,哄娘子开心,果然急智,佩服、佩服”。
旁边那个中年男子呵呵笑道:“我儿休得胡言乱语”。他虽出言呵责,但是言笑宴宴,显然对儿子甚为宠溺,眉宇间一派慈父神情。
小书生不服气地道:“本来就是,姐姐,你家相公可是常常胡言乱语、哄你开心?”
韩幼娘红了脸,轻轻啐了他一口,她满脸红晕,却甜甜地回望了杨凌一眼,柔情蜜意再也难以掩饰,少年拍手笑道:“天地间花月春风、画桥烟柳,美则美矣,但又如何比得上女子情长时的眉如春山、眼如秋水?姐姐看着自家相公时,笑得好甜好美,不过我看你家相公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定是个惯会哄人的主儿,你可要看得牢些,小心他拈花惹草”。
韩幼娘哼了一声,刚想张嘴反驳,忽地想起马怜儿来,那般的美貌女子,连她一个女孩儿家看了都怦然心动,却心甘情愿跟了杨凌,情愿屈居小妾,说不准相公真的惯会哄人,哄得人家女孩子迷迷糊糊便把心交了给他,想着她不禁幽怨地瞥了杨凌一眼。
那中年书生呵呵笑着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嗔道:“胡说!”说着向杨凌一拱手笑道:“这位公子,小儿顽劣,尚请恕罪”。
杨凌忙道:“不敢,不敢,令公子聪明伶俐,学识过人呐,如同璞玉,将来定是状元之才”。
那小书生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有些古怪。杨凌见这中年人不通姓名,无意与自已攀谈,便道:“在下要与娘子入庙进香,少陪了”。
中年文士笑道:“无妨,公子请便”。
杨凌拉了幼娘沿着长廊刚刚走出几步,那小公子忽地又在后边叫嚷起来:“哎,兄台,你还没说,前世为什么要回头看我五百多眼?”
杨凌回头笑道:“这个么。。。。。。能让我回头看个不停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风华绝代的佳人,一种便是欠钱不还的无赖,只不知小兄弟你是哪一种人”。他说完哈哈一笑,拉着幼娘赶紧走开了。
小书生拍着描金小扇,颇为认真地权衡半晌:“这个。。。。。。绝代佳人?不妥。欠钱的无赖。。。。。。好象也不妥,啊呀,这小子耍我”。
小书生回过味儿,气哼哼地拔腿便追,那中年文士阻之不及,只得无奈地摇头一笑,将手轻轻摆一摆,四周廊下影影绰绰早有十多个看似游人的汉子现出身来,悄悄跟了上去。
中年文士慢腾腾地在后边跟着,旁边一个家人打扮的老仆赶上来扶他,轻声说道:“老爷,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中年文士微笑道:“呵呵,这孩子平时连个玩伴也没有,难得有人陪他拌嘴,就让他再玩会儿吧”。
那老仆点头哈腰地扶着这身材有些痴肥的中年人费劲儿地踱进金刚殿,忽听后进天王殿方向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中文人神色一紧,脚下赶紧加快几步,着急地道:“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穿过殿堂,只见天王殿前月台上站着几个高冠红袍的藏僧,台阶下站着五个身着长袍的人,地上还躺着一个,双方正在那儿吵架。
小书生和杨凌、幼娘站在一块儿抻着脖子看热闹,六七个精壮的汉子站在他们周围,好象也是看热闹的游人,却已隐隐将他们护在了中间。
台阶上几个藏僧叽哩咕噜地一通吼叫,台下那几个瘦高杆儿似的长袍人也指手划脚,,用一种更古怪的语音高声抗辩着,状极愤怒。
杨凌瞧见月台上是几个藏僧,已知道今天进错了庙门,再见台阶下铜鼎旁几个长袍男子高鼻梁、深眼窝,都是欧美人种,不由更觉奇怪。两伙番人鸡同鸭讲地吵了半天,阶下一个高个子西洋人忽然越众而出,涨红着脸庞大吼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赶走我们,不讲道理!”
那位小公子与父亲相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台上的藏僧也气哼哼地用汉语说道:“不是我们。。。。。。不收留你们,你们这些西洋和尚,心眼不好,带了生病的人来,会传染。”
台下的洋人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他患的病不是瘟疫,不会传染的”,两边的人都用结结巴巴的汉语互相争辩,站在旁边的杨凌几人才隐约听明白个大概。
原来这几个洋人是来自佛郎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传教士,已在大明混了三年,前几天刚刚成功发展了他们在大明的第一个信徒,一个患了不治之症、全身溃烂、奄奄一息的乞丐,便如获至宝地把他带回寄住的护国寺,一边照看他,一边把天主教的教义教给他。那些番僧担心这病人的疾病传染,几次交涉未果,便将他们赶了出来。
杨凌见这几名外国传教士救助的是个汉人,虽说有发展教徒的私心,也算是善事一件,便上前帮他理论起来,可那几名番僧根本不可理喻,绝口不提佛家的慈悲心。
小书生与父亲耳语几句,招手唤过一个侍从低低吩咐几声,那侍从奔上月台,对一个执事的喇嘛说了几句,执事喇嘛听说阶下那位善人要捐献三千两银子香油钱,顿时眉开眼笑,对他们收容西洋传教士的要求便也满口答应了。
这座占地十进的大寺,要安排个独立的小院落给他们自然不成问题,他们今日小题大作想赶走这几个西洋人,实因在汉人眼中,他们固然是阴阳怪气,可在他们眼里,这些金发碧眼的洋和尚更是不开化的蛮人、食人番。
那些传教士有了栖身之所,喜不自禁,纷纷上前向那位大善人和仗义直言的杨凌道谢,然后去居处取了自已的箱笼被褥搬往后院,那个身材最高的洋人好象是这伙教士的首领,不断用很蹩脚的汉语向杨凌和小书生道谢。
杨凌对这些传教士很好奇,在他印象里,早期来到中国的西洋传教士还是比较文明和正直的,确实是出于狂热的宗教信仰才不辞辛苦到东方布道,所以同他们很客气地攀谈了几句。
这些传教士奉了教廷的命令来东方传教,处处碰壁一直很少有人愿意答理他们,这时一听杨凌主动攀谈,那传教士十分兴奋,立刻结结巴巴地主动介绍起自已的情形来。
原来这个传教士叫沙思各,他和十几位教士奉佛朗机耶稣会的指令组团到东方传教,最初辗转到了印度,可是推广教义却不太理想,有几名教士还因为和当地人教义不同被原住民给打死了。
后来他们听说再向东方有一个更强大、更文明的国家,于是他们离开印度从海路来明朝,结果船队在抵达马六甲时,被当地的土著军队扣押,后来他们买通守卫,通过当地商人偷渡到了日本,留下几名教士,剩余的五人乘船在江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