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忍动手?”芳卿冷笑道:“我可是不会手软的!”言未毕,剑已出鞘。
魏暮只得拔剑应战。二人从山门打到后山,从日出打到日中,虽胜负未分,但芳卿招数已穷,体力将竭,魏暮则应对有余。
然而,魏暮手中的剑却停了下来。
“怎么?”芳卿喘息着:“不打了?你现在只消一招,便可取我性命。”
魏暮叹了口气。让他取一个筋疲力尽,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的性命,他还真办不到。只是,他却不肯向人承认:“我来是抓你回去审问的,不是来取你性命的。”
“是么,”芳卿冷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说罢,剑已横在颈上。
魏暮急忙把剑格开,见她又欲拿剑,便出手要点她穴道,芳卿见机,连发三枚暗器,却被魏暮从容躲过。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会使用暗器?”
“是。”魏暮道:“还有什么招,不管见得人,见不得人的,都使出来罢。”
芳卿再一次笑了。笑容凄绝,却十分坦然:“我的确还有一些招数,但在你面前,都是徒劳,自取其辱罢了。今日芳卿,注定一死,与其作为替罪羊被陛下杀死,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动手吧!”芳卿说罢,就站在那里,直视魏暮,引颈待戮。
魏暮面带哀戚,久久不肯动手。
“还是……下不了手么?”芳卿道:“告诉我,为什么?”
“这不需要理由吧?”魏暮道:“难道,不是杀人才需要理由么?”
“你也有杀我的理由啊,”芳卿道:“我杀了小玲母女,还给公主下毒,今天,又差点杀了你……”
魏暮叹气道:“你为虎作伥,杀戮不辜,的确当死。但我魏暮并不因此而有资格杀你。何况,就这样杀了你,真相将晦而不彰,又焉能还他们以公道?”
“倘若,让我早一点遇到你,该有多好!”强忍许久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魏暮,你知道么,我对公主说,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魏暮有些惊讶地望着芳卿,芳卿继续说道:“我一直认为,那些所谓的好人,只是未曾遭逢厄运罢了。直到我遇见你,才知道君子的操守,一切苦难皆不足以动摇之。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但已经,回不了头了……事到如今,唯有一死以赎前愆,魏暮,来生见。”
魏暮连忙阻拦,芳卿又打出一枚暗器,趁他躲避之际,芳卿以剑自破其面,旋即自刎。待魏暮反应过来,已救之无及了。
“芳卿……”魏暮抱着她,含泪呼唤她的名字。芳卿用她仅存的力量,向她深爱的人,报以最后的笑容——然而只此一瞬,笑容便随生命一起,永远凋零。
发生在离忧山上的一切,赵熹并不知情。同一时刻,她正与今上小心周旋。
却说今日魏暮走后不久,便有人来报,今上要临幸公主府,请公主做好准备接驾。听到消息的赵熹、魏紫吃惊非小,忙向来人询问缘由,来人只说不知。赵熹又假意问候皇兄情形,来人也只说很好。
没办法,二人只得自己分析以做准备。二人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今上为公主擅自离宫一事兴师问罪来了。可她们不明白的是,为何问罪不叫公主进宫去,反而要自己亲自跑过来?
二人还没分析出个所以然,就有人来报皇上驾到。赵熹匆匆对魏紫道:“你找机会溜出去,把这边的情形告诉你哥和李公子。”说罢,便出门接驾去了。
“臣妹恭迎圣驾!”
“皇妹不必多礼。”今上将她扶起,笑意盎然,丝毫未见问罪之意。
“皇兄驾临,臣妹深感荣幸,只是寒舍简陋,恐辱没了皇兄。”
“皇妹这么说,是不欢迎朕了?”今上兴致颇佳,居然开起了玩笑。
“臣妹岂敢。皇兄请——”二人互相推让着进了门。
步入大厅,早有人摆好一切,二人入座,今上吩咐众人退下,房间里就只剩二人。
今上还未开口,赵熹便先行下拜:“请皇兄恕罪。”
今上连忙将她扶起,讶道:“皇妹何罪之有?”
“臣妹擅自离宫,实在无礼……”
今上哈哈一笑:“怎么,皇妹难道以为,朕今天是来问罪的?”
赵熹道:“纵然皇兄大度,不怪罪臣妹,臣妹也不能不知罪。”
“好了,你就别自责了。”今上道:“瞧你,出了宫,一件东西也没拿,也不回来……”
“皇兄,原本臣妹是打算回宫的,只不过……”
“只不过怕朕怪罪,对么?”今上道:“这些,今天李夫人都告诉我了。”
赵熹吃了一惊:“姨妈她……”
“皇妹,”今上道:“朕今日原本想着与皇妹一起去离忧山狩猎,顺便问问皇妹,皇兄到底有何不周之处,令皇妹非出宫不可。还未传旨,李夫人就来见朕,说是受你之托。”
赵熹有些不好意思:“皇兄,臣妹……臣妹自知闯祸,不敢去见皇兄,所以拜托姨妈……其实,臣妹想着等皇兄的气消一些,再去请罪。”
“李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今上道:“她很怕朕责怪你,一直在给你说情,不过,朕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皇兄真的不怪我?”
“真么,信不过皇兄?”今上道:“你看,朕知道皇妹不喜欢进宫,便出宫来看皇妹,顺便把你落在宫里的东西带过来。”
“多谢皇兄。”
“兄妹之间,何必如此客气?”今上道:“朕从未到过皇妹府上,不如,皇妹领朕走上一走,如何?”
赵熹不知今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不敢推辞,只得领着他在府上逛来逛去,不论走到何处,今上都是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还不时和赵熹交谈几句。
赵熹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决定劝他回宫以作试探,正欲开口,今上忽然指着棋枰对自己道:“好久没碰过棋子了。不知皇妹可有兴致,与朕手谈一局?”
“啊?下棋?”赵熹一愣,道:“皇兄,臣妹并不懂下棋,皇兄还是……”
“没关系,朕来教你。”说着便不由分说拉她坐下,讲起下棋之道来。
赵熹心不在焉地听着,内心既焦躁,又不安,她总觉得,今天一定有大事发生,可自己,偏偏什么也看不出来。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将近正午时,赵熹再也忍不住,对今上道:“皇兄今日降临,臣妹荣幸之至,然已近午时,臣妹不敢耽误皇兄用膳,还请皇兄早些回宫。”
今上头一点:“嗯,是该用膳了。”接着,话锋一转道:“朕今日就在你这里用了。”
“啊?”赵熹大窘,忙道:“皇兄,臣妹府上,并无人可理中馈,怎能招待皇兄?皇兄还是回宫吧。”
“是么?”今上微笑道:“朕可听说,皇妹烧得一手好菜,难道都不肯给朕露一手?而且,朕出宫时吩咐过,今日在皇妹府上用膳,御膳房不必备膳。就算朕现在回去,也吃不上什么。皇妹,你不会叫朕饿肚子罢?”
“皇兄说笑了。”赵熹只得道:“皇兄若不嫌弃,臣妹这就去为皇兄备膳。”
于是,赵熹拉着魏紫来到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讨论情势,魏紫眉头紧锁:“今上好生奇怪,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下棋闲逛?”
“还有蹭饭呢,”赵熹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似乎是在等什么?”
“啊?等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啊,”赵熹道:“不过,今上必是有所为而来,但刚才我试探几次,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劝他回去,他又不肯,所以我觉得,他是在等一件事发生,而且,还不想让我过早知道此事。”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魏紫道:“那我们就这么等着?”
赵熹叹了口气道:“要是你哥在这就好了。要不,你去李家叫他回来吧。”
“刚才我就去了。”魏紫道:“可李府的人说,公子和哥哥忙着救治病人,脱不开身。”
赵熹无奈亦无法,只得继续做饭。她实在不想给今上做什么好吃的,但又不能做得太难吃,一向热爱做饭的赵熹,头一次觉得做饭如此令人郁闷。
终于做好了饭,赵熹又被今上拉着入席一起用膳。这顿饭吃了许久,赵熹几次以不胜酒力为由请求离席,都被今上拦住,正在她心焦不已时,忽有人来报:离忧山西林庵里起火了。
赵熹一愣,心道:终于来了,原来他在等这个……西林庵?芳卿不是在西林庵设伏么,大家都没去,怎么会……
今上已知赵熹心事,却不动声色,问来人道:“是何原因,伤人没有?”
“回陛下,”来人道:“起火原因还在调查,至于伤人,大概没有。”
今上眉头一皱:“什么叫大概没有?”
“回陛下,据附近的山民讲,昨日有个女子到了庵里,把庵里的姑子都赶跑了,今天一早又有个男的去了庵里,但这二人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查案的大人也不敢轻下定论。”
“啪”的一声,杯子落地。今上回看赵熹,只见她面色惨白,双目圆睁,一脸关切地问:“皇妹,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赵熹强作镇定,解释道:“臣妹素来怕火,一听到这事,就……就忍不住心慌……”
“哦?”今上眉毛一挑:“皇妹厨艺如此精湛,想不到竟会怕火?”
“皇兄见笑了。”赵熹自知借口蹩脚,硬着头皮道:“臣妹做饭,都得另外找人来烧火。对了,皇兄,怎的庵里失火这种事,还要报告皇兄?”
“是这样,”今上解释道:“今日朕本欲邀皇妹一起去离忧山打猎,可江翰林说,今日离忧山有回禄之灾,劝朕不要去,朕就到你这来了。不过,朕对他的说法并不十分相信,所以就告诉他,若离忧山果然发生火灾,立即来报。看来,这江翰林还有点本事。对了,皇妹啊,朕看你也十分关心此事,不如,咱们就在你这儿等消息好了。也省得底下人两边跑了。”说罢,也不待赵熹回答,便吩咐来人道:“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来人领命而去。
“魏紫,把它收了。”赵熹指了指地下的碎片,使了个眼色,魏紫会意,收了碎片便往李家去了。
“皇妹,咱们继续。”
“好……”
表面上,赵熹还是一脸平静地陪着今上喝酒,可内心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芳卿,那男的……难道是魏暮吗?他竟然一个人去了西林庵!他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还是去了!而且都没有告诉我!回禄之灾?分明是有意纵火,他们要将他置于死地!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下山
西林庵的大火,是在芳卿死后烧起来的。魏暮知道,这是今上在毁灭证据,他还知道,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果然,火一起,便听有人在说话。魏暮躲藏起来,凝神细听,却听那些人道:
“快救火!”
“里面有没有人!”
“大人,好像没人!”
这些人……是来救火的?魏暮满腹狐疑,继续往下听,又听有人道:“传令下去,速去山下把守,禁止一切官民人等上山!”
原来如此。魏暮心道:江之咏知道我熟悉离忧山,在山上与我周旋,一定占不到便宜,所以就把下山的路口守住,打算守株待兔。我若原路下山,必定被擒,还是走那条小路罢。
于是魏暮将衣服扯成长条,把芳卿的尸体绑在身上,从小路下山。小路隐秘,少有人知晓,而且那里的形势,也难以设伏。
虽然如此,魏暮仍是万分小心,极度警惕。就在已看得到山下的景物时,忽有一条人影闪过,速度极快,就在魏暮注意力被人影吸引的一刹那,忽觉背后有掌风袭来,急忙闪躲,勉强躲开了这一掌,却被另一人打中,踉跄一下,险些滚下山去。魏暮站稳身形,拔剑与二人相斗,虽然身上背了一具尸体,又受了伤,但丝毫不落下风,不多时,二人便成剑下之鬼。魏暮心知附近定然还有埋伏,便转身上山,再想对策。
没走几步,山上忽有大石滚下,魏暮侧身躲过大石,左肩却中了一箭。魏暮明白再战下去必死无疑,便施展轻功,向山林深处逃去。
在山里绕了许久,总算甩掉了追兵,魏暮也坐下来稍事休息。他看着地下的血迹,心道:追兵循着血迹,迟早会找到自己,即便可以甩掉追兵,但大路小路都被人守住,若从此过,还是难逃一死。看来,只有最后一计了。
魏暮将箭杆折断,站起身来,走到一个山洞里,顺着水声而行,走到某处下了水。初春的河水依旧冰冷刺骨,魏暮咬紧牙关,忍者奇寒,向东游去。
这一条河,在山下汇入白水,一路向东游,便可以下山了。魏暮游了许久,体力渐感不支,只好用剑割掉自己和芳卿的外衣,但如此依旧于事无补,伤痛奇寒,魏暮再也支持不住,意识也变得模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抓紧一块浮木,顺水漂流。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魏暮微微抬眼望着浩浩白水,心中默默而语: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
夜幕已然降临,魏暮依旧在冰冷的河水中孤独漂流。白水上,李蕤与魏紫带人分乘两船,延白水搜寻魏暮。
原来,今日一早,魏暮写给李蕤的信,便是请他相救:他已料到今上会派人封了下山大路,至于小路,或许未必,若自己能从小路下山,必定平安无事;若小路被封,自己只有从水路下山,这个季节走水路,定然支持不住,故而他请李蕤派人从小路上山试验一番,若被拦截,则去白水救自己。
李蕤接信,派人去离忧山小路查探,果被拦回。他事先准备好人手工具,闻报立即带人前往白水。刚一出门,便遇上赵熹派来报信的魏紫,二人将两边情形一交流,更添忧愁,魏紫当下决定随李蕤一起去白水救哥哥。
李蕤怕引起今上注意救人不成,没有多用船只,只用了两船,由自己和魏紫带人分乘,找了许久,不见魏暮踪迹,心下担忧不已,举起火把,喊着他的名字,四下搜寻。
“在那边!公子!快,快点过去!”魏紫终于望见远处漂流的身影,大声呼喊,一面叫李蕤,一面催促众人快些划过去。
李蕤也吩咐众人划向那边。驶近一看,果是魏暮,众人赶紧将他救上船来,魏紫也来到这条船上,看到哥哥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魏暮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浑身冰冷,伤口时时有鲜血渗出。
“哥哥……”魏紫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李蕤也是一脸担忧,他将狐裘解下,盖在魏暮身上,轻轻拍着魏紫的肩膀,闻言安慰道:“放心,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说着,又吩咐众人将船靠岸。
船一靠岸,李蕤便命一人去公主府报信,自己则将魏暮抱到岸上,将绑尸体的布条割断,将尸体交给随从搬上马车,这时,李蕤忽然注意到魏暮手中还紧紧握着自己那把宝剑,心下无限感慨,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的手掰开,把他抱上另一辆马车。
李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物为他换上,又为他裹上一条厚毛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火炉一般,再探探脉息,不禁眉头紧皱。
“哥哥怎么样了?”此时魏紫也上了车,一脸忧急。
“不太好。”李蕤摇摇头,见魏紫的眼泪又要往下掉,连忙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看着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魏紫含泪点了点头,李蕤则吩咐车夫,速速回府。
发生在离忧山上,白水之中的一切,赵熹并不知情,而不知情的赵熹,心中则无比担忧,无比煎熬。没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