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离忧山上,白水之中的一切,赵熹并不知情,而不知情的赵熹,心中则无比担忧,无比煎熬。没有任何消息,今上也说什么都不肯回宫,眼见天色渐晚,赵熹几乎再也坐不住,恨不得立刻跑到离忧山上看个究竟。
今上看出了她的心思,摇头叹气道:“皇妹啊,那一男一女,现在都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皇兄何出此言?”赵熹面色惨白,颤声问道。
“眼看就要入夜了,”今上道:“这个时节,离忧山一到晚上奇寒无比,他俩即使没被烧死,在山里呆一夜,也会被冻死的。”
“臣妹恳请皇兄即刻回宫!”赵熹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走!
今上故作惊讶:“皇妹这是为何?”
“皇兄,”赵熹道:“您是一国之君,本不该轻易出宫,何况久出不归?如此,臣妹恐启外人之心。”
赵熹之言,道理甚正,今上自无法反驳,况且,今上心想,这么晚了还没有消息,怕是计划有变,也该回宫重新计议一番。于是,他便顺水推舟道:“皇妹说得极是,朕这就回宫。今日打扰皇妹了。”
“哪里,皇兄客气了。”听闻此言,赵熹如逢大赦一般。
“摆驾回宫。”今上终于走了。
今上一走,赵熹立刻抓住老王,劈头就问:“魏暮呢?魏紫呢?”
原本口吃的老王被她吓了一跳,口吃得更厉害了:“公……公主……他,他们……都,都,都没……回……”
赵熹被他急个半死,又问张三:“你说!”
“回公主,”张三道:“他们都还没回来,不过,刚才李公子派人过来,说有要事求见公主。”
“在哪?快带我去!”
张三带赵熹来到偏厅,来人见了公主,正要行礼,被赵熹一把拦住:“不必多礼了,表哥找我何事?”
来人将寻找魏暮的情形大致说了,并道:“公子请公主过府一趟。”
“好,我这就过去!”赵熹听了更是忧心不已:“老王备车!”
“公主,公子已备好车了。”
于是赵熹上了车,直奔李府而去,一路上不停催促,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却说李蕤等人快马加鞭赶回李府,一面将魏暮抱进一间温暖的厢房,一面吩咐藏好尸体,准备药箱。
李蕤认真查看他的伤势病情,拿出一把刀来,正要医治,忽然想起魏紫,转身对她道:“魏姑娘,你先出去吧,我怕会吓到你。”
“我不怕。”魏紫道:“我要在这里陪着哥哥。”
李蕤见她如此坚持,便不再劝,下刀将箭头剜出。魏紫转过头去,泪流满面,仿佛刀子剜在自己身上一般。
“啊!”魏暮一声痛呼,醒了过来。看见李蕤、魏紫,心知自己获救,又看看别处,哑声问道:“赵姑娘呢?”
“赵姑娘被今上给绊住了。”李蕤说道,见他一脸担忧,又忙道:“别担心,她现在已经往这赶了。你别说话,我来给你疗伤。”
魏暮不再说话,任李蕤为自己医治。李蕤给他敷了药,又开了方子,轻声道:“先好好睡一觉吧。”
魏暮轻轻摇头:“不行,今晚……还有很重要的事,而且,赵姑娘还没来……”
见他这般,李蕤有些无奈:“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赵姑娘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心疼的。”
“是么?”魏暮轻笑,又问魏紫:“魏紫,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们在宫里的事,我还没有细问,给我说说,好么?”
“好……”魏紫心知,哥哥是一定要等赵姑娘的,问这些,一方面固是出于关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魏紫擦了擦眼泪,讲了起来。
正讲着,忽有一人急匆匆破门而入,奔到床前,此人正是赵熹。见到魏暮苍白虚弱的模样,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魏暮心中心中一暖,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今天今上有没有为难你?”
赵熹摇摇头,对他说:“先别说了,你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
“赵姑娘,对不起。”魏暮语声低微,但真诚而清晰。
赵熹一怔,不解道:“干嘛说对不起?”
“今日之事,魏暮未能与姑娘坦诚相见,”魏暮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怜惜:“还有,姑娘一回来,魏暮只顾自己生气,全然没有想起姑娘在宫中,是何等凶险,适才听魏紫说起,才知道,这些天,真是难为姑娘了……”
“我……我去看看药煎好赵熹又一次潸然泪下,轻声道:“我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些的……”
了没……”被晾在一边的李蕤尴尬到了极点。
“我也去!”魏紫也好不到哪去。
“你们……”魏暮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你们先别走,我有正事要说。”
二人无奈一笑,又坐了回去。
“魏暮,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赵熹道:“是关于芳卿的么?”
魏暮点点头。
“对了,”李蕤问道:“你还没有说,芳卿究竟是怎么死的?”
“自杀。”
“那……她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赵熹又问。
“她……”魏暮又想起芳卿自杀时决绝的神情与凄凉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情思
“魏暮!”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尤其是赵熹,更是自责不已,泪流满面:“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对不起,魏暮……”
魏暮想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可却没有半分力气,只得勉强一笑:“别自责了,我没事的……”
接着,他又强打精神,用微弱的声音道:“她什么也没说,我要……验尸。”
“验尸?现在?”
魏暮点点头。
“魏暮!”李蕤急道:“你不要命了!”
“可我们……只有这一晚的时间……”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好了!”赵熹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对众人道:“我去!李公子你跟我一起去,你来验,我来记!”
魏暮惊讶地看着赵熹,摇头道:“不行,芳卿死状恐怖,会吓到你的。”
“不怕!”赵熹答得极是干脆,而且不由分说拉起李蕤就往外走,走时还不忘对魏紫道:“看住他,千万别让他下床!”
由于安放尸体的房间十分隐秘,而二人又身份贵重引人注意,所以李蕤领着赵熹东躲西绕好一阵,才到了房间。
一到地方,赵熹二话不说,拿起纸笔开始制作尸格。等她做完,李蕤早已看呆,赵熹皱了皱眉,催促道:“快点准备,开始了。”
“好,好……”李蕤一边准备,一边看着毫无惧色面对尸体填填画画的赵熹,忍不住问道:“赵姑娘,你怎么会……做尸格?”
“这个啊,”赵熹头也不抬地道:“我来这之前,天天看这个,各种各样的都看过。”
“你看这个?”李蕤一脸难以置信。
“嗯,写论文。”赵熹抬头看看他:“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堂堂李公子,在赵熹面前,也不敢有异议。
二人不再说话,低头认真验尸。验好后,李蕤将尸体覆好,赵熹又将尸格检查一遍,看罢,忽然叹气起来。
“赵姑娘,怎么了?”
“魏暮……”赵熹满脸都是担忧之色:“他的伤势如何?严重么?”
李蕤略感奇怪,反问道:“赵姑娘你……”
“我刚才没问他,你听到了,他只会说没事,”赵熹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也没有问你,是怕自己会太伤心,反要他来安慰我……”
闻听此言,李蕤不禁也有些伤感:“很糟糕。内伤、外伤加上风寒,若是……再晚上一刻,恐怕就……”他叹了口气,又道:“魏暮的身子并不太好,却总要强撑……”
听到此处,赵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你放心,”李蕤道:“我一定会将他医好的。回去吧,早点弄完,他也可以早点休息。”
赵熹点点头,擦干眼泪,和李蕤一起回去了。李蕤又领着赵熹在自家院子做贼一般绕来绕去,才回到厢房。
此时魏紫正在喂哥哥吃药,等他吃完,赵熹将尸格交给他。魏暮一看,有些惊讶,看看赵熹,似乎有话要说,可却没有开口,继续低头看尸格。他看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看到最后一张。那张并不是尸格,而是李蕤所画,芳卿背上的纹身。
“奇怪,”魏暮道:“芳卿究竟是什么人,背上怎会有如此香艳的纹身?”
魏紫凑过去一看,那是一幅月下美人图,美人栩栩如生,美艳动人。她想了想道:“她会不会是个青楼女子?”
“不像。”魏暮又拿出一张尸格,指了指某处,魏紫一看,也道:“她还是处子之身?这可就奇怪了。”
“我越看这幅画,”李蕤道:“越觉得眼熟,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么,那你好好想想。”
李蕤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只得摇了摇头。
大家继续讨论。赵熹道:“你们说,画中的人,会不会就是芳卿的本来面目?”
“有可能。”魏暮道:“只是芳卿死前自毁容貌,我们也无从知晓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魏紫问道。
“生时易容,死时毁容,”赵熹道:“她是怕我们见到她的真面目。难道说,我们认得她?”
“的确有这个可能。”李蕤道:“但她既决心一死,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赵熹又道:“我们若是知道她的真面目,就会识破今上的阴谋,所以……”
“不是这样。”魏暮很是肯定:“芳卿自杀,非只为情势所迫,她真的,是深悔过去所作所为,才会以死谢罪。若能提供线索,对她而言,正可以赎罪,又怎会隐瞒。之所以如此,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她的亲人,正在今上手中呢。”
众人听了,都有些吃惊。魏紫看看哥哥:“那……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们?”
“谈何容易啊……”赵熹叹了口气,猛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你们说,芳卿身上,若真藏着什么线索,今上会不会……会不会连她的尸体也不放过?”
“赵姑娘说得极是。”魏暮道:“我说只有这一晚的时间,正是因为今上今夜会派人来盗尸。”
“盗尸?”魏紫道:“那我们赶紧把尸体藏起来吧?”
“与其隐藏尸体,不如将计就计。”赵熹献策。
魏暮对她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赵姑娘所说,正是魏暮所想。”接着,又对李蕤道:“公子,请你找一位信得过的人扮成芳卿,等今上派人盗走。”
李蕤有些为难:“信得过又能扮芳卿的人,倒是也有,只是她现在不在府上。”
“那就由我来扮吧!”赵熹自告奋勇。
“不行!”魏暮一急,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熹慌了神,轻轻拍打他的背,待他平复,又倒了杯水给他,喂他喝下。他的反应,赵熹心里既是甜蜜又是心疼,柔声劝道:“你可别这么激动了……”
魏暮一笑:“只要你别吓我就成。”
“嗯。”赵熹点点头,却又皱眉道:“你不让我去,肯定也不会让魏紫去,那可怎么办呢?”
“哥,让我去吧,没事的。”魏紫道:“我和赵姑娘不一样,我有武功,还会易容,不会有危险的。”
魏暮想了想,无奈答应:“好吧,你去可以,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接着,又对李蕤道:“李公子,麻烦你派人暗中保护,并捉拿盗尸者。”
“你放心,我会亲自带人去保护魏紫。”
魏暮点头道:“好,那你也要小心。”
于是二人出门准备,赵熹则留下来照顾魏暮。魏暮强撑许久,又说了许多话,样子比赵熹刚进门时更加苍白虚弱,赵熹掏出手绢,为他拭去不断冒出的汗珠温言道:“你先好好睡一觉,魏紫和李公子,怕要好久才能回来呢,就别等他们了。”
魏暮点头,闭目睡去。可没过多久,他又睁开了眼睛。见他醒来,赵熹忙问:“伤口很疼么?”
魏暮看着她,低声道:“赵姑娘,陪我说会话吧。”
赵熹亦看着他,感慨道:“早知如此,当初还是不帮你的好。”
“赵姑娘何出此言?
赵熹叹气道:“牺牲太大了。小玲母女死了,你又受了重伤,现在还要让魏紫他们去冒险……”
“任何事情,都会有牺牲。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任何人牺牲。特别是你和魏紫。”
赵熹鼻子一酸:“那……那你自己呢?”
“求仁得仁,心之所愿。”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会继续帮你。”赵熹再一次强调:“我是说,帮你。”
魏暮一愣,猛然想起初遇的那夜,她似乎就向自己说,我想帮你。一时间,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但疑问也随之而起:“那时我与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姑娘为何那么坚定?”
赵熹一笑:“那个时候,你不是也坚信我会帮公主么?”旋即,又正色道:“那天,你已经看出我不是公主,却又没有立时拆穿,我想,你应该是有什么顾忌,所以就向芳卿套话,了解情况以自保。原本,我是想编个瞎话来骗你,但听她说了你的事之后,我就……我就再也无法让自己骗你,不仅如此,我还决定,一定要帮你。我——敬佩你魏暮的为人。”
魏暮笑了,笑声低微而又舒心。
“还有,”赵熹又道:“古人耻独为君子,你之所愿,亦是我之所愿。”
魏暮笑容一僵,摇头道:“有我在,轮不到你。”
赵熹亦笑:“对了,刚才我把尸格给你的时候,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其实,我是不明白,”魏暮道:“你面对如此一具死状恐怖的尸体,为何竟会毫无惧色。”
“为什么不问我呢?”
“我想,”魏暮道:“姑娘或许是经历过什么事情,那些事情,一定不是令人愉快的……”
“谢谢你,魏暮。”
二人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但心里,却已足够开心满足了。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魏暮忽然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赵熹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知道,魏暮好强,又不想让自己担心,一直在强忍痛楚,这样一声呻|吟,他一定是痛极了吧?
赵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去给你找些止痛药。”
她来到桌前,上面放着一堆药,却没有一个有名的。赵熹不禁犯了难。
魏暮抬头看了一眼,道:“最大的蓝瓶。”
赵熹拿了瓶子,坐到病榻前,准备为他上药,魏暮却忽然摇头道:“其实也不是很疼,等李公子回来罢。”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上药?”赵熹一眼看出,他一定在掩藏什么。
魏暮一笑:“我怕会吓到你。”
“可我,不想看你受苦。”
魏暮听她如此说,便不再拒绝,任赵熹为自己上药。当赵熹解开他的衣服时,被惊呆了,眼泪也再一次流了下来。除了那片刺目的殷红,在他身上,还有很多旧伤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赵熹双手颤抖着,解开绷带,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上好后,再将伤口重新包裹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旧伤痕,而他,则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魏暮身世凄苦,她一直都知道,可她却经常忘记这一点。因为他从未自伤自怜,怨天尤人;他的志节操守,更是令一些从未品尝过苦难滋味的人感到羞愧。如李蕤所说,他有时候脾气不好,可赵熹明白,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