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是我不好……”赵熹笑道:“你说你不害怕,我就……这样吧,以后,我再也不吓你了。”
“信你才怪!”对于“惯犯”赵熹,魏紫对她的承诺深表怀疑。
“呃……”赵熹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这次语气极是认真:“魏紫,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赵熹凑近她,耳语一阵。魏紫听罢,满脸惊愕,失声叫道:“这……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小声点!”赵熹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自己也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怎么知道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看你这反应,此事竟是真的。”
“是真的。”魏紫道:“但我从来未对任何人说起。请姑娘一定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的。”
赵熹叹了口气:“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再大呼小叫的了。”
魏紫答应,赵熹又在她耳畔低语一阵。
魏紫听罢,又是一脸惊愕,不过,这回她终于忍住没叫出声来,小心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有没有告诉哥哥?”
赵熹道:“之前我不是很确定,所以还没告诉他。现在……我争取早点出宫,或者,改天请夫人进宫一趟……”
说完此事,二人便不再说话,魏紫也未回去,她俩就这么同床共枕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赵熹睁开眼时,魏紫已经收拾停当,领着一帮人伺候自己更衣梳洗。赵熹注意到,魏紫今天并没有穿那件惯常穿的紫色半臂,而是换了件绿色的。
收拾完毕,吃过饭,王公公又笑呵呵地跑来传旨,说今上要召公主去梅林赏梅。
赵熹心知和今上赏梅绝对不是什么乐事,昨日未说完的话还要接着说,未使完的计还要接着使。虽然如此,赵熹面上还是不露半点声色,高高兴兴地换了厚衣服,带了一帮人出门上轿,被抬向梅花林。
不多时,轿子停下,轿帘先开,赵熹一下轿,便见眼前千株梅花,凌寒怒放,壮美异常。如此景象,赵熹不由得愣住了。
“公主请稍待片刻。”很快王公公的话又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把头一点,只听王公公对同来的太监们道:“你们抬上轿子,带大伙到梅林东面的空地上去,在哪儿接公主。”
公公们答应着,带着大家离开了。众人走后,王公公又笑盈盈地对赵熹道:“公主莫怪,,皇上喜欢清静,说是赏花的时候一群人跟着,太煞风景,故命老奴将人都打发走。”
“皇兄说得很是,正应如此。”赵熹道:“公公,本宫现在可以进去了?”
“当然,当然,公主请——”王公公一边说,一边引赵熹进入梅林。
进入梅林,行不多时,便见有石桌石凳安放其间,桌上金樽玉盏,美酒佳肴具备,却唯独不见今上身影。王公公见此,再次对赵熹道:“公主请稍待片刻。”
赵熹驻足凝视,满园梅花,美则美矣,香则香矣,但她却无心玩赏。西风起,梅花落,花瓣沾衣,馨香盈袖,赵熹无声地叹息着。
“梅花虽有凌寒傲霜之风骨仙姿,终难敌风摧雨折,可惜,可叹!”
忽闻人语,赵熹一惊。回首一顾,只见今上轻裘缓带,徐步从梅林深处走来,面上含笑,声音一如初见时那般悦耳动听。
“皇兄此言差矣。”赵熹亦含笑而语:“皇兄岂不闻古人《梅花》之诗云:‘风虽狂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
听闻此诗,今上脸上笑容一僵。赵熹的回答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丫头不仅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音,还以诗言志,表明立场;更有那句“盗天和气作年芳”,暗指自己是窃位者。今上心中杀意渐起,面上犹自克制,带着欣赏的笑意道:“皇妹好才学。”
赵熹闻言,惶恐行礼道:“臣妹无状,冒犯皇兄,请皇兄责罚。”
“皇妹言重了。”今上轻描淡写道:“这首诗朕也很喜欢。”
赵熹不想废话下去,话锋一转道:“皇兄今天叫臣妹来此,当真是为了吟诗赏花?”
今上也正欲开始正题,便接口道:“朕昨日答应皇妹,要将过去的事情说与你听,朕不敢负约,今日原本打算依旧与皇妹在景和宫中相见,但密室之中,逼仄拘束,实在憋闷得紧。不如选在此处,暗香疏影,美酒金樽,谈起话来岂不畅快?”
“还是皇兄考虑得周到。”二人一边说,一边入座。
二人一入座,便有宫女将注子从温碗中取出,为二人斟酒。斟完酒,今上吩咐:“下去吧。”
宫女告退,今上将杯中酒饮尽,叹了口气,对赵熹道:“皇妹可知,朕昨日为何要在景和宫里见你?”
“臣妹不知,请皇兄明示。”
今上又叹了口气,神情如初见时那般忧虑:“朕对不起母后啊!”说罢,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皇兄何出此言?”
“你虽非母后所出,”今上道:“但母后抚养你十余年,早已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临终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她再三叮嘱,要朕好好照顾你,还说,皇妹都是因为自己,才遭受如此多的不幸。倘若有一天,你能够恢复神智,务必要将身世告诉你,代她向你赔罪。”
听了这话,赵熹便知先前所料不差,今上是要将罪名推给敬妃。但表面上仍是一脸的迷惑不解:“皇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后……母后为什么会这样说?”
今上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本来,母后有遗命,让朕将此事真相告诉你,朕也应该告诉你,可是……子不言母过,朕如何开得了口?”
“皇兄顾虑得很是,臣妹不能令皇兄为难,这件事,还是算了吧。”赵熹觉得今上装得也太过分了,故意如此道。
“皇妹误会了。”今上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朕答应了母后,自然要说到做到。朕只是希望能有两全的法子。”
“皇兄可有主意了?”
“没有。”今上道:“所以,昨天在你来之前,朕向母后立誓,此事只对皇妹一人说一次,只为完成母后遗愿,绝无它意。”
“既然皇兄已经决定,臣妹洗耳恭听。臣妹也发誓,今日之言,绝不向他人透漏半句。”赵熹嘴上说着,心里却一直念叨:城下之盟,可定可弃。
“好,皇妹这么说,朕就放心了。”今上终于开始讲故事了:“当年遇罗国主将公主嫁与父皇,以成秦晋之好。遇罗公主,就是孝惠母后。母后入宫后,对皇妹的生母孝静皇后十分恭敬,孝静皇后对母后也十分关照。二人关系越来越亲密,简直情同姐妹。后来,母后有了身孕,但不幸小产,而且御医说,她今后再也不能生育。母后因此大受打击,认定自己是遭人暗害,而且——”今上犹豫了一下:“她认定害自己的人就是孝静皇后。”
此言一出,赵熹吃惊非小,急切问道:“皇兄!这是真的么!母后真的害死了孝惠母后的孩子么?”
今上摇头叹气:“是真是假,朕也说不清楚。后来,朕得了母后青眼,母后向父皇请求,让朕认在母后名下。从此之后,二位母后愈发不和,几近水火不容。她们最终决裂,是在孝静皇后之子夭折之后。皇妹有所不知,其实你还有一个孪生哥哥,可惜,出生半月就夭折了。当时,孝静皇后一口咬定是母后所为,还请父皇处置,终因查无实据而作罢。此事令母后决心报复,于是令人告发孝静皇后以巫蛊诅咒父皇,致使皇后被废……”
“怎么会这样!”赵熹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痛苦而难以置信地看着今上,口中喃喃道:“怎么会……竟然是……我的养母害死了生母吗?”
“皇妹,冷静点。”今上紧紧盯着赵熹,想在她的表现中寻找假装的痕迹。赵熹知道他的意图,以手掩面,做痛苦状。
过了好一会儿,赵熹才慢慢抬起头来,一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继续一饮而尽,才带着苦涩开口:“后来呢?我怎么会生病?又怎么会……变得痴痴呆呆?”
“后来——”今上神情也变得十分低落:“在你十三岁那年,朝廷中出了一件大事,此事之后,父皇不再让母后抚养皇妹,母后再一次受到极大打击,精神愈差,总认为有人要害自己……
“皇妹离开母后,与母后的关系愈来愈冷淡,父皇也屡次责备母后,母后以为你……所以……”今上声音越来越低,忧伤地看着赵熹,将最后一句咽了下去。
赵熹明白他的意思。敬妃以为公主想害她,就将公主变成了白痴。她更明白,现在是时机“旧病复发”了。她再一次以手掩面做痛苦状,趁机将藏在手中的药丸服下——此药能使人暂时神智昏乱,有如痴呆之人,是魏暮和李蕤特意为她研制,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药力起效,赵熹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抱着脑袋拼命叫喊“不要过来!不要杀我!”叫着叫着,就晕了过去。
对于赵熹的反应,今上始而惊愕,继而怀疑,最后赵熹晕过去,今上见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又探了探她的脉象,十分的急促。见此情景,今上并不急于唤人来救,而是向左后方看去——
一人走出,来到赵熹跟前,仔细看视一番,对今上道:“看样子,很像是受了刺激,旧病复发。”
今上不置可否。那人又道:“不过,也有可能是药力所致。”
“朕关心的不是这个。”今上冷冷道。
“臣明白。”那人道:“陛下,臣以为,依此人的性情,一定会想法设法查清此事,而且绝不会退缩,更不会倒戈。”
“知道杨皇后的事也不会?”
“不会的。”那人语气十分肯定:“陛下,试探结束了。”
☆、今上的心思
赵熹是被抬回景和宫的。太医们诊治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旧病复发”。对此,今上心中虽然万分怀疑,但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关心不已的样子,又是下令太医一定要治好,又是吩咐宫人务必要好生照顾,最后还自责不已地掉了几滴眼泪才离开。
今上走后,太医们诊治完,开了方子,也陆续离开了。宫女们亦被魏紫支开,房间里面只剩下赵魏二人。
当赵熹被抬回来的时候,魏紫着实被下了一跳,此时,见赵熹依旧昏睡不醒,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着急,带着哭腔道:“赵姑娘,你醒醒啊,你昨晚不是说,再也不吓我了么……”
“我的话你也信?”赵熹睁开眼睛,看见魏紫这幅模样,不由得一乐。
“你还好意思笑!”
“不笑了,不笑了,是我不对……”赵熹连忙道歉:“真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刚才一大群人围着,我可不想一睁眼就演戏。”
“算了算了,反正我拿你也没办法。”魏紫大度地把手一挥:“赵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抬着回来?”
“你忘了,你哥哥和李公子特意为我准备了痴呆药丸,刚才我用它装旧病复发呢。”赵熹说着,用手拍了拍脑袋:“这药丸劲还真大,这会儿脑袋还这么疼。”
“可你为什么要装旧病复发呢?”
“因为今上给我讲了公主的身世。”于是赵熹将梅林中发生的事说与魏紫。
“想不到,”魏紫叹气道:“今上竟真的将一切罪名推给敬妃。”
“这不是重点。”赵熹道:“重点是,杨皇后是不是真的害死了敬妃的孩子。倘若果真如此,谋害皇家血脉,罪亦不小。有这样一个把柄在今上手中,我们将会变得十分被动:如果此事一旦公开,今上会立即削去杨皇后的封号,我们这些人,即使不被株连,也会被打入另册,没有人肯帮助我们,相信我们,讨回公道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魏紫却不以为然:“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今上为何不早将此事公开?又为何会告诉你?依我看,这事八成是假的。”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赵熹蹙眉道:“如果它不是真的,我们只要找到证据就没有问题了。你说的这些,并不意味着它是假的。首先,今上之所以未公开此事,是因为这并不容易。杨皇后虽已仙逝多年,但其母家杨氏和姻亲李氏,一直是东洛八姓中势力最大,地位最尊的两大家族,一旦将此事公开,就意味着,今上要公然与这两大家族和其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对抗。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实力,自然不会这么做。”
“至于今上为什么告诉我,我想主要是为了试探:他知道我失了忆,以前的事情一概不知,虽说你们早一步见到我,但今上性多猜疑,以己度人,便也认定我不会在这短短几天里就对你们深信不疑。所以,他见了我,便做出一副关心妹妹的好哥哥的样子,让我对你们之前所说他一心想害死公主生疑;接着,将话头引到身世上来:他推测我心里一定认为他要将公主的身世百般遮掩,还会说你们说的都是假话,但他却承认了杨皇后是公主生母一事,也从未说过杨皇后、李家一个字的不是。如此一来,就会让我觉得今上并没有你们说得那般阴险刻毒,相反,你们说了他许多不是,他却没说你们的,还会显得他比你们厚道。之后,他又将此事透露与我,让我对你们产生更大的怀疑——今上或许没指望我会完全倒戈,但只要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就会想方设法,让我逐渐倒向他。”
魏紫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地看着赵熹:“我不明白,今上不是一直想置公主于死地么,为何又要拉拢她?还有,既然他又忌惮杨李,又不能使你倒戈,那这个把柄岂不是没用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今上的确一直想置公主于死地,”赵熹道:“但我的到来使他改变了策略:原本,在即位之前,他要置公主于死地,因为要争夺皇位;即位之后,依旧要置公主于死地,因为要借此除掉具家。而且,公主当时是个白痴,拉拢何用?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穿越到了公主身上,这样一来,拉拢不仅可能,而且一旦成功,可比杀掉我划算得多:你看,我这个穿来的公主,不仅神智清楚,而且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拉拢我既有意义,又有可能。”
“有可能我明白。”魏紫又道:“可你说拉拢公主有意义……你是挺聪明的,帮今上出个馊主意肯定没什么问题。不过今上不是一直忌惮公主么?现在公主变聪明了,他不是该更加忌惮么?”
“今上现在最忌惮的,并不是公主,而是八姓,尤其是李杨二氏。”赵熹说道:“不论是公主还是其他宗室,有什么想法,都得先取得八姓的支持才行,就算大家都没什么想法,现在今上处处为八姓所制,不得自专,又岂会甘心?表面上,今上对八姓官贵礼遇备至,实际上,心里最想除掉的,就是他们。”
“不过,”赵熹话锋一转:“除掉八姓并不容易,比除掉公主还不容易。自即位以来,今上为了对付八姓,可谓用尽了心思:一方面,提拔了一批非八姓出身的士人做近侍之臣,倚为心腹,另一方面,拉拢八姓之中势力稍逊李杨的几姓,以对抗李家、杨家,削弱八姓总体实力。除此之外,今上还有一大举措,便是任用宗室。这几年,宗室中但凡有点能耐又肯和今上合作的,都升迁很快。至于我这个有可能倒戈的公主,他自然也要拉拢一下。”
“拉拢公主的问题我明白了,”魏紫道:“但那个把柄呢?到底会不会对我们有威胁?”
赵熹叹气道:“只要是真的,那就一定有威胁。虽然,今上现在忌惮李、杨而未公开此事,但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削弱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