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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混蛋对这劳什子大人倒是挺尊敬。听你这口气,”白冠忽地扭了脑袋回来,阴阳怪气地道,“似乎连殿下也是你随意使唤的下人?”
容萧一惊,随即背心发凉,总觉得站在身后的狐狸随时会变作怪兽一口将她吞了,就连回头去看他表情如何的勇气也荡然无存,只能使劲拿眼瞪着白冠,耳中却听得狐狸淡淡开口:“五辰,那老东西救了你,又将你留在此处,好生古怪啊。”
五辰皱眉:“殿下?”
狐狸垂眼,面上神色也是淡淡:“那老东西将我一步步引来此地,却不知究竟是要诱我做个大圣人解救众生……亦或是乱世呢?”
容萧霍地转身,瞪眼看着他。
白冠也跳了起来:“殿下,若是再引动天雷劫,我老猴子可扛不住。”
“自会有他人来扛,”狐狸挑唇瞥了一眼天空,神色难测,“我倒想看看,老东西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他拂袖转身,悠悠然飘坐在一旁大树之上,“白冠,重卫,你们那些徒子徒孙,别再藏着掖着了,唤出来罢。”
白冠匍匐在树下,声音都抖了:“小祖宗,你又要做什么?咱们就安居山林,悠哉乐哉有啥不好?”狐狸不答,只垂眼睨着。半晌,白冠哭丧着脸起身拍拍膝盖:“……那些小辇修行不易,只求殿下好歹给老猴留点养老的根本。”
殷乙上前来,眼中却是发亮:“若是小打小闹,只用我便够了。”
“滚。”狐狸嘴唇几乎不动。
殷乙仰天大笑几声,难得主动地扯了白冠:“走罢老猴,我瞧着此事可是有趣得很。”笑声中,白冠垂头丧气地被他拽着掠向空中去了。
狐狸侧头看向五辰:“五神将,你不阻我?”
五辰苦笑:“殿下的事,我哪一次阻得住?你要寻死,我只能陪着,那时是,如今也是。”
“如此,你去同你那义父说,他们不是有天大的冤屈要报偿么?我助他们一助罢。”待五辰离开,狐狸又转向呆若木鸡的容萧,“你不是爱管这天下人的闲事么,此后我帮着你管,可好?”
容萧看着高处狐狸唇边那一抹笑,心里反而一阵凉过一阵,头顶麻酥酥的,几乎想拔腿逃开。圆方不知从哪里扑来,拍打着翅膀呼啦啦攀上了她的肩膀,一阵欢叫。
第八十章 送你一个天下
几日之间,寻常的山寨,变得不再寻常。表面上,似乎只是一拨人走了,又来了一拨人,可实际上,那些一天多过一天、成日里闲游散走的男男女女指不定人皮之下包着的是什么元神。这么多异类聚在一起,为避免被某些力量过早关注,山寨外围的山区,设下了强大的结界。用白冠的话说,便是在天宫眼皮底下,行不轨之事。
容萧这时才明白,狐狸那句你们的徒子徒孙的意思。
可这究竟是要干嘛?
山寨的人马,一番整顿,最后剩下一千二百,重按军队的建制,层层划分。每日清晨集队苦训至暮色初起,除去行军打仗的基本技能,还有五辰等人指点传授近身搏击之术。
至于非人一类,基本分成两拨,性阳的,白天出来在天阳地下吐纳修习,性阴的,则夜晚晒着月亮练功,应足了那句吸收日月之精华。而周围山中、山寨外围,也在这些日子里,多出许多大树蔓藤,葱葱郁郁,内中却暗藏杀机。
初时,人与非人屡次有摩擦,可上头大人物们暴力镇压下,长期相处之后,虽然仍有比斗苗头,至少能相安无事。
山寨大门上方匾额书写的“猛虎寨”三字,早已被横生的藤蔓淹没,再看不出原来面目。不知从哪日起,人们开始将变了模样的山寨自称为宣武。
山下截获的金锭和那些镖师,不知后来怎么处理了,但看着贺宣眼中一日胜过一日的光芒,还有大当家他们壮志昂扬的神色,容萧恍惚觉得,事情似乎正朝很好的方向发展着。
再过些日子,子车旬携了小穆康赶至山寨。一月之后,北魏霍行官复原职的消息传来时,罗仲尹睁开了双眼,令山寨中的非人们好一阵担忧。他身上那股鲜明刺鼻的异血气息,像是时时悬在头顶的利剑,与他们身上的妖气针锋相对,好不恼人。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时时生出要杀了他了事的念头。面对几乎要冲天的杀意,慢慢康复的罗仲尹却丝毫不为所动,天气晴好时,便旁若无人地拄着杖,大咧咧靠坐在屋外山坡上晒太阳。看见容萧被白冠和重卫折磨得狠了,还会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似乎觉得有趣之极。
每到这时,容萧就恨不得哪个实在憋不住的妖怪冲出来将他砍上几刀,将他送回床上躺着去。
……
又一个月,以宣武军旧部为本,一支新的宣武军,于蔓藤横生的寨门前誓师,沿着秦魏边境西进,攻城略地,原有的一千多人,渐渐扩张到五千。第三个月,宣武军攻陷秦国顺义,士兵近万。贺宣在徐顺陪伴下走进修缮一新的郡守府衙,扶着官位,握了顺义百姓名薄,泣不成声。同一时刻,容萧正在城门外,扶了一棵树,吐得昏天黑地。
“没出息。”白冠在后面抱手抱脚地仿佛看热闹,“不过见点血,也整的这般狼狈。”
容萧用袖子抹去眼泪,后退几步,软软坐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怎么也甩不掉那些飞溅的鲜血和无情的厮杀。
“你小子究竟要矫情到何时?”白冠颇不耐烦地望望她又望望城门,“不是你死便是他亡,换做对头,你瞧会不会为你淌一滴眼泪!”
我明白啊。容萧看着自己依旧发抖的双手,握了握拳头。大家互为对手,又在战争中,谁还会有理智好好坐下来说话,自然是拼死厮杀。何况,那群杀红了眼的魏兵突然冒出来,情势所迫下,不反抗,就是坐以待毙。可白冠动手时,她还极力阻止老猴叫他别杀人,结果混乱之中,她竟也没能作壁上观令她回想起最开始,突然被丢到陌生的空间,独自面对死亡威胁的深刻恐惧,想起向强悍似死神降临的狐狸开枪时,心底的绝望和血管里急速奔腾的血液呼啸的声音。
她无法否认,那声音里,出去恐惧,还听得见一丝兴奋和激昂,这,也许才是真正让她抑制不住呕吐的东西……
有人伸手过来,微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她下意识地想躲,对方的手指并不用力,却令她无法挣脱。她抬头,涂先生清俊的侧脸映在眼间,眉目疏冷,可是不知为何,却让她觉得自己血管里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下来,化作了涓涓溪流。
“……先生为何不陪在贺大人身边?”
“我是为解异生留下,”涂先生抬手,一颗白色药丸递到她眼前,“并非为了贺宣。”
容萧苦笑,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讶异。这位医者,心里除了医药二字,或许再装不下别的。她看着他手中的丸药,喘了口气,抬眼道:“恐怕吃了又吐出来,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涂先生将药丸递到她嘴边:“吃了便不会吐。”他的语声清冷,他的指间有淡雅的香。
鬼使神差的,容萧张开嘴,任由他的指将药丸送进唇,一股清甜立刻自舌尖弥漫整个口腔,随即顺喉而入,心口焦躁烦闷的感觉随之消失无踪。她眯眼,舒一口气,扯动嘴角:“多谢先生。”
涂先生已直身退开:“……你若不愿见血腥,为何跟来?留在山上,我试药更便宜。”
容萧皱眉,垂眼看着自己脚尖。
……因为跟在狐狸身边,对她而言,是最安全的选择,何况她还可以有时间,慢慢找到让自己获得自由的方法即便这个方法也许会让她从此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
“喂!”半空传来喊声,循声望去,殷乙立于城墙砖石上,俯视,“你究竟要呆到何时?”
容萧再皱眉,终于爬起来,忍过一阵晕眩感,抬步往城门走去。白冠早已不耐,几个闪身不见了踪影,只剩涂先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容萧身侧。
入城后,一路行来,越走越是沉重。此前魏军攻城,毁坏了许多房屋建筑,许多地方,还插有魏军旗帜,箭翎留下的坑洞依旧醒目,时时提醒城市曾经的战火洗礼。而此刻,新旧伤痕一起展露,顺义仍旧是顺义,却又已不是顺义。
短短数月,历经两次劫乱,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战争阴影。何况,今后是否就一路平安,还未可知。
想起那时贺宣只因他们“身份”有异,便每每要他们离城,如今虽然夺回城市,城中却多了那么多“非人”,不知会如何无奈感慨。
容萧驻足在“福来”客栈之前,看着人去楼空的客栈,一时恍惚。世事变幻,快得令人应付不暇,就如同半年前的她,又怎会想得到,曾经只会为零用钱忧愁的自己,如今也已是另一个人。
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前方屋脊上行走的殷乙停下来怒视着她,容萧无奈转身迈步,迎面走来几名身着宣武军服的人,可是看那神色气息,便能猜到是另一波“人”。能长时间以人形四处招摇吗,因而编进军中与普通人为伍,往往修为很高,常人不易察觉。显然此时面对容萧,他们并没有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与她视线相对,那几人都露出怪异的表情,就仿佛看见一个美味至极的蛋糕,可这蛋糕却搁在了四周都是刀山火海的绝壁之上,可望不可及,于是不能安之若素。这样的情形,容萧这些时日已经勉强习惯,更清楚莫要招惹碰触底线,于是赶紧低了头加快脚步与之擦身而过。错身的一刻,分明听到有人挫败地叹气。
远远地,屋上行走的殷乙落下去。容萧看她跃下的方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小跑起来。没多久,一个白墙围起的宅院映入眼帘。院旁小河畔,柳枝低垂,随风拂动,不见春的绿意,只欲初冬的萧瑟。
近些,院门上“容府”两字清晰可辨。身后不远出,子车旬抱着穆康、穆康抱了圆方正朝这边走过来。
即使不过曾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可这时,容萧就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
……
……
声势大振的宣武军,勾起秦国朝堂上许多人的忌惮和恐慌,秦军大肆集结出兵镇压,但十年来,贺宣埋在秦国朝廷的钉子开始发挥作用,再有北魏虽不出兵却摆出虎视眈眈态势,秦国朝廷陷入内忧外患的困窘境地,一时间根基动荡,风雨飘摇。
冬至节令,北风呼啸,远处的天铅云压顶,雾蒙蒙灰沉沉。容萧眯眼吐出一口气,看白雾在眼前迅速消散。天上零星地飘着小雪,落在脸上,已经感觉不到凉意。脚下的土地又冷又硬,硌得脚底发疼。
“鬼天气。”她跺跺脚,转身进了屋。
第八十一章 仙魔一线
屋中四角都燃了火盆,稍微呆一会儿,汗就冒出来。容萧脱去外面的厚袍,凑到说书桌前,看桌上摊开的地图。
“……贺大人他们,应该到这里了,郢邑。”她伸指点点图上一处,这样的动作,引起了旁边圆方的注意,仿佛得了指令一般,欢叫着拍拍翅膀往她肩头攀。她手忙脚乱地,一边去扶它,一边扯着被它扒拉下半截的衣领,一边骂着“笨蛋,做什么……”
白冠看得嗤鼻,极其不屑,回头时,却又立刻换做一脸讪笑:“殿下,五将军重卫他们,不知换来歇歇,我也去瞧瞧热闹,成天陪着这小混蛋,老猴快闷死了。”
狐狸斜倚在铺了厚厚毛毡的榻上,微微点了头。白冠本来还要再说,意外见狐狸点头,初时惊喜之后,反而怔懵:“殿下?”
狐狸斜挑了眼角,喉咙里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白冠一脑门子汗,缩回去什么也不敢再说。看他一副陪小的模样,容萧忍不住嘲笑回去,朝他使劲地做鬼脸。白冠被激得吹胡子瞪眼,心里恐怕盘算了千百种折磨眼前这“小混蛋”的法子,当着狐狸的面又不敢发作,憋得几欲吐血,脸上红得发黑,最后仿佛认了命,甩甩袖子,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容萧笑一阵,目光往狐狸移过去,想着方才指下蜿蜒而过的山川河流,心脏涩巴巴的揪得紧。
“……这一场战,”她偷偷瞟着狐狸,“不知要有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天上的神仙们,可要忙坏了……”
“噗嗤……”却是门边的白冠笑得前仰后合。
容萧随手抓了什么砸过去,白冠躲也不躲,一挥袖子拢了去,闪身出了门。
“四国并立,帝王雄心,战火难免。”狐狸微眯了眼,懒洋洋道,“若是天下一统,自然四海升平,你不谢我,却来怨我?”
容萧呆住:“你你是认真的?”明明觉得应该反驳,偏偏她来自“天下一统”的后世,并不认为狐狸的说法有错。可是狐狸为什么
突然之间有了当秦始皇的觉悟?
狐狸轻笑,随手一招,桌上玉盏飞去,在他头上倾斜,盏中碧绿的茶水细细一股流进他微启的口中。容萧猛掐了一把,才将眼光挪开,心里连声咒骂“死狐狸精”。又听他说道:“怎会不是认真?我如今无法杀你,想做的事无法做,自然要找些事来解解闷。你时时要我救人,这回我送你一个天平盛世,人人能安居乐业,岂不更好?”
容萧低头,胸口涌起一股怒意:“……天下苍生……可不是你们这些超凡存在的手中玩物。”
“那又何必分出强弱?”狐狸嗤笑,“有强有弱,便有高有低,本就是天地间的法则。你若是不懂,怎会说什么“同我谈判的资格”?”
容萧一窒,愤而抬眼:“我只知道,即便有强有弱,也该互相尊重。”
狐狸仰天大笑,忽然人已不在榻上。容萧屏息,瞪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因为笑,还带着几许湿意,看来氤氲了满室的雾。
“呆子……”狐狸的鼻息在她脸上柔柔掠过,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真不知究竟要几个千年,才能将你这点蠢劲磨得干净了。”不知何时他抬了指,落在她唇边,轻轻摩挲,“我那时真该快些下手杀了你,也免得留你活到如今,乱我心神……”
容萧一阵头晕目眩,心中跳得如战鼓,喉间仿佛被千度烘烤过没有一点水分。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狐狸开阖的唇上,就好像哪里住了个魔鬼,伸指一再地引诱着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空气骤然一冷,眨眼间,狐狸不见了。容萧呆在原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等到半晌缓过劲来,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挤干了,支撑不住,脚一软狼狈地瘫在地上。
该死的狐狸精……该死的狐狸精……她眯眼痛骂,再这样来几次,不用谁动手,她也该命不久矣。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声响,容萧一激灵,爬起身,一时间又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狐狸。正抽搐窘迫,却见冲进门的白冠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扑过来抓了她转身就往外奔,转眼就已经把宅子甩的老远。容萧被他拖得几乎脚不沾地地飘起来,虽然痛苦,初时的惊讶之后,此刻到不怎么着慌,憋了口气问:“老猴你见鬼了?还是那小道士又追来了?”
白冠头不回脚不停:“若是那小道士,老夫犯得着逃?”他一甩臂,将容萧扛在肩头,“小混蛋怎地这么沉!”
见白冠大有要腾云驾雾的势头,容萧这才觉得不对:“老猴,你该不是趁着殿下不在要把我偷了?你不怕殿下撕了你?”
“小声些!”白冠一把捂了她的嘴,“将人惹了来,可吃不了兜着走。殿下若是脱了身,自然回来寻咱们。”
脱身?容萧挣出嘴来,还想追问,立刻被冷风倒灌了个饱,哪里还有余力问话。
白冠一路不停奔逃,时时转换方向,直到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