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将军。”容萧点头,“将军好厉害,这样也瞒不住你。”
罗仲尹呵呵笑着:“我也不过是觉得不对劲,诈一诈罢了,不想还真有高人驾到,有失远迎啊。”
“将军一身异血正是精怪的克星,又何必自谦太过。”
“好说好说。”罗仲尹朝她身边看看,“你身边却是不乏强手,这几个又是从何处冒出来?今日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路过而已,以前曾在这城里住过,一时有些感慨,于是进来瞧瞧。”容萧一指他身后与城楼上一样的魏国旗帜,“只是没想到,这次来,平安竟然易主,更没想到,居然是将军在此驻守——不知贵国打算何时将平安交还秦国?”
“你这丫头从前那样爽快的人,别学着那些老儒腐一口绕来绕去的酸气。”罗仲尹摆摆手,“朝政的事,我不想理会。如今驻守此地,也并非我自己愿意,是朝中有人看我不顺眼,故意使绊子将我撵来。何况,秦国政局动乱,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这样边陲小镇的事情。秦庭且不管,你管来做甚?据我所知,你可并非秦人。”
“也不是魏国人。”容萧道,“不过秦国小皇帝曾当着一朝官员,叫我了声阿姐,有些事,即便我不想理会,冲着这一点,也要问上一问。”
“就因给了你一个长公主的名号?”罗仲尹上下打量,“——你莫非是别人乔装改扮的,怎地同从前不像了?是了,数月前顺义城的变故,天下惊动,处处传闻你没了靠山,躲去山中不敢出来,还有传言说你死了。这番见你,又带了一群怪物,莫非当真死里逃生,能将一个人本性也变了?”
“我的本性是怎样,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不过人若是一味躲避不懂得反击,别人却不会因此就放过你,反而肆无忌惮逼到头上来。我不过是打算从今往后学着同别人争一争,别等死到临头只剩下憋屈两个字。”
罗仲尹仰天大笑:“这几句话,倒像是从前的你会说的!”
容萧扯扯嘴角。身旁紫岚突地靠近,在她耳边轻道:“姐姐唤我。”容萧侧头看着她眼中出现几分焦急,遂点头:“你去。”紫岚颌首,转眼间化作青烟不见。对面魏国军人身下好几匹骏马因此越发躁动,乱了队形。
“怎的?”罗仲尹挑了眉,“有事?”话音未落,他身旁一名亲卫忽然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句。正好,牵着容萧的人参娃娃也“咦”了一声,仰头唤:“姑姑,打得好热闹,我先去瞧瞧。”说完唰一下不见了人影。
“你还有同伴在别处?”罗仲尹回头问。
“将军放心,不在城里。”容萧歪头,听聂青说了几句话,“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哎,别忙,我并无别的意思,”罗仲尹忙道:“我在这里闷得快要断气,你若有事,我自愿去帮忙如何?”
“将军客气了。”容萧摇头,身侧聂青身形一晃化作花豹,等她跃上去,足下一顿,腾跃而起,再次落地,已在魏军身后。朱三和巴郎在两侧紧紧跟随。身后只听得罗仲尹还在喊着:“我哪里是客气!好歹也是故人相见,难道这样的面子也不能给……”
绕过北城门,花豹几个腾跃,窜进北边山林。没有多久,就听见阵阵喊杀声传来。再过得一会儿,已能看见前方一处山坳开阔地,争斗正热。半空里,白冠与夏岚各据一方,与数道身影缠斗。地上紫岚和人参娃娃也各自对着数个敌手。花豹放慢速度,停在十丈开外,朱三随即驻足。巴郎脚步不停,一声吼,手中高举大锤,跃起扬臂,将正扑向紫岚的偷袭者砸成肉饼,转身又是一锤,逼退其余两人。人参娃娃一时化作红影在这头出现偷袭一拳,一时又在那头现身补上一腿,倒是应付自如。几米之外地上,蜷缩着此前被放走的鼠妖,看上去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
看聂青和朱三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图,该是没什么凶险。容萧目光轮转,看不出对方来历,索性也就不管,视线转而落在凤头雁姊妹身上。她们姿容出色,身段优美,若非下手无情狠辣,倒像是在舞蹈一般。
没过多久,平安方向有数骑飞驰而来,为首正是眼露兴奋的罗仲尹。也不打招呼,一接近,就听见他恣意一声喊,下一刻已在战阵之中。
“哇呀呀——”半空里白冠突地狂叫,“气死老夫了——”吼叫声里,突然罡风大作,头顶云层急速汇集,转眼好似龙卷风一般朝地面压下来。
“老猴你发什么疯!”人参娃娃一声惊叫闪个没影。话音未落,四周骤然没了光线,随后恍若台风过境,顿时满眼混乱喧嚣。不过片刻,风住云散,天光重现,地面上却是一片狼藉不堪,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就连夏岚紫岚姐妹俩也是发鬓散乱、衣物不整黑着脸站在一边。
“这便是杀敌一千,自毁八百?”罗仲尹在另一头瞪眼。
朱三嘻嘻笑起来,散了保护容萧的结界,跃身过去,在草丛里拖了个人闪身返回丢在容萧脚边。容萧低头看着地上喘粗气的老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
“老疯子!老疯子!”人参娃娃冒出来,跳到白冠身边,怒气冲天一脚一脚朝他身上踢。白冠只管喘气,吼道:“谁有那个闲心与他们纠缠?”
“你不是要顺藤摸瓜?”人参娃娃不依不饶,“现在被你一股脑儿杀了,还顺个屁!”
容萧忍不住要笑。
罗仲尹走到一人面前蹲下身:“还没死。”忽然抬手在旁边地上一柄残刀断口一划,淡淡血腥味顿时泛起,惹得众人因此变色,不自禁地与他拉开距离。他只顾着眼前的人,抬手将冒出来的血滴落到那人眉心。那人顿时一声惨叫,蜷缩了身体,渐渐露出尖耳长尾尖嘴。
“何人派遣你等前来?”他慢条斯理地问。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行酒
那鼠妖挣扎许久,一开始似乎还试图竭力抵抗,却被罗仲尹不断以血在它身周画诀,眼看着眼睛都开始发呆。朱三上前道:“这位将军,小的来试试。”
罗仲尹退开,朱三一把拖着鼠妖走开一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只听得惨叫声凄厉无比,一旁人参娃娃都白了脸,甩甩脑袋:“胖子平日看来弥勒佛一般笑眯眯的,下手最是狠毒,可记着,别去招惹到他手底下……”
惨叫声弱下去,过了会儿,朱三拖着鼠妖过来丢在地上。看起来鼠妖跟他拖走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仔细看,又总觉得不一样了,等到罗仲尹刚刚朝它靠近一步,它便嘶声喊叫起来,意志崩溃地哀哭着道:“爷爷饶命……我等不过是受人之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是主顾,却只有上家才知……”
“唔,”罗仲尹点点头,“既如此,你等留来何用?尽数杀了吧。”说着起身,旁边候着的近卫提刀而上,刀锋染上他鲜血,逼向那鼠妖。鼠妖更是大骇,绝望中慌不择言,几乎要将能说的都说出来,听得旁边众人厌弃皱眉。提刀的近卫按捺不住,扬刀就要斩下,鼠妖极惧之下蹦出一句话,他头顶长刀终于止在毫厘之外。那近卫保持了落刀的姿势,侧首看向罗仲尹。
“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罗仲尹示意近卫退开,面色和悦地对那鼠妖说。
鼠妖死里逃生,有些茫茫然:“什么话?”
“不用再问,”容萧打断,“我已经听清楚了。”
“你打算如何?”罗仲尹回头看她。
“用得着打算么?”容萧一笑,“自然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要了小皇帝的性命,让你家皇帝、南梁皇帝看笑话。”
“此事一旦插手,今后你再要与秦庭撇开关系,便是不能了。”
“我也没想着还要撇开。”容萧看一眼天空,“走吧,这几个还只有麻烦罗将军处理了。”
“也不急在一时吧?你手底下这几个在,要瞬息千里也并非难事。”罗仲尹忽而咧嘴一笑,“难得既来了,我请你们喝酒。咱们虽各为其主,好歹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何况如今魏秦还是盟国,要翻脸是以后的事。”
“过命的交情,也是盟约断了就要翻脸?”容萧回身挑眉。
“一码归一码。”罗仲尹坦然,“不过说起来,你还欠我人情。”
容萧看着他。
“如今贵国摄政王爷的命可还是我救的。”罗仲尹说得理所当然,“此前贵国叛军逃到此处,也是我领兵阻杀,替你家小皇帝省了好大的事儿。”
“罗将军喜欢捡着自己乐意的事情记在心里,别的就忘了?”
罗仲尹呵呵一笑:“没忘没忘,我的命你也曾救过两次,不过时机不对不好拿出来说。我欠的人情,我自会还,欠我的人情却不能抵消。”
“嘿,这小子怎地这么没脸没皮?”白冠骂道。人参娃娃蹲在他身旁,托着下巴点头:“的确。”
容萧扯动了嘴角:“那将军要我怎么还这个人情?”
“魏秦结盟,互相帮持是应当。左相令我驻守此地,说的是暂管,交还一事,依我看也是迟早。”罗仲尹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我犯了朝中权臣忌讳,被打压陷害,若非左相维护,恐怕不会是驻守平安这样简单了了。不过左相也因此引得皇上猜忌。你已知道他身份,知他与秦国渊源,若有一日他身陷危难,你碰见了,还请伸把援手。”虽然可以隐藏,他语气中还是流露了几分担忧,几分愤懑,从前初见时那样无所顾忌、随性而为的桀骜爽朗在他身上已然黯淡。
贺宣曾劝他说,至刚易折。看起来,贺宣的顾虑似乎不算多余。想起在山寨养伤那段时日,容萧对他的疏离便淡了几分。
“你不会不知道秦魏之盟迟早要破裂,届时便是对头?”她淡淡道,“何况我自身难保,你这个人情,恐怕并不容易还得起。”
“尽人事听天命。”罗仲尹笑笑,看样子打算就此为止。
尽人事听天命?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别人说出来,似乎更是憾人。容萧眯眼看看天际,没有作声。
“走罢,收兵回营,填饱了肚子再说。”罗仲尹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给亲卫下令,“如何,我做东,赏脸吃个饭?世事无常,保不准下次再见,就是战场上生死对头了。”
容萧看着他,没有漏掉他眼底滑过的几分悲凉。这个人,生来就该做武将,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今日敌明日友的一套,慢慢就要将他毁了……
她转身迈步:“好。”
平安城是小城,商业并不发达,要找个让罗仲尹满意做东的吃处不容易,好在他手下有个手艺不错的军厨。在军营边上挑个景致不错僻静场所,置上营帐,摆好桌椅,酒菜上桌香气四溢,倒有些不同滋味。
菜食中有禽类,凤头雁姐妹一脸憎恶地躲了出去。倒是朱三,明明桌上有老大一盘炖猪肉,他却没有丝毫膈应。罗仲尹命人替他另起一桌,他坐下来几乎占了半个桌的位,吃得叫一个爽口。另一半卓坐了巴郎,硕大的身躯,吃起东西来却是斯文,一口一口,好似大家闺秀。
罗仲尹陪着容萧、白冠、聂青一桌。人参娃娃不吃东西,只是靠贴着容萧抱着水喝。
劝了几回酒,没什么人理会,罗仲尹索性自己抱了坛子喝闷酒,一坛酒转眼下肚,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亮,眉宇间激愤怨气不知不觉也渐渐浮起,突地一掌击在桌上,仰首喝一口酒,酒水沿着唇角流入颈中。他挥手砸了酒坛,忽然开口轻声吟唱了几句“旧时风景,关山明月,我欲击剑长空,无奈鬓霜寒……”
容萧伸去夹菜的手悬在空中,许久才慢慢放下,已经没了食欲。她拿过方才罗仲尹倒好的一杯酒,朝他一抬手,仰头喝尽。
罗仲尹眯了眼笑:“丫头在可怜我?”
“雄鹰,该在高空翱翔。”容萧垂眼,“你的心情,我大抵能知道点。”
“哦,你知道些甚么?”虽是问句,却显然并不需要答案,罗仲尹手撑在腮骨,歪头望着不知何处,良久一叹,“憋屈得紧……”
他两人说话时,一旁聂青也放慢了动作,神色间似有所思,渐渐也浮上几许怅惘。白冠听得不耐烦起来,嚷嚷道:“吃饭便吃饭,找些有的没的来说,诚心不让人舒服是吧?”他话音还未落下,另一桌上,巴郎忽地闷声闷气挤出来一句:“天下永没有战事才好。”一句话,平平淡淡,还带着几分局促,没有底气,被白冠又一声吼掩盖,转眼没了痕迹。
容萧却发怔,半晌自己斟上一杯酒凑在嘴边,酒已粘唇又迟迟不饮,终究缓缓放下。
愿天下永没有战事——古往今来,何曾做得到?天下熙熙皆为利。只要这“利”字存在一日,必然就有争斗纠葛。所谓的世界大同,恐怕只存在于宗教和某些理想主义者的向往中。
“年纪不大,怎地一脸老相?”容萧醒神,却见罗仲尹看着她,与她视线交触,他一脸感叹,“初见时,你比现在稚嫩太多,如今容貌倒是没怎样变,可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虽也不算坏,不过这样的年纪,总是心事重重的,实在有些怪异,照我说,还是那时候的好些。”
容萧垂眼看着桌面,没有说话。罗仲尹说完,也没再开口。两桌人,各自静静吃喝,只是隔一时,就听见酒坛子碎裂的声音……
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喝酒的没醉,吃饭的饱了又饿,又再吃,终于熬到谁都没了耐心,容萧遂起身告辞。
“我瞧你也长公主也做得不甘不愿。”罗仲尹咧咧嘴,转手斟上一杯酒,“此一别后再相逢,恐怕便是沙场。我以此酒,替你送行。”
容萧抬头看着他,半晌一笑:“怎么就一定要上沙场?你这杯酒,当真上阵为敌再来喝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走到帐门边驻足,微侧了身,“……罗将军,将军哪日实在没了日子过,若我还没死,你来投奔我好了。”
罗仲尹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端起酒杯,仰首喝了个干净。
聂青等人纷纷起身,随后步出营帐。走出一段路,白冠凑过来,一边啃着带出来的鸡腿,一边道:“怎么,你当真打算去救小皇帝和那姓贺的?你不是不愿再管秦国皇帝的闲事?”
容萧脚步不停,一侧人参娃娃撇撇嘴:“姑姑不想理会,不去便是了。”
不想理会便不去,说来容易。容萧直视前方,脚下却慢了几分,有些步履沉重,但也只是片刻,仍旧大步朝前走去。
她总不能,明知有人去刺杀贺宣和小皇帝,却当做不知情。她不是秦人,却也不是魏人、梁人,她甚至只是个突如其来的过客;她没有国别,却因缘巧合,与秦牵扯更多,心理上便偏向秦更多。她在秦国,有更多的归属感,更多的放不下——何况,秦国的韩景钰,自她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始终就好像是一个分离多时的挚友,不远不近地,就站在她前方的路途中,回首朝她微笑。
……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那就开始吧
时隔许久,秦宫却依然巍立,重重殿堂楼阁,掩藏浑然威仪。容萧远远望着皇宫朱红高门,想着人果然是善变——不久之前,她费了心思要从这里离开,时隔不长,却已主动回返,且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担负起某些东西的准备。
虽然其实不尽情愿。
身下硕大的花豹、身旁跟随的白冠等人,称得上奇形怪状、煞气腾腾,惊动了内宫,禁军顷刻间潮水般自四周涌出,人斥马嘶,幽光森森的枪矛刀剑将它们团团圈在中心。
“我是容萧,要见皇上。”容萧看着前方骏马背上军官,稍微抬高了声音。
片刻后,宫门开启,前方军士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