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过走出几步,身后突然有鸟雀的惊叫和异常的水声,她控制不住地回头,看向湖中央。
湖泊里仍旧平静,许久不见异常,然而,就在她收回视线的前一秒,湖中央忽地水波荡漾,仿佛有什么在水面下翻滚涌动,接着,湖光山色里,一个人,慢慢自水中升了起来。
容萧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嗒断了。
那个人,夜色长袍,青丝如绸,面容无匹,就这样从湖水中升起,恍若闲庭信步,踏着水面施然朝着岸边而来。微风中,那一身长袍干爽无尘,仍旧带着夜的气息,腰间墨玉寒幽,恍若千年深海。
在意识到之前,寒澈入骨的长剑驱散着阳光的温度,溢着满满杀气,来到了容萧的喉间。
“你醒了?”仍旧低沉的嗓音,仍旧冰寒着眼,他仍旧邪魅地笑,“时辰也正好。”说着话,剑锋错开,另一只手递过来一颗指尖大小的墨玉,没等她看清,已经被他塞进了嘴里,“千年老龟的内丹,服下去,你的伤便不再会痛。”
容萧愣愣看着他,那内丹沿着食道滑落,一路暖意融融,果真身上的伤口渐渐不痛。
“如何?不痛了?”那人仍旧浅笑。
容萧仿佛木偶般,点点头。
“那便好。”那人也点点头,“如此,我杀你之时,方能圆满。”语毕长笑出声,笑声中,扬手抛开长剑,闭目向天。顷刻间,狂风暴起,天空黑云压顶,那人仿佛乘风而起,渐渐立于半空之中,衣袍翻飞,鬓边一缕长发激扬。
容萧僵立了身体,惊恐万倍目视天空,全部心魂都被遮蔽了头顶阳光的身影夺摄。
万物突然沉寂无声,仿佛连空气也凝滞不动,片刻之后,半空中的人慢慢低了头,俯视容萧,那一双眼,冰寒如潭,杀意渐渐自上而下,笼罩了容萧全身。那人双手缓缓交合于胸前,隐约蕴满淡淡莹光。即便是呆滞如此刻容萧,也知道,那莹光中隐含灭绝的力量。
眼看那光芒耀眼,就要朝她落下,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激射而出,猛然撞向半空中的人影,轰然声响中,那人直直坠进湖水,击起数米高水柱。
突变惊人,容萧甚至来不及反应,手腕上忽然多出巨大拉力,整个人被狠狠带离原地,几乎脚不沾地朝着湖泊相反的方向迅疾而去,速度如此快疾,连风也变作利器,击打在皮肤上,疼痛无比。远远地,身后湖泊方向,传来一声愤怒之极的嘶吼,由远及近,令人闻之胆寒。
……
……
☆、第十四章 少年元方 (2522字)
“哎呀呀,可不得了,”一人倚在石窟壁上,眯眼咂嘴,“这回捻了虎须,小命都难保……”
容萧喘息着,终于有余力去看这个将自己带离险地的人。一身道袍,腰间斜斜挎着一把长剑,广袖因为之前在林中疾驰,撕破了好几个口子,头顶发髻插了一支桃木簪,八字眉,大眼睛,嘴边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看年纪,应该也不过十七八。最厉害的,是他背上,背着容萧逃跑时无暇顾及的,萧至和准备的背包。
“……你是谁?”容萧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
道袍少年诧异回头,仿佛总算想起容萧的存在,“哦”地迈步走过来,堆起满脸的笑容:“我叫做元方,你便叫我小元吧。”他取下背包,放在她面前,“这可是切切要紧的东西,怎么扔了?”
容萧看了看“切切要紧”的背包,想起那时经历:“命要是丢了,就没什么切切要紧的东西了。”
元方脸上一红,有些局促:“怪我怪我,来时路上,遇见些事耽搁了接你,累你受惊吃苦,抱歉抱歉……”
容萧惊讶抬头:“接我?你知道我要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
元方挠挠头:“我自然知道你要来,这里本就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便是来接你的人。”一连串回答,含糊不清,可看他神情,绝不像故意作弄,反而夹杂迷惘,好似连他自己也并非知道真正答案。
容萧困惑不解,还要再问,突见他变了脸色,一步上前抬手捂住她嘴,摆手势要她别动别出声,同时侧耳倾听洞外动静。看他神情紧张、面色苍白,容萧联想到湖泊附近那一声怒火冲天的吼声,不由也是全身僵硬。
明明几分钟,却难熬似百年,终于,元方脸色一松,放下手,喘口气:“真悬,几乎被他找到。”他面色虽然放松下来,但额头冷汗涔涔,脸上没有血色,就像刚刚历经生死危机。
“那人——”容萧本想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不过说了两个字后就闭了嘴,自嘲地笑笑,看着元方睁着圆溜溜一双大眼安静等待,尴尬掩饰,“谢谢你救我,接下来怎么办?”
元方又是挠头,神情古怪,思考了许久,才道:“这山洞虽然隐秘,不过他要找来,并非难事,我们不能久留,方才看来,他应是往北去了,我们趁这机会,快快离开这里。”说着便将背包提起,负在背上。
“离开这里,去哪里?”容萧欠身从地上站起。元方一愣,低头复又陷入苦思。容萧见他想得辛苦,反而不忍,开口打断:“算了,先离开再说。”
“哦,好!”元方立刻如释重负,露出笑容,连连道,“走,走。”
“哈哈!”几乎同时,洞外应声传来冷笑,恍若天际雷声滚滚,“以为我果真找不到你么!”
元方大惊失色,一把抓了容萧,几步便往洞外急行离开。逃了数十米之后,他突然顿足停下,容萧不及防备,几乎撞在他身上,不解去看,却见他一脸沮丧自责,连连道:“糟糕糟糕,这回可当真糟糕!”
“怎么了?”容萧看看四周,想要催促他前行。
他不断顿足:“怪我沉不住气,原本他找不到的,如今我们却自己现了踪迹,他是果真找到了。”说着,他仰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也许是错觉,容萧只觉得,两人头顶的天空变得更加水润透明。“这样或许能撑得一时,”元方说着,脱下背包负在她背上,又将她负在了自己背上,“这样快些。”脚下已经飞奔起来。
速度太快,路面又崎岖不平,还需绕开树枝根蔓,容萧在他背上,被颠得头晕脑胀,比自己奔跑还要辛苦,只是咬紧牙关,才没让心脏从口中蹦出来。
“糟糕糟糕……”元方还在不时自语,语气愈来愈惶急,脚下速度愈来愈快,不知何时竟已经足不沾地,好似飞起来一般。容萧只能紧闭双眼躲避风沙,看也不能再看。
突然,只听见元方“呀”的一声,一股大力袭来,两人直直落下地面。
容萧重重摔在地上,眼前立时一片漆黑,五脏六腑都倒了个儿,全身被拆散一样撕裂剧痛。好一会儿,双眼才终于重见光明,视线里,事物轮廓渐渐清晰,却令她仿佛再从云霄跌落——
不远处,元方狼狈躺在地上,嘴角额头都是鲜血。他肚腹上踏着一只脚,黑靴犹自水湿,脚的主人居高临下,微微侧了头,嘴角嚼着笑,望着脚下少年。
“还有些本事,”他冷冷道,“不过要从我手中逃走,却还差些。”说着,眼一斜,朝着容萧望来。容萧顿时好似被大力猛击,全身一震,胸口翻涌得难以抑制。
元方抬手抓住腹上的脚,咳了几声,嘶声喊:“要动她,先和我打!”
“哦——?”那人拖长了声音,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好狂的口气。也罢,便让我瞧瞧,你有多大本事,胆敢在我手上抢人?”说完抬脚退开,拂了拂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元方捂着肚腹,又是几声咳,单手撑地,爬了起来:“我若是赢了你,你便要放她离开。”
“哈哈,”那人仰天而笑,“先赢了再说!”话音未落,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箭一般朝着元方疾射而来。
元方双手合十,嘴里念诀,一团莹光自手掌而出,顷刻间,两人周围烟尘泛起,凌厉杀气四溢。以容萧的眼力,几乎连人影都无法看到,只感觉有利刃,时时在眼前挥舞,无情削去她面上皮肤。
不多时,一个人猛然弹射出来,重重滚落在地。
“元方!”容萧脱口喊出,惊惶看着少年惨败的面色和更加血迹斑斑的衣容。
“无事!”元方扔下一句,再次跃起,朝那人再次攻去,可惜没过多久,又被击倒,且挣扎数次都不曾站起。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也不理会他,踏步朝着容萧走来,刚走两步,元方终于爬起,以身为利器阻拦。那人冷哼一声,利落将他击倒,扬手予以最后一击。几乎同时,一声巨响中,那人身体霎时一滞,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了一眼,随后栽倒。
这边,容萧半跪在地,双手握着手枪,喘息不已,而手中的枪也在微微颤抖。
刚才跌落时,背包散开,里面的东西落出来,其中就有这把她以为已经丢失的枪。
“元方!”她高声喊,枪口仍旧对着倒在地上那人。喊了几声,元方终于动了动,慢慢支起上身,朝她露出笑容。吐出一口气,她松开了绷紧的神经,勉力起身想要去搀扶元方,还没站起,眼中元方的笑容骤然僵住,嘴里涌出许多血来。他背心有一只手刚刚离开,五指皆是刺目鲜血。
☆、第十五章 轩辕 (2777字)
“元方!”容萧骇然大叫,抬手举枪扣动扳机。枪声响起,那人刚刚坐起的身体又是一晃,却没有倒下,片刻之后,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每一步踏出,便有一股凌厉杀气向她压过来。她再次扣动扳机,枪却哑了。
没子弹了吗?容萧看一眼手中的枪,心下一片茫然。
突然,那人前行的脚步被阻隔,却是元方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快!”元方不顾那人频频重击,朝着容萧喊,“包里——白纸——符咒——”每说一字,鲜血便从嘴里迸出。
不明白元方说的什么,容萧不过是溺水之人一样,本能在背包里找寻浮草,几下翻弄,萧至和的那张信笺躺在了她的掌心。
是它么?容萧拿着信纸,看它在风中舞动。
“念——”元方竭力嘶喊,“念——”
念什么?
容萧愣愣抬头,看见那人残忍挥出毁灭一击,看见元方眼中神采归于暗淡,也听见自己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轩辕。”
不知是真是幻,从她嘴里吐出的两个字,恍若化作有形,泛着淡淡银芒,极缓地,如慢镜头,印上那人胸口。那人满面惊愕难信,竟然不能躲避,身体柳絮一般轻飘飘飞起,砰然落在数米之外,再也不动。
呆滞半晌,容萧脱力跌坐在地,茫然看着眼前一切。信纸从她指间飞离,落在草叶间,纸上洁白一片,哪里还有半个字,就像纸上有字,其实不过是她的错觉。
不远处,元方和那人都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四周只剩下了风声、鸟鸣,和容萧自己的心跳声。
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容萧猛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冲过去,扑到元方身边。元方静静躺在地上,了无生气,大眼里蒙上了一层白雾,嘴角的酒窝也已不见。他满身满面的血,映衬着惨白的皮肤,看起来像个坏了的人偶娃娃。
容萧呆呆看着他,心里又是悲伤又是茫然,伸出手想要将他眼睛合上,手指刚刚触及他面上皮肤,就听见闷闷“嘭”地一声,他的身体突然消失,满地鲜血也不见,只剩下一张巴掌大人形白纸飘落,白纸中央写着两个字:圆方。
圆方,原来是这两个字么?她一直以为是元方。想起那时他说自己名字,让她唤他小圆。小圆,小圆,听上去好像幼儿园小朋友。她笑出来,眼泪也流出来,伸手拾起纸偶,仔细看。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时时像是想不起许多事,难怪他纯真如婴孩。
她认真将纸偶叠好,将这个来到陌生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放进衣服口袋好好收藏,做完这些,不觉惘然四顾,只是片刻之间,这空阔的天地,似乎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来,冷汗浸湿的衣服冰凉激得容萧回神。一刹那,心里涌起无尽的愤怒,她抬起头,望着夺走她圆方生命的祸首,却看见,远处那人黑袍被风吹起,衣袍轻盈翻动,里面竟像是空的。
她下意识抓紧了那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手枪,死死盯着风中翻舞的黑袍。黑袍飘呀飘,舞啊舞,终于扬起,落到了一边,而黑袍之下,看不见了人的身体。
经历了那一夜的“魔兽世界”和刚才圆方的消失,容萧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为什么奇异的事情惊诧,却仍是在看到黑袍下的东西时惊呼出声。
黑袍之下,被风吹乱的衣服里,一只雪白如玉的动物,紧闭了双眼,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那个谪仙一样的人,怎么却变成了一只狗?
容萧想起蛋糕店隔壁花店老板娘养的那条纯白色的萨摩耶——她曾经存了两年的压岁钱,想要买一只那样的狗,却在最后一刻,被老妈以期末考挂了两科为由收缴,最终变成了自家仓库里的N袋面粉。
容萧紧握着没有子弹的手枪,站起身,慢慢走过去,抿嘴低头看那动物。
——原来不是狗,是只狐,白色的狐,《动物世界》里见过,可是《动物世界》里却没有任何一只能够比得上眼前这一只的美丽。
狐狸精?
也许,萧至和真的把她丢来了西游记。
这白狐气息全无,肩上和胸口各有一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鲜红的血和纯白的毛,都愈发刺目惊心。是枪伤吧……容萧任由枪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掉进长长的草叶间,突然间感到一阵疲倦,对着那安静无害的身体,再也恨不起来。她抬起头,看着依旧明媚的天空,用力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不过片刻之间,这个陌生的世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毫无预警地,就在她转身之际,那白狐忽然睁开了眼。
容萧的动作停下来,只一眼,就呆怔在了原地,只觉得自己就这样往着深渊里一直坠落,一直坠落,几乎溺毙在那池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白狐的眼,漆黑如墨玉,像是万年的冰湖,像是幽邃的深海,又像是静夜天幕上璀璨的星辰,清冷地,无边际地,就这样笼罩过来,令人无法抗拒,挣脱不开。
过了一会儿,那眼中添上几分厌烦和疲倦,它不再看她,动了动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努力数次,却徒劳无功。
容萧静静看着它挣扎,既没有上前,也没有逃开。
不知是第几次,白狐积蓄了力气,终于站起,踉跄走开两步又砰然倒地。这回,它没再努力,躺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望着天空,冷笑不住,笑声中的悲凉,连炙热阳光也没能驱散开。
容萧俯视着它,意外地,竟然觉得领会了它的悲哀和嘲讽。她怔怔站立,看着它玉石的眼中渐渐神采黯淡,看着它不曾停止的血流,于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地,她矮下身,伸出手轻轻抚在了它的额头。
她对美丽的事物,总是容易失去戒心,羲和国际的小保安是,萧至和是,眼前的动物也是,而在她抚上它额头的那一刻,一种深刻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就仿佛,曾经某个时候,她也这样轻轻抚弄它的额头。
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白狐原本黯淡下去的眼,在额头覆上她的手后,迅速地明亮起来。它有些惊惶、有些被冒犯的愤怒,直直地看向她,想要挣脱她的手,却没有力气,于是惊惶愤怒背后,又多了更重的烦躁。
风突然大了,远方天际隐隐有滚雷阵阵,本来明媚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容萧站起来,望望天空,转身走到背包旁边,将散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