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萧低头,淡淡道:“回去告诉花绾,我没心思跟她玩君贵臣贱那一套。有什么话,只管来说完了事,这么折腾,没得费我时间!”语声未停,圆方口中涌出烈焰振翅腾空。宗典变色急退,转眼间太朱鸟已然远去。
白冠嘎嘎笑着,一边抖着身上灰尘,一边朝着宗典挤眉弄眼:“那丫头如今疯得很,谁也制不住。我若是你,便回去好生说说你家公主,要做说客,便诚诚心心地做,对着那丫头鼓捣勾心斗角这一套,压根行不通,因为那丫头的脑子不够灵光,在这些事上全然用不了,哈哈……”笑声里,他暴然掠起,腾空而去。
宗典站在原地,看着转眼间变得空旷的空地,紧皱眉头。身旁一人上前来,低声唤他,他回了头,片刻道:“走罢。今日之事,却是殿下考虑欠缺,高低之争,也不再一时半刻,不如徐徐图之……”
……
……
白冠追上来,落到圆方背上,盘腿等着容萧:“疯丫头这样招呼也不打就跑,来来回回遛着好玩么?”
容萧手撑着腮骨望着前方不语。
“公子,”夏岚回复了人形,飞在一侧,“紫岚还在守着那公主。”
“唤她回来吧,”白冠一甩手,“你瞧着,那小公主转头立马追着这疯丫头就来了。下马威这一套,我看你家这位‘公子’可比那公主玩得利落多了。”
夏岚低头一笑。
白冠又朝着容萧道:“照我说,那小丫头年纪虽小,心思却不简单,迟早是你大敌,就该趁着还没成气候废了。”
“谁说还没成气候?我可不是她的对手。”容萧换了只手,“南梁与东齐不同,东齐重商、重利,不爱做拼命的事儿,只要威逼利诱得当,要拿下来不是难事。南梁这位公主连你们每次提及都颇多赞赏,她手下又有无数三界强手,真要打起来,一时半刻是解决不了的。如果北魏再跟着搅一搅,这天下就真的要大乱。”
“北魏有那位霍左相把这关,那小道童还是国师,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反水。我说丫头,可别怪老夫不曾提醒你,你如今要做的事,最怕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这也想那也要,片刻之间可就变了天,你后悔也来不及。”
“能不打,还是别打的好。”
白冠冷哼:“你是当真以为大家伙儿能和和和气气就能把事情结了?”
容萧挠挠脑袋,叹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赤甸城之盟
次日,南梁北镜一座名为赤甸的边城城中据说最富盛名的酒楼被整个包下,方圆百里之内重重戒严。自清晨天将明时起,酒楼中的大师傅便开始带着助手学徒开了工,拿出看家的十八般本领,为公主宴请三国使者悉心准备美食。美酒佳肴,与酒楼外森冷肃杀的护卫格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华灯初上,容萧的马车缓缓停在酒楼门前,门童上前来送上脚踏凳,容萧一身华服下车来,殷乙在身边扮作侍女,人参娃娃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蹦蹦跳跳走在前头。进了酒楼大门,迎面是个古朴的影壁,掌柜带着人立在一旁恭迎。转过影壁,迎面是个天井,两旁栽种了庇荫的大树,正前方是酒楼大厅,门前花绾身着男式的锦袍,发束高冠负手而立,远远看去,英气逼人。身旁一侧恭立着宗典和一名护卫,远远就躬身颔首行礼。
几乎已经蹦到面前的人参娃娃猛地刹住脚,折身跑回容萧身边,抬手拉住她,低语道:“那个公主故意穿得和姑姑一样,不过我瞧姑姑更好看。”
容萧微笑。模样身形,她便是再进化一百年,恐怕也赶不上花绾,而外壳里头,她就只有一堆肉块,对面那个人,却是真正的心细如发、心窍万千,此刻一身藏蓝的锦袍,袍角袖边暗金纹游走,冠上明玉高洁雅致,恍若天上明月,明明就在眼前,偏偏如此高不可攀。
——以前她一直认为,这位梁国公主实在得上天眷顾,如今看来,真正得了上天眷顾的,恐怕是她容萧才对,否则的话,她又哪里来的本事,能与这样的天之骄子站在如此咫尺距离,还让对方的眼睛自从她进入视野,便一刻也没有移转开去。
那句话,实在是她的肺腑之言:换了时空,她不是如今的容萧,恐怕就不会得她一眼盼顾……
“长公主殿下金安。”花绾展开笑容迎上来,抬手作了个男子的礼,却不会有任何怪异之感。
容萧兀自暗叹,上前回礼:“公主殿下。”
日前废弃古城边半途中断的会面,此刻被当做一阵风吹散,容萧不在意,花绾似乎也并不打算揭起话题,更没有要因此当面表示歉意的意图,就好像,这件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嘴里说着极其场面、客套的话,花绾侧身,将容萧让进了厅里。宗典朝着殷乙颔首,并肩走在一步之后。
楼中布置似乎因为这次晚宴特意调整过,就在正厅迎着花园辟出一处,设了桌椅,又用雅致的屏风围住一侧,既清静,又空阔,让人恍如置身幽静清宁的所在,全然不像是经营餐饮的商家。花绾陪着容萧进去时,引院中水建成的鱼池边,已有了一人身影,听到脚步回头来,面上淡淡一抹笑容:“长公主殿下。”
容萧顿住脚步,眉头蹙了蹙,身旁花绾已经开口:“殿下与国师大人也认识吧?此次国师大人是以特使身份前来,花绾心中实在感激魏国陛下厚爱……”
说话间,有侍从报齐国使者到,花绾和宗典遂暂辞出去迎接。两人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里,皇甫已迈步踱到容萧身前,视而不见人参娃娃一脸戒备,笑盈盈的看着容萧:“殿下见到我,似乎不大乐意。”
的确是不大乐意。
容萧面无表情地回视:“国师大人多心了,我只是有些诧异贵国会遣了你来做特使。国师一向闲云野鹤般,原来也是心系国事、为民操劳。”
皇甫笑容不减,不过可以压低了声音:“我可是自请而来,怕你搅不过那小公主吃了亏。怎么这样不识好人心?”
“好人?”容萧嘴角一咧,“恐怕是眼看着齐国要降,特地跑来抢好处的吧?”
皇甫挑眉:“在下可是交了投名状的,容姑娘这样信不过我,可实在让人心里发凉。”
容萧不再理会,径直走到桌边,找了个离主位最远的位置坐下,殷乙颔首侍立在她身后,人参娃娃则爬上旁边的椅子,给容萧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喝得眯眼。皇甫看得好笑,叹着气坐在另一边。
“此次东齐请和,”他拿过人参娃娃倒给容萧的茶水,就着人参娃娃冒火却又不敢招惹的眼光浅浅抿了一口,“你打算如何?给了那小公主面子,大伙儿握手言和了事?”容萧看他一眼,他立刻一副了然若心地点头,“也是,若是言了和,此前的种种可都白费了苦工。不过,你若是打着和和美美做成一家子的主意,我劝你还是另择他路的好。”
“总有试一试。”容萧道,“你别挡了道就好。”
皇甫哈哈一笑:“放心,没到我挡道的时候。”
话音才落,花绾陪着齐国特使走了进来,隔了一段就道:“殿下说了什么,让国师这样开心?”
皇甫起身:“长公主给在下说了个秦国百姓间流传的笑话而已。在下魏国皇甫晋,见过顺亲王。”
同时起身的容萧抬眼看向走在花绾身边的齐国特使。这位顺亲王,乍一看去,倒是如同戏文里头的曹操,面皮白净、目露凶光,十足的奸臣模样,开口之后,声线细高,又好似尖酸刻薄的账房先生,不过看他神态气度,倒更像是花绾的属从,陪着小心、谨卑慎微,未免容易让人瞧轻了。不过,如今的容萧早已知道,越是这样外观的人,恐怕越是心机如海,难以对付。反倒是那位被齐国皇帝当作弃子砍了、曾暗调刺客入秦刺杀秦帝的齐国辽东侯更好打交道——可惜了。
各自见礼入座,主位被空了下来。花绾坐在容萧对面,左边皇甫,右边顺亲王,面上总是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亲和但疏冷,与她此前常常做出的一副娇憨女儿媚态截然不同,时时流露出几分久居上位的凛然,却比妩媚示弱时,愈发令人移不开视线。皇甫自然毫不掩饰目中的赞赏,那位顺亲王也是几乎要神魂颠倒,只是等到各人带来的属从摈退在屏风之外后,皇甫姿态不改,顺亲王表面看来似乎没变化,眼里的xx却消逝无踪,就仿佛瞬间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人而存在于一个躯壳之内。
酒菜上桌,闲话少时,肚子里都有了底,于是花绾做为东主,启了话题:“长公主不爱绕圈子,今日咱们就不必打那些虚招,顺亲王说明意图,长公主和国师大人斟酌,诸位看如何?”
容萧不语,皇甫一笑,顺亲王随即开口,两三句之后,指责秦国入侵的言辞开始激烈,之乎者也、引经据典、文采昭然。容萧仍旧不习惯这样的文辞,渐渐听得皱眉,眼角余光里,皇甫趁空丢来一个取笑的眼神,看来极其刺眼。她垂目,端起面前的杯子凑到嘴边,任由神思飘远。
顺亲王又怎会看不出她竟然在这样的境况下走了神,愤怒之余,又忌惮,怒而不敢言,勉强将话草草结尾,咳了一声:“长公主,秦齐两国自古是友善领邦,如今贵国挑起战事,与国计民生无益。齐人向来不爱征战,但若是贵国一意孤行,不愿罢战取和,为保家园,我国定然集举国之力相抗,届时贵国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
花绾眼底分明有精芒一闪,面上神色却没有变化。
皇甫却呵呵笑起来:“好一个独善其身。俗语道战事如祸水,却不知顺亲王三言两语之间,是打算将这祸水引往何处啊?”
顺亲王陪着笑:“只怕用不着谁来引了……”
容萧听着他们言语来往,忽然觉得无比烦躁。她肚子里装的墨水、她脑袋里的构造,全然不是生来玩这些东西的。她不想同他们比心机比城府,也不想计较,她不够他们聪明、没有他们的才华,不过只是凭借着一点冲动刚勇,凭借着身后庞大强硬的力量,才与他们同桌谋论。花绾说她不爱绕圈子,其实不过是因为她绕不来圈子,所以选择了最省力气,恐怕也是最没有定数的直路来走。
也许会碰撞得头破血流,也许永远走不到终点,但也有可能事半功倍。最关键的,不必将时间浪费在你来我往的心理战中。
——而她如今的实力,给了她不用绕弯子的挺直腰背。
于是,当话头被花绾极富技巧、极不起眼地引过来时,她微微向后,将身体靠合在椅背上,垂敛了目光,没有起伏地平声道:“秦国我能做得了主,你们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恩
除去皇甫,余下的两人皆是一愣,似乎全然没有料到容萧开口后,问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长公主此话何意?”顺亲王搁在腿上的手,握得筋骨分明。
容萧抬了眼:“有些话,若你们做得了主,我便说,做不了主,就只有请各位做个传话的人。”
皇甫笑而不语,花绾神色平静,几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移向了顺亲王。顺亲王面色数变,青白交替,眉头皱了又松,终于点头。
容萧随即开口:“我的底细,你们恐怕都知道得不少,应该不用再多说。如今天下四国,秦,不如齐财富,及不上梁国人才济济,也没有魏国兵强马壮,但我在一日,它便是最强。与齐国交战,不过只是第一步,我要的,是天下统一。”
顺亲王猛然起身,撞到了身后座椅。乍然响声里,花绾颔首敛目,神色平静,只是搁在膝上的手虽然藏在袖中,可骤然间抓紧,丝滑的锦缎扭曲出了极其明显的皱褶。
“天下统一?”她淡淡开口,“长公主好大的口气,果真打算以一国之力行逆天之举?”
“逆不逆天的,我不管。”容萧迎着她的视线,“一国之力——今日四国齐聚,难道是因为大家感情好?”
皇甫呵呵一笑。
花绾冷眼扫过:“国师大人难道没有话说?秦魏虽是盟国,但一统天下四字,却看不出魏国能得何种好处。”
“好处坏处的。”皇甫面色仍旧轻松,“打得过才有话说。长公主又不曾虚张声势,如今要与秦国对抗,的确没有胜算。”
“若是你我携手,”顺亲王道,“以三国合力,秦国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你们要合就合,”容萧看他一眼,“于我,不过是时间长短。”
席上一时沉寂。
许久之后,皇甫一声叹打破僵局:“长公主还是先把话说完罢,否则这顿饭不知道要吃到何时。”
“是我的错,”花绾忽开口,“说着话便忘了正事。”侧首吩咐下人撤去桌上碗盘,重又上了几个新菜,举杯敬了一轮。席间气氛缓和下来,她这才向着容萧道:“长公主不妨明示。”
容萧淡淡道:“以今日秦国之力,少则三年,多则六年,定能扫平天下。不过顺亲王说得不错,战事一起,总归于国计民生都没有好处,若是能不打,自然是不打的好。说起来,我的确是有些贪心,既想要天下一统,又不愿战祸延年,因而打算趁着今日的机会,与诸位商谈不战而合的可能。其实说开来,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统一,而在于究竟是谁来做这个天下共主。如今我身在秦国,即便嘴上如何说,你们也不会相信我肯要秦将这个共主之位拱手让出——自然我也不会否认这一点。不过,我要的其实远远不止一个帝位。我请人拟了个条陈,你们可有兴趣看一看?”
“为何不看?看了似乎也没坏处。”皇甫懒懒道。
花绾始终端坐一旁,面色沉静地颔首:“殿下请。”
顺亲王左右看看,随后点头。
容萧侧头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人参娃娃蹦蹦跳跳地进来,将叠折子递上。她抬手接过放在桌面。皇甫率先伸手取了一本,摊开阅读,花绾紧跟其后,顺亲王拿了最末一本。
人参娃娃没有就此离开,爬上容萧膝盖坐好,将她面前的茶杯抬起,转头递给她。一股淡淡的参味扑鼻而来,容萧皱眉看他,他朝她挤眼做个鬼脸,将杯子送到她嘴边。容萧无奈凑上去喝了几口,一股暖意沿着喉咙滑进肺腑,先前隐约的几分疲感顿时无踪。
“你这些属下果真倒是尽心尽力,”皇甫眼注视着手中折子,嘴也不动,声音却传进容萧耳中,“连自身本元也舍得拿出来养护你。”
容萧一呆,含着半口茶水看向人参娃娃。人参娃娃朝她嘻嘻一笑,侧首瞪着皇甫,也是只闻声音:“我自己的东西,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回头又笑,“婆婆说了,出了门,姑姑就该我照顾,缺斤少两就要拔我的红果去喂狗。”
容萧苦笑着咽下口中的水,抬手轻轻在人参娃娃额头一敲。膝上这个妖怪,明明千百年的修行,却怎么也脱不去孩童的稚气,像极了穆康,只是穆康总有一天会长大,而面前这个,再过千百年,恐怕也还是这幅模样。
“姑姑可是想念康哥哥了?”人参娃娃一语中的,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去替她展开轻蹙的眉头,“康哥哥要陪着皇帝哥哥念书,我替他陪着姑姑就好。”
康哥哥,皇帝哥哥……千年的妖精,两个稚龄孩童……容萧暗自叹气,这都乱成什么了。
时间过去稍许,三本折子陆续被放回桌面。皇甫自然不用说一派闲话,花绾面色不改犹如戴着面具,但眼底的纷繁却再也掩藏不住,而顺亲王则仿若见到什么史前怪物一般,半张了嘴目光呆滞犹自不知。
容萧抬眼看着,也不急着催问。面前这三人,恐怕都不能用寻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