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青龙怒吼一声,携着风暴雷电,朝着白狐落下来。轰鸣声中,白狐的身体高高抛起,又狠狠落向地面,深深砸出了巨大的陨坑。青龙没有再接着第二击,而是斜了眼,看着飞在空中的圆方。它口中喷出的烈焰令青龙护着朝向它的那只眼退后了许多。
趁着它们对峙,躲在岩石后的容萧疾步奔向躺在远处的白狐。它已经不再保持巨大的形态,而是恢复了往日摩萨耶一样的外形,她扑过去,跪坐在他颈边,手抚在他额顶,身上随即泛起莹光渡入他体内。
“姬顼?”她唤,不断催动体内龙魄的精元。
白狐忽然睁眼,头一甩,将她撞开:“你可是忘了我说的话,还不快走!”
“我会走,”容萧沉着声音,却是一派冷静,“到时候我会走。”说着扑过去重又抱住他。
“你留下只会令我分心。”白狐冷声吼道,试图挣脱开。
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容萧抬起眼,只看到巨大的龙尾摆过,一团火焰远远落了开去,许久都不见飞起。青龙转身游过来,身上有几处火焰烧燎的痕迹,眼中满是激怒的火焰。看着渐渐接近的巨大身影,容萧仰着头,脸上心里都是平静。远处,圆方再次从石砾中暴起,化作一团刺目的烈焰冲向空中的青龙。
“现在是时候了,”白狐道,挪动身体晃动着站起来,一只脚掌将容萧往一边推开,“快走。”
容萧没有动,嘴角竟然挤出几分笑意:“——九殿下此刻还真是狼狈,被自己的哥哥逼到绝境,非但连想保护的人没法子保护,自己的性命也快丢了。”
白狐身体晃了晃,终于站稳,转头看她一眼:“你脑子里头若是敢打什么主意,我杀了你!”
“知道啦。”容萧又笑,“白冠那些小妖不抵事,他请的救兵也还不来。七殿下一定是在和你大哥纠缠……总觉得什么事情都巧合得要命,如果是有人做的,那这个人该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将天宫几位皇子也搅在其中?如果并非人为,那就是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狐全部精力都在防范着越发逼近的青龙,即便听到了她的话,大概也无暇顾及。她移转目光,看着身前白狐的身影,“……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九殿下原来的模样会是如何……”
白狐猛然转回了头,盯着她正要开口,却见她嘴唇动了一动,许久以前曾经发生的一幕再次出现,“轩辕”两个字化作有形,击打在他的胸口。他满面不置信地闷哼一声翻倒在地,无法动弹。
“——你要做什么!?”他嘶吼,看着她走过来,跪坐在身旁,还要再骂,却神色骤变,仿佛有人活生生将他的血肉分离出来——
容萧手中握着一柄短匕,正抵在自己心口,目光柔和看着他:“你明明也感觉出来了,我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靠着苍擎的玄珠和先生的汤药,勉强维持而已。何况就算好生生的,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在巫泽山圣师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时候你已经得了龙魄,却被我当做零嘴吃了,才惹出后头这些事情来。若不是我贪嘴,如今你仍旧是天宫九殿下,仍旧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强者,不会像今日……”
“容萧,”白狐一字字从齿缝间吐出来,森寒浸心,“你敢!”
容萧目光移向空中那团与青龙缠斗着,却渐渐黯淡的火焰:“……我一直都在犹豫,想等着看有谁来得及赶来,不过现在不想冒这个险了。”她复又看着身边的白狐,“其实我也是一样的,为了你,万事能舍,而且我很容易满足,知道你那样把我放在心里,就足够了,可以含笑九泉的。我这样的心情,你也懂的,对吧?”
“你敢!”白狐赤红的眼仿佛要滴出血来,有怒火有绝望,更有无尽的恐惧,“你敢动手,我永世不会原谅!”
“如果你要把我的牺牲浪费掉,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容萧手腕一动,匕尖抵近皮肤,有鲜明的刺痛……她向后仰倒在地上,看着渐渐黯淡的天空傻笑:“好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流失……她听见白狐的嘶吼,看见有光芒从自己身体上渐渐浮起。她咳了一声,嘴里都是腥甜。
“……没说过这么痛苦啊……”她试了几次,终于勉强撑起身体,将漂浮着的那团光晕揽在手里,“……原来就是这东西……”光润的,晶莹剔透的珠子。
“容萧,你竟然敢……”白狐嘶声吼着,眼中有泪水奔涌而出,“快放回去……”
“出来了……怎么……放……”容萧挪过去,将手掌慢慢贴在了白狐胸口,那团光晕随着她的动作,淹没下去。白狐的身体猛然一震,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重生
“好了……”容萧倒回去,眼神渐渐涣散,“你说的我都照做了,你该信守诺言……”
她抛开在一边的短匕忽而化作青烟消散,一个人影慢慢地在旁边浮现出来,目光怜悯地看着她:“安心睡吧。”
“……圣师大人好算计。”容萧忽然恢复了些神气,“我是有些不明白,为何挑了这个时候。姬顼他明明已经不再同天宫作对……”
“我要的却是他与天宫作对。”圣师淡淡道,弯腰将白狐抱起,“你要的是他保住性命、恢复真身,你我各取所得。”
“圣师大人应允给我的,可不止他一个人,而且有些事情,到此为止,别再折腾了。”
“可他却是最要紧的。”圣师折身在她身上挥动拂尘,“如此可替你消减疼痛。”
容萧咳了声,吐出口血来,呵呵笑着:“大人明明有许多法子,偏偏选这个将人人都逼到绝境的,还真是心狠。不过这时做出这个样子,又何必?”
“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圣师叹口气,“我若是能选,也不会如此。这是命中注定……”
“屁,”容萧闭上了眼,“我可不是命中注定,我是自己选的。他跟我,我选了他,就这样……”声音渐渐低没下去,再无声息。
圣师大人低头看着,良久又是一声叹,手中拂尘挥动,抱着白狐消失在空气中。
远处天空,将圆方击落的青龙已经四处逡巡了一会儿,在圣师消失的一瞬突然似有所感将视线移过来,却只看见躺在沙砾中的容萧。眨眼间,青龙恢复了人形,漂浮靠近,从空中冷冷看下来,沉默着,神色数变,忽而抬手,掌心中有白光集成球形浮起,他翻掌就要将光球击落在容萧身体上,这时,天空上那条裂缝乍然间消失不见,空气隐隐波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忽而折身化作一道烟尘消失无踪。
时间慢慢过去,周围仍旧一片死寂。不知何时,容萧的身体里浮出一点光来,淡淡幽绿,渐渐将她身体包裹住,像是个碧色的卵。过了一会儿,那团光包裹着她,从地面浮起,悬空着,随了渐起的风,慢悠悠飘起来,就好像水面的落叶,跟着流水漫步目的旋转移动,碰到障碍时,微微颠簸,尔后弹开继续飘荡……
被削平的山成了平底,被沙砾碎石覆盖,原先苍郁的林木凭空消失不见,足足有数公里的范围。容萧的身体就包裹在一团萦绿中,在这片残败的土地上飘游,偶尔停一停、偶尔转一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飘到了不曾被破坏的绿地边缘,在两株靠得很近的树中间卡住。地面的蔓枝疯长起来,纠缠攀附着,极短的时间之内,便将她包裹在其间,变成了一丛极其普通的,倚靠着树干生长的灌木。
又是许久过去,有人影出现在周围。最先靠近过来的,是哭丧着脸的道袍老人,一边走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扭头朝着后面的人嚎道:“那可是你宝贝外孙的命根子,现在没护得住,可怎么好……那小祖宗的脾气你难道不知晓,如今他若是被折腾死了就罢了,但凡留着一口气,等他回过神来,这天下没一个跑得了。没护得住人,好歹将尸身找回去……”
后头有人在骂:“你这畜生好大的胆子,本尊也也敢吼。我那外孙没死就好,一个女子而已有何要紧,转头再找一个便是。”
“说得倒是轻巧,你是没见着那小祖宗平日里是怎生一副模样……哎哟我的孩儿们呀,快些指路啊,不是说就在这边……”
人影随着声音靠近过来,又错过,渐渐远去,然后周围重又恢复了宁静。
隔了好久,又有一拨人找了来。肉呼呼的娃娃站在灌木旁边,皱着眉头:“奇怪,明明应该就在这边,为何看不见……”
一个女子握了光影长刀,挥动将那从灌木劈开,灌木下露出幽绿光包裹的容萧,可是女子与娃娃好似都看不见,满面失望焦虑地转了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寻过去。他们转身的一刻,灌木已经伸展合拢,将里面的容萧包覆住……
天黑了,周围再也没有人来,偶尔有动物靠近,也不知为何总是离这丛灌木远远的……日夜交替,等到再一次天色转暗,天际有一颗星倏忽划落,几乎同时,树林上空也好似有颗星辰坠落下来,然后再那从灌木旁边化作了一个男人。他不像此前经过的那些人一样总是错过,而是一开始就将目光锁定在灌木上,眉头紧蹙着,似乎遇见了什么难解的问题,好一会儿,他忽然迈步走上前来,拂袖挥开了覆在表面的藤木,露出里面的莹绿。
“……原来长得这副模样——”他自语,眼睛注视着莹绿当中的容萧。夜风拂来,他鬓边一缕白发扬起令他微眯了眼,于是眼角的纹路更加深刻,嘴唇开合时,嘴角纹路也明显许多,“——也是稀松平常,那小子眼光倒是古怪……”他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在四周静寂里,温润的声音极其动听。
静静看了会儿,他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慢慢落在莹绿光晕之上,只一触,光晕晃了晃,好似果冻一般,随后嘭然化作虚无。容萧整个人上浮起来,脱离开灌木丛,悬在离地面一米左右的距离。她脸上身上的血迹已经不在,皮肤在月色下,愈发显得苍白无比。
“苍擎。”来人忽然唤道。
“在。”旁边有声音响起,片刻后现出一个人来,鹤发童颜,长袍广袖,正是极乐岛上的老龙。
“龙魄已经离体,为何你还未收回玄珠?”那人问道。
苍擎微微颌首:“陛下方才用法力试探,难道不曾发现?”
“嗯,的确古怪。”那人点头,“她体内似乎仍旧有龙魄精元,原本不该如此……”
“陛下要她生,还是要她死?”
那人沉吟着,片刻开口:“即便生,她这副凡人躯壳也用不上了。”
“那我取了玄珠罢。”苍擎迈步。
“急什么!”那人瞪他一眼,“难道我说要她死了?那小子难得这样用心,无论如何我也该替他护一护。”
苍擎一笑:“陛下爱子之心切切,可惜殿下他不明白。”
“……怪不得他,”那人垂了眼,“是我先做错了事。”沉默了片刻,他转身看向苍擎,“这女子之前服过转生草,元气不散,你将她带回去,我取了天精地魄,为她重铸躯壳。”
苍擎有些惊讶:“陛下?重铸躯壳还需——”
那人点头:“时辰到时,我自会送来给你。”
苍擎颌首:“明白了。”探身伸臂,将容萧的身体抱了起来。
“对了,”那人一拍额头,长袖一挥,一个物体落出来,掉在容萧胸口。
苍擎低头看了看那焦糊的一团:“……太朱鸟?”
“还没死。”那人点头,“去罢。”话音未落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苍擎低头看着一人一鸟,半晌叹了口气:“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话音里,身形渐渐淡去。
……
……
容萧以为自己应该是死了的,可死人是不是应该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阵风,飘来飘去……眼前明明一片黑暗,又好似仍旧什么都能看得见,耳朵里也已然充斥着活着时能听见的所有声音。她看见白冠殷乙他们从身边经过,她看见苍擎和一个极其英俊风采翩翩的中年男子站在身边说话,她看着苍擎将她的身体抱了起来……后面的事情中断了些时候,等到再次有了感知,身边就只剩下了苍擎来来去去的身影。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梦里头上天入地、千折百转,只差了男女主角最后激情四溢的一吻,就是个典型的好莱坞式科幻3D电影。她想着,要是晚些睁眼,说不定还能把结婚洞房、儿孙满堂这样的中国式电视剧也给它弄上一场。可惜,还停留在某一个可有可无的情节中间,就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她在极乐岛上,陪伴她的,除了各样的动物、叫苍擎的老龙,还有只剩了毛桩子成天蹦跶个没完的鸟类圆方。
刚醒来时,她不记得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的生命曾经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而后隔了许久才重又开始,于是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她的记忆恢复得很慢,而且可以定义为选择性失忆,她总觉得越是重要的东西,自己越是忘得多,不过只要恢复就好了,毕竟死过一次的人,不该强求那么多。
死过一次这件事,对她的冲击,来得没有另一件事情大。每当想到这件事,她就生出难以自己形容的心情——对于自己完全跟“人”这个字攀不上关系这个事实,无论再过多久,她恐怕都是这个难以形容的心情:
她的身体,是重新铸造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后悔
铸造……这个词语尤其古怪。
原材料是什么,她听过一次就打算忘记,但每次捏着自己身上跟原本一模一样温暖柔软的皮肉、捏着皮肉下坚硬的骨骼,摸着头发、啃着指甲,往往就不由得怀疑老龙编出了那样诡异的故事哄骗她。只是,当她在深海数天不用浮上水面喘气,当她从绝顶跃下将地面砸出大坑,当她在那片会攻击的疯狂草地逗留却不会有任何伤痕,当她不用依靠圆方或是旁的什么就能在天空飞翔……种种的种种,又无一不在证明她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不是原来的身体。
高兴还是伤心?伤心。她怀念之前那个相比起来一碰就碎瓷娃娃一般普通人类的身体。毕竟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萧至和跟老妈知道,比起之前的忽男忽女、比起之前额头的金龙纹路更加惊悚——她究竟还能不能算是那两个人的后代现在说起来?
在她醒过来之后没多久,岛上来过一个人,是她那时候曾经见过、与苍擎一同出现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他第二次来时,开始同她说话,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那时候她还非常虚弱,只觉得这人啰嗦至极,让她本就欠缺的神气愈发少了去。后来,他同她说了些感伤的故事,说起了对故世妻子的怀念,对孩子的愧疚,她听得入迷,还跟着掉了许多眼泪,对他也生出些同情和好感,当他做了朋友。只是等到她强壮起来、记忆也开始恢复之后,他就渐渐来得少了,后头这段时间,完全就不再出现,令她唏嘘良久。
极乐岛上一月白昼,一月黑夜。她醒过来时,黑夜刚过去,等到她能够活动自如地四处折腾玩闹,已是两个白昼月过去。记忆中,似乎曾有人说过,岛上一日,世间一月。算起来,她呆在岛上这些时候,外头已经差不多两三年那么长的时间,想起来就令人咋舌。
两三年,该变的、该不一样的,都应该变了、不一样了。
可惜她的心理准备还是在她禁不住好奇,找了老龙探听后,被那些事情击打得毫无存在价值。也就是在那一刻的冲击之后,她被翻腾的脑细胞折磨了几天几夜无法安眠,却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