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的心理准备还是在她禁不住好奇,找了老龙探听后,被那些事情击打得毫无存在价值。也就是在那一刻的冲击之后,她被翻腾的脑细胞折磨了几天几夜无法安眠,却找回了更多的往事——
龙魄、四国、同伴们,还有狐狸。
“我该出岛么?”她对着老龙发出这个疑问时,已是呆在岛上的第四个月。圆方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羽毛已经恢复了成年期之前的模样。
“出去做什么?”老龙趴在草地上晒太阳,远远看上去,好像是加长了的条石,听到容萧的话时,毫不惊讶,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出去做什么?
这的确是个问题。
她没想着要去找狐狸。狐狸恐怕是在轩辕山,她上不去,即便能上去,也不能去。既然是重生,就该有重生的样子,有些已经放弃的,过去的,就该让它们继续留在路的另一边不要再碰。何况——她忘不了那个时候,狐狸嘶吼着说永世不会原谅她的神情。
……他是真的不会原谅她了应该。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又怎么能腆着脸再去恳求原谅?
所以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去看看。”她干巴巴地回答。重生的容萧,显然更加与“呆子”这个称号相匹配,总觉得脑子经常性地卡住,需要使点劲才推得动。
“看什么?”老龙翻了个身,晒肚皮,差点压倒扑着虫子过来的圆方。圆方还没恢复,吐出来的火焰就像只是做做样子那样寒酸。
看什么?
看“人间地狱”。
这个词,是老龙形容如今世间的样貌给出的答案。人间地狱……要是怎样的景象才能够动用上这个词语?
天下已经没有四国,人们或许还记得自己曾是秦人、魏人、梁人、齐人,但一场大战之后,天下一统,皇帝也只剩了一个——不是她之前的设想那样,四国结盟建“邦联”制,而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用无数城池的毁灭和无数人生命作为代价,统一了天下。
不过这已经是她沉睡着那一个黑夜月里的事情。接下来,天下统一之后,世间得到短暂而并不稳定的安宁,而战火却没有熄灭,它蔓延着,烧上了轩辕山——九皇子引领着三界的大军,举反旗,与天帝的军队交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无数的生灵因此死去,无数的田地因此荒芜,不断从天空坠落的破败兵器,在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坑洞,大地被破坏得满目疮痍……
人间地狱。
可怕的词语。
“难道你还想着去阻止?”老龙半眯的眼,看不清里头的含义,“我若是没记错,秦国长公主难道不是一手几乎挑起了天下战火?”
容萧发了呆,与老龙这句话同样意思的念头,早已在她脑海中翻腾不休。
她曾经那样义无反顾地说,那就开打吧,无论走哪条路,四国统一避无可避……
“我错了吗?”她茫茫然开口。
老龙的眼又睁开了些许:“这位长公主也曾说过,人身上若是长了毒瘤,便该割掉,连同周围的好肉烂肉,割得干干净净,才能救命。如今看着虽然惨点,却好过慢慢腐烂直至衰亡。”
长痛是痛,短痛也是痛,时间长短,有时候不能左右疼痛的程度,而已经开始了的,即便阻止,再如何弥补,都不能回到什么都没改变的最初那个时候,终究是痛,一刀是痛,两刀也是痛,索性痛下去,然后在伤口中长出新的皮肉。
“可我还是错了。”
——错在半途而废,她没能坚持住,只是为了一人,就放弃其余所有。
“后悔了?”老龙巨大的头颅慢慢抬起,宝石般的大眼中,映着犹豫的容萧。
后悔了?
不后悔。
容萧吐出一口气,展颜:“不后悔,再来一百遍,我仍是会这样选择,我仍是会为了他这样做。”
“既然如此,你要出岛去,又是为了什么?”
“……”容萧仰头对着透过枝叶倾泻的阳光深深吸进一口气,“你们又为什么要救我?这样大费周章,总不成是因为日行一善?”
“我也是受人所托,否则龙魄已然离体,我本可不必再管。”
“那个人——天帝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龙眨了眨眼:“你怎知道他是天帝?”
容萧一愣:“这么明显的……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与圣师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宁可将整个世间搅进去也不肯罢手。”
老龙哈一声:“你竟连这个也知道。”
“以前不知道,”容萧耸耸肩,“可是那时圣师说了一句话,我想来想去,大概就是这样的结论。”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的就是九皇子与天宫作对。”容萧看看天,“我猜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希望天帝父子相残,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圣师他并非为夺权,却又是为了什么?”
老龙看着她,半天没有开口。
“……我猜错了?”容萧摊手接过圆方献宝似的叼来虫子,装作很喜欢往嘴里送,还做出咀嚼的样子,在它欢天喜地转身蹦开后,将虫子藏进了草丛。
老龙斜眼看着她:“……你当是哄娃娃呢?”
容萧拍了拍手:“是我猜错了?”
“叫我说你甚么好?”老龙叹口气,“要说你精明,却是个蠢的,要说蠢,偏偏许多事又看得这样明白——那两人,曾经亲如兄弟,却为个女人,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女人?”
“九皇子的亲母。”
容萧一呆,半晌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天帝的妻子,爱上的人原来是圣师,她为圣师生了个女儿,却难产而死。九皇子因此气恨自己父亲,反下天宫,而圣师的仇恨,则更加深远……
“天帝他——”容萧想起那些日子那个思念妻儿、满腹愧疚的痴情男人。
“哼,都是些千思百转的玲珑心肝。”老龙摇摇头,再翻了个身,“一个是,两个也是,绕来绕去,苦了他人,害了自己。”
容萧看着前方草地上抱作一团翻滚打闹的猴子,再看看脚边温顺亲昵的狸猫、兔子……
“……我还是留下吧。”
“还是去吧,”老龙合上眼,“许多事情还未了结,你既然没死,又何必学人隐居?何况你不去,迟早也有人寻上门来,反倒搅了老夫的清净。”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有一事须得你同你说明,重铸你的身体,耗费了天帝五成修为,你如今上天入地的本事,尽皆根源于此。圣师若是知晓你还留了性命,恐怕仍是要阻止你与九皇子相见的机会,你小心了。”
“我——”容萧呆了呆,“我没有一定要去见他的想法。”
“有或是没有,老夫没心思理会。要走便走罢,你那太朱鸟如今没什么用处,带了也白搭。你离岛之后,衣食住行都得自理,即便再遇到性命攸关的麻烦,老夫也不会帮忙,你可晓得?”
“嗯。”容萧点点头,“无所谓。”
“你此前下海捞来的明珠,我许你带着上路。”
容萧一愣:“原来你知道,我都藏得好好的,还打算哪天叫你吃一惊。”
老龙嘲笑地看她一眼:“这岛上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哪一样离得开我的眼?说你蠢,也并非冤枉了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物是人非
站在似曾相识的白色沙滩,容萧终于有了重获新生的感触。三年了,隔她往自己身上划了一刀那一天,已经过去了那样多的时日。
天,已经变了。
她的身体,在铸造时不知是出了差错,还是故意而为,如今变得同以往不太一样,强悍、灵巧,容貌五官稍稍改动了些,变得比以往好看了许多,虽然还比不上花绾、阿笑婆婆她们那样的花容月貌,确实算是中上之姿——每每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猜测为她重铸身体的那位天帝,究竟是对她之前的样貌有多不满啊?她倒是并不十分介意自己变丑还是变美,对天帝的这个举动也就谈不上感激,反而忍不住打上了不懂得“内在美”的标签……
她额头上,已经没有了龙纹,手腕上,没有了狐狸的龙玉镯,脖子里,也没再挂着萧至和与容羲照片的链子,除非极其熟识的人,否则的话,要一眼认出她是容萧,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她用带出岛的明珠换了银两,替自己打理衣服住宿,买了代步的马匹,像是个寻常的走江湖的年青人,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顺着道路往前走,一个个城市、一个个小镇村寨,不紧不慢地没有目的地前行。
……人间地狱?
老龙似乎没有夸张,不过应该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因为现在看起来,所经之处呈现出的,是浩劫之后百废待兴的景象,人口缺少,不过许多人家已经能够安定下来,荒芜的田地慢慢有了开垦的痕迹,也常常能够见到施工中的房屋、重建中的城市……也还有座座新坟,白色的坟幡在风里飘舞得仿佛唱一曲安魂的哀歌……
如果这是必须经历的疼痛,那么它的惨烈程度,或许在以往那个世界有无数逼真的影像曾经表现过,但真正发生在眼前时,才会知道,人的心能够承受到什么地步,光凭借想象,是那样的空泛苍白。容萧禁不住质疑,究竟这一切,在她亲历了如此的凄凉景象之后,是否还真的认为有发生的必要?如果让她现在再回到从前,当已经看过如今的景象之后 ,她还会不会站在秦宫折射着阳光的琉璃瓦下,说着:便让我做这个逆天而行的长公主……
可惜,就如同那时不能回答,此刻的她,也同样不能回答。
这一段四处游历的日子,或者可以成为她自审抑或重新认识自己的宝贵机会,在得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之后,也该有个成长稍许的内在,即便也许这个成长,带来的是更多的自我厌弃。人性是矛盾的,每个人都有阴暗面,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必须直面真实的自己,这是无法逃避的定律。直面,然后接受。
而这个过程,本身也就充满着各种自相矛盾的论题,让人屡屡迷失其中无法自拔。
尤其是,当已经无法确定这个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
带着这样满脑子的浆糊,容萧穿行在人间,时而惶惑,时而愤慨,时而悲哀,最多的时候,还是迷茫,迷茫到了,仰望天空时,甚至以为那些过往,不过是仲夏夜的一场迷梦,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曾经有个怀抱,舍弃了全世界却拥抱住了她,而她已经松开手,背离了那样的温暖。
这样挖心割肉的疼痛代价,只盼着,能换回从此他的自由和骄傲,那个人,不该为了她,如同被折了翅膀的雄鹰捆缚在地面。
她要放他飞翔。
只有这一点,是满团浆糊混沌中唯一鲜明清醒,又深刻坚定的执念……
“……小哥,这点柴火足够老身用上半年,你歇歇手,这就吃饭了。”老妇人佝偻着腰从屋门探出身来招手。
容萧应了,将斧头搁下,顺手理了理散落的木块,起身到井口边打水洗手。
她投宿的这户人家,如今只剩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都是寡妇,房屋还在,田地还在,“家”没了。但令她忍不住多住了些时日的,就是这一老一少毫不掩饰的,对未来生活给予的希望。那种普通人并不起眼,却强大而坚韧的适应力和精神力,是她这个时候如同渴望氧气一样渴望的“营养”。
院子不大,三间房,鸡笼、空着的猪圈,一个水井,后头隔了一段距离还有厕所和粪池……典型的农家。屋后转过山脚几亩算不上好的田地,就靠了老妇人的儿媳一个人劳作,种些好管理、生命力强的作物,产量不强求,足够两人吃穿用度。不过这一段时间,加上了容萧和一匹大马,就有些捉襟见肘,容萧将此前在上一处城镇兑换明珠所得剩余的几十两银子尽数交给了老妇人充作寄宿费用,老妇人倒也不推辞,给了多少拿多少,不过此后每日饭菜丰盛了许多,又叫儿媳裁剪了布料替容萧做了几套衣服,算下来,容萧给出的钱,大部分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这种细微朴实的关怀,是令容萧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匆匆离开的主要原因。每到离开的念头泛起,往往又因为这样那样细枝末节的小插曲而消减,于是“明天吧”这三个字,几乎快成了容萧这一段时间心中默念的“咒语”。
“先坐着,我炒几个菜便来。”老妇人在一墙之隔的厨房中说话。
容萧擦干手,在桌边坐下。古朴的桌上已经摆放着几个碗,几乎都是肉。她愣了愣,无奈叹气:“大娘,不是说不用这么些菜了?我又吃不了多少。养几只鸡长这么大不容易,留着下蛋也比吃了强。”
“下蛋的鸡我留着的,”老妇人道,“你成天做那么多力气活,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短了肚子,那时候我家老大一顿五六碗饭,一桌子菜也不够塞牙。”说起故去的儿子,老妇人的语气很平常,带着隐约的追忆。
“女人不能跟男人比。”容萧起身,拿碗盛了三碗饭,自己的最少。
“你嫂子也是女人,吃的也比你强。”老妇人端了菜走出来,身后跟着堆着一脸笑容的儿媳。
容萧替二人摆了椅子:“嫂子成天下地干活,比我辛苦。”
“你不也替我砍柴挑水,喂猪喂鸡?地里的活儿你也干了不少。”老妇人往她碗里夹肉。
那些活动量,还不够减肥用。容萧笑了笑,抬碗开始往嘴里扒饭。在她动了筷子后,老妇人和儿媳才跟着抬碗吃饭,且夹的多是蔬菜素菜。容萧习以为常,几口吃完,啃了两块鸡肉,停了筷子:“我饱了,剩下的你们要是吃不了,别指望我。”
老妇人白她一眼,手肘拐拐儿媳,两人才开始往肉碗里伸筷。
“米盐快没了,”容萧替自己盛了碗汤,“待会儿我要去城里,顺便买些回来。”
老妇人抬头看看,搁了碗起身进了里屋,再转出来,手里拿着几块碎银。没等她说话,容萧已经摆手:“收着吧,我有。那点银两,留着你和嫂子救急用。”
老妇人站在那里,有些局促。
“大娘不用客气,”容萧喝着碗里的清汤,“世道艰难,大娘和嫂子是好心人,若是自己用不上,救济别人的时候,也不至于把自己口粮都捐出去。”放下碗起身,“我去喂马。”
“我先前喂过了。”老妇人的儿媳忙道,说完赶紧低了头。
“哦,多谢嫂子。”容萧笑笑,转身将老妇人扶回桌边坐下,“大娘别操心了,我有数。”
老妇人也不再说什么,叹口气低头吃饭。
农户人家早饭中饭就一顿,吃饱了就去干活,太阳偏西肚子饿时,就用电干粮充饥,日落后才吃晚饭。容萧几日下来也习惯了,临行前,接了老妇人递来的干粮放进兜里:“我若是来得晚了,不用等我的饭。”辞别两人出了门。
这个小村落有一条小路通往村外,十多里地才能走到官道,沿着官道往北,就是“平安城”。
容萧有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到了平安来。或许因为这是她最早认识的一个地方,或许因为曾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和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个地方,和狐狸初遇初识……不管原因是什么,她只觉得在重回平安时,心绪竟然是这样平和不见波折。
不过也不能再久呆。她原本就打算,这次再换些银两交给老妇人就告辞离开。再留下去,她或许真的就不想走了,可是万一因为她的滞留,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老妇人甚至周围居民的生活又添波折,实在是她不愿再遇的结果。
如今四国国界不再,平安树也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