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德日汗并不怜悯自己忠实的下人,他只许诺以“汗的方式”奖励他们。眼下,牧马人身上穿的是破衣烂衫,颜色褪成草原般的黄褐色;脚上穿的是自己缝制而成的靴子,材料是未经加工的黄鼠皮;头上没有帽子可戴,露出乱糟糟的长发。他们风吹日晒,面孔漆黑,长年和草原厮混在一起,就像马匹和牧羊犬一样,本身也成了细沙覆盖的荒漠、野草丛生的草原、猛烈袭来的狂风和天上飘过的白云的一部分。
在平静的放牧着的马群中,阿拉普沙看到了自己那匹体态优美的白马阿克奇安。白马宛若一只无法驯服的野兽,穿梭于各个畜群之间,充分地享受着自由,勇敢地与其他公马撕咬着。只见它大叫一声,用牙咬住一匹褐色公马的脖子,把褐色公马摔倒在地,然后高声嘶叫着跑向草原深处。风儿使它那银色的马鬃高高扬起。
阿拉普沙打了一个呼哨。阿克奇安停下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阿拉普沙又打了一个呼哨。这次他听到了回应的嘶叫声。阿克奇安弯着脖子,撒开四蹄,轻盈地跳跃着,朝主人跑来。
但是,两个牧马人早就注意到了阿拉普沙和他的白马。此刻,他们挥动套马索 ,从斜刺里冲过来。阿拉普沙用尽全力向白马跑去,然而已经迟了:两支套马索同时套住了马脖子,马停了一下,又向一侧冲去,极力想挣脱绳索。
“住手!这是我的马!它是我的坐骑!” 阿拉普沙高声大叫。
“趁你还活着,赶快滚开,你这个草原流浪汉,你这个盗马贼!”两个牧马人也高声叫道。其中一个跳下马来,一把抓住阿克奇安的缰绳,“这里是巴彦德日汗的地面和畜群!流浪马应该归汗所有!”
阿拉普沙拔出剑来,大喝一声,吓得牧马人向后退了一步:
“你们听着,巴彦德日可怜的奴仆们!你们既是汗的牧马人,为什么还偷别人的马匹?你们还想把你们那令人讨厌的火印烙在这匹良马的银白色皮毛上吗?”
“巴彦德日汗会亲自把火印烙在你的额头上的,”牧马人回答说,“你会死在高岗上!”
他刚说完话,就见狂怒的阿拉普沙举着剑向他扑来,他急忙闪在一边,几乎中了剑。
正在这时,从附近的一个窝棚里突然跑出一个身穿破旧袍子、个头结实、面色黝黑的蒙古人,挡住阿拉普沙。
“请住手,骑士老爷!”他平静地说,“用雪亮的剑砍杀无礼之徒,你永远来得及。请你先听我一句话。你的马不会离开你!”
他做了一个手势,牧马人随之松开了套在白马脖子上的绳索。这个蒙古人是个年轻人,上嘴唇上刚刚冒出胡子。他皱起的眉毛下,一双斜视的、冷峻得宛若玻璃球的眼睛一动不动,隐含着一种深藏不露、令人生畏的东西。他举止自信,身上却穿着一件褪了色的乞丐般的破长袍。两相对照,让人感到迷惑不解。
阿拉普沙被这位陌生人威严的面部表情所慑服,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他猛然想起哈吉·拉希姆说过的话:“你的马一定会回来的……骑走你马的人是个不平凡的人,作为交换,会给你一千匹马……”
“谁也不敢动你的马,”年轻的蒙古人继续说,“当敌人追赶我的时候,我是骑着它逃出来的。我要把它买下来。你想卖多少金第纳尔①?”
“我卖阿克奇安?!”阿拉普沙叫道,“对于勇敢的骑士来说,马是最好的朋友!难道能用朋友做交易吗?”
“你说得好!”陌生人回答,“这匹良马是为苏丹、汗或者合罕骑乘而生在世上的。你虽然勇敢; 却是个普通的骑士,要它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用我付给你的钱为自己买数十匹好马和一套缎子衣服。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阿拉普沙反驳道,“我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它。我没有故乡,没有帐篷,没有白发苍苍的父亲,没有勇敢无畏的兄弟。我的全部财富就是剑和这匹马。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夺去呢?没有它,在战斗的烽烟中,在深渊的边缘上,谁还会救我呢?我不能把它交给你!”
“我需要这匹白马!我可以用这群马中最好的一匹跟你交换。你同意吗?”
阿拉普沙瞪大眼睛。他满腔愤怒。但是,他又一次想起了哈吉·拉希姆的话。阿拉普沙沉思片刻,然后甩了甩黑色的头发,说道:
“如果你要我的马不是为了备上缎子鞍垫、骑着它在集市上闲逛、撩逗人们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征战的话,那我就把我的马让给你!你可以骑着它飞向远方闪闪发光的星星。它将成为胜利者的坐骑,将给你带来成功!”
衣着破烂的陌生人哆嗦了一下。他用眼睛把阿拉普沙审视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牧马人,漫不经心地像谈论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说道:
“两位好汉,请告诉我,你们能把我挑中的马卖给我吗?”
两个牧马人对视了一眼,又悄悄地商量了一番。而后,那个年轻的脸被阳光晒得像甲虫一般黑的人说道:
“马不是我们的,是巴彦德日汗的。我们的汗喜欢金子,只要你给的金子不比昔格纳黑城集市上商人们给的少,我们就把你需要的马卖给你。你肯给我们二十五个金第纳尔吗?如果你肯我们就会把你看中的马捉住。如果你再肯为我们的热心效劳加几个金第纳尔,我们还会当着你的面把马驯服了。”
“我不是马贩子,”古怪的蒙古人回答说,“我不做买卖,只想买到我所需要的马。你们会得到想要的金第纳尔。此外,我还会给你们每个人一个金第纳尔。”
“愿你长命百岁!”牧马人高呼道,“请你快下令吧!”
13 牧马人兄弟
纳扎尔—克亚里泽克急于想见到五个儿子。他想把汗给了五匹马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他不时催打着瘦马。而瘦马一会儿慢走,一会儿疾行,最后终于来到巴彦德日汗畜群所在的山谷。
紧随其后像兔子一样奔跑而来的,是小儿子图尔干。图尔干爬上高坡,向父亲喊道:
“快点儿,大大! 快到这儿来!这儿正在打狼呢!”
纳扎尔快马加鞭,登上高坡。
在谷地中,到处驰骋着巴彦德日汗的牧马人。他们呐喊着,呼啸着。体格肥胖、动作灵巧的猎犬发出尖叫。他们在追赶着几只狼。狼为了逃命,向马腿下钻去。
一场最激烈的搏斗发生在一只老狼的身边。老狼哼叫着,龇着锐利的牙齿,叼住一只拼命嘶叫的猎犬,抡着圈子,企图打退围攻的敌人。
一个牧马人赶到老狼跟前,从马鞍上直接扑到老狼身上,抓住老狼的耳朵。而老狼挣脱出来,翻了一个跟头,冲出猎犬的围攻,飞快地逃之夭夭。
牧马人赶去追狼:
“逮住它,奴里!不要放走它……咬住它的耳朵,奴里!……”
在尘烟中,在呐喊声和嘶叫声中,猎人、野狼和猎犬一起消失在高坡后边。
纳扎尔—克亚里泽克这时才看到,在刚才搏斗过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他被绳索绑得结结实实。他身穿一件蓝色的蒙古袍。滚落在一旁的托钵僧尖顶帽似曾相识。纳扎尔策马走过去,跳到地上。
“啊,原来是他,是我们的邻居,有学问的法吉赫·哈吉·拉希姆!老狼没有把他捂死吧?——你还活着吗,哈吉·拉希姆?伟大的真主啊,快来帮帮忙吧!”
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睛,惊奇地看着俯下身来的老人。哈吉·拉希姆渐渐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我是活着还是被无情的死亡天使拖进黑夜的王国了……猎人和骑士从我的身旁跑过……狗和狼在我的背上打过架……你曾无数次把我从饥饿中拯救出来,纳扎尔—克亚里泽克……请你再拯救我一次吧,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纳扎尔解开绳索,团在一起:
“这绳索是我儿子用来捆绑那些敢欺负我这位可尊敬的邻居的强盗们的。”
老人把受伤的托钵僧扶上马,慢慢地牵着笼头向前走去。哈吉·拉希姆一边哼哼着,一边说道: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可怕的是,黄雀背后有一个猎人正弯弓搭箭,而猎人背后还有一只老虎伺机而动呢!谁能说得清我们的命运呢:老虎、猎人、黄雀、螳螂和蝉,到底谁先死?……我原本打算死在蒙古人手里,可现在又获救了。是谁救的我呢——是一只凶恶的老狼和几只愤怒的猎犬……”
在山坡下清清的泉水旁,有两个用芦苇搭成的窝棚。牧马人纳扎尔—克亚里泽克的五个儿子就住在这里。老人走到窝棚跟前。哈吉·拉希姆哼哼着爬下马背,惊讶地停在原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那个夜半来客。
“谁如此大胆竟敢欺负你?”年轻的蒙古人皱着眉头问道,“把蓝色的长袍弄得又脏又破……你怎么了?”
哈吉·拉希姆讲了蒙古士兵攻击他的经过。年轻人一瞬间用手捂了捂眼睛。他拽住哈吉·拉希姆的袖子,喃喃道:
“这就是他们!这些看不见的恶棍一直在紧紧地追踪着我!哈吉·拉希姆!那天夜里你帮我脱逃了,今天你又几乎为我送了命!他们在你的身上认出了我的长袍!……”
阿拉普沙跑到哈吉·拉希姆的面前。
“请原谅,我尊敬的老师!我错了——作为你的穆里德,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下来呢!”
“你认识他?”蒙古人指着阿拉普沙问道,“告诉我,哈吉·拉希姆,这个军士我能相信吗?”
“阿拉普沙像山豹一样勇敢,像钻石一样坚硬!他的舌头不会说出谎言,他的双手不会出卖朋友……”
“你说的话真让我高兴。我会重用他的!”
牧马人中的老大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走过来:
“你听我说,汗!你虽然没有帐篷,没有马,但是只要你钱包里有金子,我们现在就把最好的马逮住送给你。”
“阿拉普沙!”蒙古人说,“你挑一匹最好的马。”
阿拉普沙朝马群望了望,朝一匹枣红幼马指了指。这匹马比其他马高,也比其他马暴躁。 在其他马平静地吃草的时候,枣红马不断举头四望,还不时跑到一边跟别的马咬架。
“哎呀!要逮住它可不容易!”牧马人说,“它不像一匹马,倒像一团火!这马又机警,又不怕人……你还没用鞭子抽它,它就会扑到你身上!”
纳扎尔—克亚里泽克老人插嘴说:
“木苏克可以把这匹马逮住,我的小儿子图尔干可以把它驯服——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图尔干跃到棕黄色马的背上,仔细地听着父亲的吩咐。他高兴极了。他的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芒 :他将完成一件危险而英勇的事情——驯服一匹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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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驯服野马
以灵巧而得名的木苏克①用布带紧紧地勒住自己的腰,跳上精壮的高鼻梁公马,手握长长的套马索,朝枣红马驰去。
一开始木苏克绕着枣红马兜了一个大圈子。枣红马并未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还在与旁边的马儿嬉戏呢。
突然,它不安起来:它看见了正在靠近它的牧马人。保护着小马驹的老母马静静地躲到一旁,给牧马人让出道儿来。小马驹看到老母马离开,也跟着跑过去。
枣红马警觉起来。它感觉到敌人正在临近,便撒腿跑到一边,尽量与其他马混杂在一起。
木苏克时刻盯着它。他在四散的马群中迂回着,追赶着逃窜的枣红马。有几次,木苏克已经接近了枣红马,正准备甩出套马索,枣红马却扬起尾巴,竖起马鬃,甩着头,一个急转弯,钻进慌乱的马群中。
木苏克发怒了。除了逃来窜去、不服调教的枣红马,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必须捉住它,不能脱手——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枣红马已经几次从他的手下逃脱,尥着蹶子,用胸部挤进马群。其他的马翘起头、竖起耳,不安地注视着这场激烈的追逐。
木苏克弯着腰催着精壮的高鼻梁公马疾驰。他的坐骑似乎也善解人意。现在已经不是木苏克在驾驭马,而是马载着木苏克在一鼓作气追赶逃窜于数百匹马之间的那匹野马。
终于,年轻的牧马人赶上了野马,抛出套马索,套住枣红马,借着膝盖的力量收回套马索,然后用右手抓住狂暴的野马。
当套马索套住野马的脖子时,那些观看驯马的牧马人发出一片野性的喝彩声。上千匹马也为人类的胜利而惊呆了。它们齐刷刷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盯着这位灵巧的牧马人,也盯着那匹狂怒地竖起黑色马鬃、被套马索像弦一样紧紧绷着的枣红马。
野马从未体验过脖子被套马索勒住的疼痛感,不得不安静地站了一小会儿。随后,它又叉开腿,低下头,在套马索中挣扎起来。
突然它前蹄腾空,往旁边一跃,试图将套马索从木苏克铁一般牢靠的手中挣脱。但是,套马索却更紧地勒住它的脖子。枣红马疯狂地嘶鸣一声,落下前蹄,跪在地上,然后再一次跃起,同时弓起腰来,高高地弹起后蹄。
木苏克的坐骑健壮有力,富有经验,在类似的驯马过程中不曾有过半步退缩。木苏克本人也始终紧紧地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两个牧马人跑过来,使劲抓住疯狂嘶叫着的枣红马的双耳,另外两个牧马人急忙用皮带绊住马腿。其中一个人将绳子勒进马口,而后缠在马肚上,最后将绳结绾在马背上。
正在这时,上着红上衣、下穿挽着裤腿的灯笼裤的小男孩图尔干跳到野马背上。他右手握住勒进马口当作嚼子用的绳子两端,左手紧抓浓密的马鬃。牧马人解开马绊,闪在旁边。图尔干朝枣红马抽了一鞭子,马就在草原上狂奔起来。
纳扎尔—克亚里泽克大张着嘴,高举着手,惊喜而又不安地喊道:
“好样的!这小子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勇士!”
图尔干牢牢地骑在马背上。很快,他就跑得很远了,只能望见一个小红点。牧马人仔细观察着这场马与孩子的搏斗,随时准备给孩子以帮助。
枣红马在草原上忽左忽右,兜了一大圈儿。它极力左冲右突,想把图尔干摔下去。它一会儿前高后低,一会儿前低后高,一会儿原地跳跃,一会儿人立起来,而后又在草原上狂奔开来——简直狂怒到了极点。
图尔干始终大胆而顽强地紧握着绳子,抓着马鬃不放松。他或者用鞭子抽抽马,或者说几句亲切的话鼓励和安慰马。终于,野马开始稍稍听从马缰的指挥了。
牧马人看到了这一点。大哥德米尔喊道:
“弟弟把马降服了!该是帮他一把的时候了!他累了,力气不足了。我去看看。”
德米尔催马向图尔干跑去。枣红马已经疲惫不堪,进入半驯服状态,赶上它已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一旦它发现有新的骑手靠近,又恼怒起来,扭头跳到一旁。不过,它毕竟体力耗尽,只能迈着碎步跑开。它的动作变得匀称规整了。可以看得出,它已经听从缰绳指挥了,在来到纳扎尔和牧马人待的地方时,还缓缓地转了一圈。
前去帮助图尔干的德米尔,与图尔干并驾齐驱走了一段路。图尔干用左手托住马肩甲,先跪在马背上,然后迅速在马背上站起来。经验丰富的德米尔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坐骑贴近枣红马,用右手揽过弟弟,让他站到自己的马背上。
被驯服的枣红马在旁边行进着。面色黑红的德米尔扶着站在自己马背上的图尔干,回到窝棚前。兄弟们跑过来,把累得勉强站在马背上的少年驯马手扶下马,争先恐